《反弓月》绮白

4、苦作甘饴和血吞03

　　但答得太简单又不足以打发秦王太后，她伸手：“梦账拿来。”
　　长公主在时，命静光每日清晨记下梦境，送交给她过目。记录汇编成册，称为梦账。一月一册，一年十二册，直到公主去世，也攒下了四口箱子。
　　“公主殁后，没有再记了。”静光恭顺回道。
　　“那以前的梦账呢？公主府里没有，你带去知常观了？”秦王太后一句比一句紧逼了。
　　“回母亲，公主临终嘱咐我烧了。”静光说到这里，也料定接下去要发生的事，也知无力阻止，伸手去食盒里抢了最后一片糕，低头咬住。
　　车厢里死寂了好一会儿，能听见车队到了永安宫宫城前，樊无疑去接洽，队伍顺利通过。秦王太后举袖掩面，薄肩剧颤，压抑的啜泣声如蚊蚋嘤哼，在车厢里碎碎地撒一地。流采没见过此种阵仗，直挠头，戴着假髻的脑袋愈发沉了。静光镇定地正襟危坐，充耳不闻。
　　终于，秦王太后开口了：“她让你记，你就记。她让你烧，你就烧。你心里还有我吗？到底我是你的母亲。”
　　静光又偷眼看车外，估算着这活罪还要受多久。
　　“你是她母亲，你怎么舍得一生下她就把她送人？”流采看不过去，替静光顶了一句。
　　秦王太后的啜泣霎时噎住，顿了顿，恼道：“她是镇国长公主，她要的东西，我敢不给？”
　　车停下，秦王太后从袖子里抽出帕子在眼圈和腮旁按了几下，泪痕拭干，妆容无损。下个马车的工夫，她脸上恬淡祥和的笑容也就位了。
　　春光晴好，皇后邀请安城四品以上官员的女眷游园赏春。后苑蓬莱池上起了个木台子，搭建彩棚，棚子里坐次也参照客人品阶排定。宴会主人和主宾还未至，场里里漫着轻嗡。先行入席的客人里有耐不住性子的少女，侧头四顾找到平日里玩得来的伙伴，几个脑袋凑成堆，说几句哄笑一阵。听见前头报一声“秦王太后到”，皆调整了表情，紧随了自家母亲列队肃立在皇后身后。
　　皇后是后宫之主，但来的主宾是已故长公主的妹妹、秦王之母，皇后也不能不立在彩棚前迎接。就见浩浩荡荡的队伍骤然停住，金吾卫甲士们环绕马车站定，车帘子一起，吐出两个红香翠艳的少女，随后车后的力士上来，铁围屏罩住车厢出口。
　　两个少女脚落了地，各自观察宴会上的布置。流采考量的是一会儿打起来从哪个方向撤退最有利，而静光在找有什么可拉过来做帮手的人。蓬莱池畔是一片风和日丽，远些的花丛里隐隐绰绰有甲胄鳞片反光。静光叫得上那堆女眷每一个人的名字，确从未与那些人有过交谈。
　　“晋阳与寿阳，长这么大了，出落得那么好看。”皇后过来一边挽住了一个。过去皇后幽居深宫，鲜少理事，不怎么见过长公主养的两个女孩子，抛开场面客套，也有几分是情真意切。她把两个女孩子的胳膊夹在自己胳膊底下，又略略倾身向铁围屏：“经年阔别，姐姐别来无恙啊。”
　　“我失礼了，皇后见笑了。”说着失礼，但秦王太后也没有要走出铁围屏的意思。
　　“早听闻秦王太后风雅，起居行动格外不同，我自然不敢怠慢了。不过宴席设在池上，恐台子不能承重，不知姐姐肯否迁就一下我。”皇后两只手还是不肯松，只是以目示意，四名健壮宫婢抬上一架披挂薄绡的肩舆。
　　铁围屏长开缝隙，放肩舆进去，再出来时，里头朦朦胧胧坐上了人。秦王太后的贴身婢女携带主人的随身用具护着肩舆进了彩棚。棚子里的主位上也安置好了一架轻纱围屏，恰恰好将秦王太后一人一座圈进去。皇后紧邻纱屏而坐，主客侧身低语莞尔，完全不受屏风阻隔的影响。两个女孩的座位就在主位下手，一东一西隔着过道面对面。流采很有精气神，腰板笔直，双手据在案沿，是标准的军中坐姿，满场再找不出一个与她一样的。静光则塌下了肩膀，双手扭着放在膝上，眼光涣散，不知在想什么。
　　开席了，既是赏春宴，不宜大鱼大肉，可也没说必须吃全素，谁想端上来尽是美儿不惠的糕饼果子，果子馅儿还是素有拌的。酒是淡的，啃一口果子，就一口酒方能解腻。监席的女官也不懈怠，紧着催酒。
　　饮过三巡，皇后做了个手势，示意全场静一静，她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正题。“太子新立，东宫需要女主人。各位夫人举贤不避亲，大家提提人选。”
　　明白人自然明白。一个月前，皇后嫡子凉王秘密回到安城，接下来长公主病逝，凉王被立为太子。都晓得当今皇上不是理政的材料，王朝权力从长公主府回到永安宫是太子之功。如今太子监国，是王朝实际上的拥有者，那么东宫的女主人也是王朝真正的女主人。给太子册妃，是找个由头把投效的机会分发下去，大家利益均沾。太子不仅仅需要一个太子妃，还需要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以及她们背后的家族。
　　底下里没有窃窃私语，只是一番眼神里的交流。有识大体的某家夫人就开口说：“我看有一个现成的人选。寿阳郡主幼时就到太子身边伴读，是青梅竹马。”
　　又一个夫人顾不上女儿在桌下扯衣袖，站起来说：“我看合适，太子英明神武，寿阳郡主娴静聪颖，是佳偶天成。”
　　余者你一言我一语，皆是附议。皇后宴请，秦王太后坐主宾席位，她们的议题人选心照不宣，能不能把这一默契大声讲出来，也是一种考察。一些人改变了原有的秩序，还要粉饰一番，装作一切是大势所趋，人心所指。秦王太后始终在纱屏后隐去了神色，大家能瞧见的只有寿阳郡主的反应。
　　不用监席女官开口，静光自斟自饮，把酒壶喝空了，又要了一壶，又倒空了。她扶着头冷笑，长公主倒下了，长公主留下的东西也不放过，到此刻终于是图穷匕见了。她们要改变秩序，还要假装一切是人心所向。流采又在瞪她了，用眼神质问她，是不是长公主之死真的与她有关，否则参与分赃，她怎能拿了大头。别家注视的目光叮到身上，刺麻麻地，静光站起，抬起了手，要所有人听她讲：“我夜观天象，月初非其所，行非其路路，皆女主失行，奸通内外。太子选妃之事不急，把后宫干政，里通外贼的事查清楚，才是要紧。”她说完了，坐下，酒壶涓滴不剩，也再没人过来给她换个满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