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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我生在,九音宫,十岁之前不曾出过雁栖山。
      宫里百花明艳,流水修竹,还有美人如画。
      九音宫四季长春,我从没有见过雪。
      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上官孤鸣。
      少年挺拔身姿翩若惊鸿,昂藏秀美,一袭艳丽红衣妖娆诡艳。
      孤鸣是我唯一的朋友。
      媚态风流,眼如春水,他总是在笑,然后看谁都是带着几分不屑。
      甚至对爹爹都含着几分轻蔑。
      所以爹爹并不喜欢他。
      我最喜欢看他的剑。
      红衣如玉,美人含笑。
      长剑如虹,满园飞花。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真心地笑。
      他的眼里有专注,有野心,还有我永远也看不懂的东西。
      孤鸣孤鸣,那时我的心里眼里就只有你一个,孤鸣。
      孤鸣喜欢在百花之中练剑弹琴,一身红衣飘扬灵动。在我眼里,孤鸣才是九音宫里最艳丽的风景。
      “孤鸣,别睡了。陪我练练剑可好?”当我还是孩子,眼睛里面稚气未脱,孤鸣在我眼里,就已经是九音宫里独一无二的存在。
      孤鸣脸上盖着琴谱,躺在亭榭的围栏上闭目养神,不理睬我。
      “孤鸣,我知道你没睡,起来练剑啦。”
      孤鸣懒散至极,眼里的迷离像是深秋的晨雾,缠绕在瞳心。翻身坐起,不耐烦地斜了我一眼。
      我微微一窒,心底浮起一种莫名的情绪。微微退后一步,忽然有些胆怯,低下头,居然不敢看他。
      “既然知道我是装睡,难道还不明白我不愿理你?”径自走出亭榭,走到庭院中央。
      初春时候宫里苕柳初发,雁栖山里水气充沛,梅子微青。
      孤鸣看了一会树上的梅子,随手采下一枚,递到我面前:“尝尝。”
      我蹙起眉头:“爹爹说早春梅子极酸,吃不得。”
      上官孤鸣嘲讽地一笑:“哦?难道你尝过?”
      摇头:“没有,爹爹说酸,便不吃了。”
      “哼,他说酸便酸么?看着。”说着,便把梅子送入自己口中:“嗯,香甜青脆,鲜美多汁,只有雁孤山的水才能养出这等美味。”
      十几岁的少年,清峻挺拔,扬手便够到树梢的梅子,又摘下一枚,舔舔唇瓣,诱惑似的看着我:“真不想吃?”
      眼看又要送入口中。
      “我吃,我吃。”我焦急地夺过青梅,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嚼下的一刹那我便后悔。哪如他所说甘甜鲜美,分明酸得牙根倒掉。
      “哈哈哈哈。”他笑得幸灾乐祸,又带着整人得逞后的得意,一双凤眼眯起来:“真是傻瓜,明明是青梅,又没被糖水腌过,说是甜的你便信,这么好骗,真是笨死了。我问你,这梅子当真甜么?”
      我看着他,心里却没把心思放在梅子上,只是看他笑得一脸明艳,便什么都忘了,讷讷接了一句,甜。
      他只冷冷看着我,凤眸微微眯起:“明明尝到味道,你为什么还要说甜!”随口吐掉含在口中一口未嚼的青梅,冷冷看着我。
      “你说是甜,便是甜。”我急巴巴地说。
      “这么说,这味道就是甜了,那糖味也就是酸了?”眸子里没有一丝暖色。
      “你说是便是。”
      “这么说,你是都听我的喽?”少年嗓音温柔却冰冷。
      我点头:“是。”
      他冷笑:“原来在你眼里,对的错的不过别人口中一句戏言,当真是莫音绝的女儿啊。”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极力想澄清什么,却不知道从何开口。只结结巴巴地说:“你说的就是了。只要你说的就是了。”
      他静静看着我,良久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开口:“你是这么想的?”
      我用力点头,只盼他不要生我的气。
      他好像忽然心情好起来,唇角一勾,又摘下一枚青梅放入口中,嚼烂,眉梢也扫上一丝魅人的春风:“不错,果然极甜。”
      他伸出手来,少年的手温度有些高,我被他牵住,手心微微冒汗,一动不敢动。
      他挑眉看我一眼:“你不是说要练剑?”
      我受宠若惊地急忙点头,生怕他改变主意。
      他笑看我一脸紧张,只觉得好玩。
      他却不知道,我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莫笑非。
      只因为遇见他,我便再不是我。
      纵然他心中怨恨爹爹,又喜欢欺负我,我也不能控制自己,只想看着他。只想看着他。

      爹爹抱我坐在小楼上,四面悬挂着珠玉垂帘,清风微动,响起佩环叮当之声。爹爹看我发呆,执起桌上玉杯,不待人看清怎样出手,就将一条垂帘最末端的玉石打碎,丁丁当当,随便一颗就是外面普通人一家一年口粮的珠玉落了满地。
      非儿怎么又发呆?爹爹把唇贴在我耳边,微热的气息拂在我耳垂,让我微微挣扎了一下。
      爹爹。我低声叫他,态度恭谨。
      十五岁那一年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时,就再不知道用怎样面貌面对他。
      那一夜,他醉了。长目迷离,抱着我,喃喃叫一个人的名字。
      那一夜过得极漫长,我看着窗外一点一点天明。
      宫人推门看见帐幔之后的我,惊得手中的洗漱之物掉了一地。
      爹爹只是缓缓张开眼,轻轻揉揉额角,看见我在他怀中不着寸缕只微微怔了一下,就神色无异地叫那几个宫人伺候他和我梳洗。
      从那天起,再没有见过那几名宫人。
      虽然爹爹并没有再碰过我,却好像喜欢上了这样暧昧不伦的举动。而我,却无法反抗。
      爹爹,爹爹。我唯一的亲人,陪我最久的人,一样是我最爱的人。
      我怎么能与我最亲最爱的人反目。
      我微微一笑,玩弄手指,这些日子太无聊了些,许是有点闷了吧。
      哦?上次送进宫里那批宫人没有找到有趣好玩的?记得绿蚁特意挑了几个漂亮的送去贴身服侍你了。
      在外人看来,我是爹爹唯一的女儿,也是九音宫最不能得罪的人。宫人们都知道爹爹喜欢把漂亮少年少女送到我那里,只道是交我淫乐之事,但因为我的身份,也没人敢说什么。可惜他们都不知道,爹爹送的这些人,我既不能收,也不能退。退掉的,只会被爹爹送到比九音宫更可怕的地方。而收下的,却也只是爹爹安插在我这里的眼线。
      一批又一批人来了又走,爹爹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
      恩,还好。只是没什么新花样,上次有个会唱曲的,可惜嗓子坏了。下次给非儿找个嗓子好些的来吧。
      我不敢说他们不得我的心。
      爹爹微微皱眉,眼神危险了些,语气却更轻柔,非儿喜欢那个唱曲的?
      我不敢否认,否则不知那人会遭到怎样非人的虐待,只得点点头,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爹爹微微一笑,又揉揉我的头,低声说,好,爹爹知道了。
      又说了一会话,爹爹就叫绿蚁送我回去。
      因为我喜欢莲花,所以爹爹就叫人在宫内莲池中修了小筑,让我住。回到小筑,还没进门,就问道一股血腥气味。
      我有丝紧张,但是想到在九音宫里还没人敢对我放肆,便还是推开门。
      房间里嘤嘤有人哭泣的声音,我走进去,看见跪了一地的人,有新送来的宫人,也有在我这里待了有些日子的。
      蛾眉是我的贴身丫鬟,自小就和我一处,和这些半途送来的宫人不同。
      一地的人看见我都没了声音,只是眼神恐惧,好像我是地狱来锁魂的。
      蛾眉起身,脸上还带着泪,看我的样子似乎有话想说,吞吐了一番,才说明白,刚才眠云大人来过,把小筑里一个新送来没多久的少年打个半死,还毁了他的脸,最后,还在喉咙上穿孔,从此再不能发声了。
      人呢?我冷声问。
      被眠云大人带走了,我斗胆问了一句,大人说不会让他死,只是宫主说要带下去调教一番。
      那个人是谁?我心底忽然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个人就是楼里很会唱曲的兰衣。
      我冲出去,只想着,要找孤鸣,孤鸣会帮我的。我想不到只是自以为善意的话,竟然给兰衣带来这样的伤害。
      孤鸣答应帮我,向爹爹开口救下了兰衣的命。因为孤鸣从来不向爹爹低头,爹爹觉得有趣,就放过了奄奄一息的兰衣。
      当我在水牢里见到兰衣的时候,他的脸藏在散乱的长发里,一个人所在墙角一动不动。他抬起头看着我,那一眼,好像一道冰雪,寒冷千年。
      我心中愧疚,知道兰衣不可能再跟着我,可是他已经这番模样都是为我所害。孤鸣看我样子略有些不忍,就答应暂时照顾他。

      我记得那天,爹爹在猎月楼赏月,我被宫人盛装打扮,被送到猎月楼上。
      玉楼风寒,满月盈辉。
      爹爹裹了一件暗紫色锦衣,长发散入泼墨,红唇娇艳如凝血,他轻轻抬起眼看我,微微一笑。
      非儿。他轻轻唤我的名字,手支着下巴,眼中含笑,过来。
      爹爹容貌极美,也最爱美人。
      宫内的宫人都是被精挑细选送进来的美貌男女。也因此,九音宫一直被外视为淫邪诡秘的邪教。
      爹爹对这些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
      我依言坐在他身边。
      上官孤鸣红衣如沐,负剑临风。
      爹爹环在我腰间的手臂一紧,低声对我说,明日,上官要被送到九重崖上闭关练功了,今晚为他饯行,非儿有什么话又对他说?
      袖中的手慢慢收紧,轻轻抬头,对着从我上楼就一直看着我的上官孤鸣微微笑道,大司命一去经年,望大司命不辱宫主所期,早日神功大成,下山再会。
      上官孤鸣眼神复杂,静静看我一会,微微一笑,好。
      爹爹似乎心情不错,一直把我抱在怀里,还端着酒杯喂我酒喝。
      上官孤鸣一直坐在座下,脸上微微笑着,凤目狭长,静静看着我们。
      我低下头,整整一晚,不去看他。

      九重崖是雁栖山最高的一座山,沿山路石阶而上,可途径九处悬崖,故名九重崖。每一重崖有一座别宫,是专供宫人修炼之用。凡事功力上升一层,就可再上一重,直到从第九重出来,就已经是江湖上无人可以匹敌的绝顶高手。
      他只用了六个月就已经到了第九重。
      每月有一日我会为他去送饭。是爹爹准许的,也是我唯一见他的机会。
      他静静坐在悬崖边,看得我莫名心惊。
      孤鸣。我站在远处叫他的名字,没有他的允许,我从来不敢贸然上前。他最讨厌别人随便接近他,我也不敢。
      他回头,身后苍茫云海衬得他一袭红衣飘逸如谪仙。
      非儿。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他叫我的名字了。
      他的脸逆光,锐利美貌,额心一点殷红朱砂痣。
      早就知道他长得好看,那些十几岁的宫人看他的眼神就能让我明白。
      孤鸣,我来送饭了。
      恩。他轻轻答应一声,似乎不太上心。
      我咬唇,把篮子放在桌上,又走出去。
      他还站在原地,眼睛望着远处。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云海滚滚流波,依稀能望见雁栖山的另一座峰顶,宫殿华美,竹海苍茫,将峰顶夷为平地,开渠凿湖,天光云影,还有碧波万顷的红莲漫漫,连着无边红霞,流向天际。
      他在看的地方,是雁栖山的主峰,那座宫殿就是九音宫。
      孤鸣,你想回去么?
      他没回答,过了一会才转身看我,眼神复杂。
      虽然爹爹不说,可是我知道,爹爹其实还是很喜欢你的。这么多弟子中,只有你被封为司命,将来是要继承九音宫的。
      爹爹没有把宫储之位传给我,但我并不失望,也没有嫉妒孤鸣。我性格软弱,武功也不好,更没有威信,根本不能继承九音宫的。爹爹这么做,是最合适的安排。
      九音宫。你以为我稀罕么?他语气冷漠,还有一丝嘲讽。
      我低着头,扯出一抹笑容,我知道九音宫不在你眼里,但是,爹爹这么做,正是说明他极重视你的。
      他冷笑一声,不再说话,但是眼睛看着我。
      我从没见过他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冰冷,嘲讽,厌恶,甚至是仇恨。
      不是这样的。
      我的孤鸣不是这样的。
      我的孤鸣会抱着我,轻声和我说话,会给我弹琴,会陪我练剑,会在雨夜用手捂住我的耳朵,阻挡雷声,会告诉我,非儿,我很喜欢非儿……
      莫笑非。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莫音绝的事么?他忽然凑近,笑得有丝暧昧,还是,你也想和我试试?恩?你不是一直喜欢我么?
      他知道。
      他全都知道。
      他知道爹爹对我做的事,也知道我对他的心思。
      我浑身冰冷,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羞耻和悲哀。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嘴唇发抖,一点温度都没有。
      不可能的,那日的人都被爹爹处理了,怎么会有人告诉他……我只想自欺欺人地在他面前假装那个干净的莫笑非,为什么连我最耻辱的秘密也要让他知道。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他这样好。
      我怎么配得上。
      忘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穿红衣,那天他只是拈花而立,远远地站在桂花树下冲我招手,待我笑着走近,他才说,宫主立我为司命,五年后,接任宫主之位。
      我怔怔看着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看出我的苍白,他没有理我,比平日更加苍白的面容,衬得嘴唇更加诡异的殷红。
      我踮起脚,轻轻地吻下去。
      那抹殷红如此惊心动魄。
      我第一次吻他。
      他推开我,用衣袖抹抹嘴唇,看我的眼神很陌生。
      那年我已经十七岁。
      十七岁,十七岁,我人生最美好最娇艳的年华。
      我看着他飞身而去的背影,一个人站在杏花树下。
      杏花纷纷扬扬落了满地,一片温柔单薄的粉白。
      原来他那时,就什么都知道。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我已经推开了他。
      他站在悬崖边,笑得冷酷而妖异。
      红衣在风中张扬,被身后的残阳覆上点点光芒。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只是想着,要逃开要逃开。
      逃的仓惶。
      为什么我这么可笑。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我慢慢张开眼睛,正卧在精致画舫阁楼之中。
      爹爹笑笑看着我,眉飞入鬓,美貌逼人。
      非儿醒了?
      恩,醒了。
      抬头看一眼窗外缠绵春雨,广阔江面一片交织的潇潇瑟瑟。
      灰蒙蒙一片。
      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睡得还好?
      恩。
      爹爹锦衣广袖,长衫上细密绣着浅青黛色的兰草,我正躺在他怀里,能闻见清淡的兰草香。
      爹爹看着我,一双重瞳,瞳孔的颜色是纯粹的黑,绝美无双。
      我有一双和他一样的眼睛,世间罕见。
      爹爹新近宠爱的宫人在帘外抚琴,隔着晃动的珠帘,隐约看出纤细的轮廓。
      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是大致能辨出秀气的五官。
      那人安静在帘外抚琴,琴声高雅宁静,倒是很得我心。
      我静静靠在爹爹怀里,闻见淡淡的兰草香气,又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素色锦衣,笑道,爹爹今天衣服上绘着兰草呢。
      爹爹微一点点头,微微一笑,如同浮云流水,非儿喜欢?那我要赏这次绣坊的绣娘。
      我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爹爹心情好像极好,一直好脾气地和我说话。。
      春雨楼头尺八萧,何时归看逝江潮。春雨微冷,我觉得有些懒散。
      江面上的雨越下越大,却有人这时候冒着雨踏水而来。
      红衣湿透,像是雨打过的艳丽虞美人,红艳得益发刺目。
      我起身看的时候,他已经冲进船楼上。
      上官司命?爹爹搂着我,笑笑看着孤鸣,语气温和,你不在九重崖练功,怎么擅自下山了?
      孤鸣?
      孤鸣从来都不是冲动的人,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脸上这样慌张?
      我看了爹爹一眼,沉声道,怎么下着这么大的雨赶过来,蛾眉,快去给上官大人拿干的衣服来!
      我沉着生,就当那日他对我说的话全都烟消云散。
      但是我自己心里却清楚,那天的一幕就像是看似温暖柔软的枕头里插入了一根针,从此我夜夜不能安眠。
      孤鸣看着爹爹,眼睛微微泛红,嘴唇发抖着。
      这么冷么?我拾起他的手,细细搓着,抬头对着他笑。
      滚开!
      他一把挥开我,我的讨好被打翻在地,我低着头,长发遮住脸,觉得自己狼狈又可笑。
      他的嘴唇抖得更厉害,水滴滴答滴答从他发上滑落。
      冒着这么大的雨,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非要这么急着过来。爹爹笑眼睇着他,重瞳闪着光。
      他的手在抖,直直盯着爹爹,然后忽然转身走到帘外还在跪着的少年旁边,一把将他抱起。
      怎么,上官司命要带兰衣去哪?爹爹微微笑着,娴静如淡雅杏花,春风一笑间,花瓣簌簌落了一地。
      我微微一怔,兰衣?原来帘外的人是兰衣?
      我心里有些尴尬,自从把他救出以后,就再没见过他了,但是他在孤鸣身边,总不至于受委屈,也就不太关心。如今再见,还是不知道要以何种面目见他。
      蛾眉取来干净衣服,一屈膝,上官大人,请您先更衣。
      孤鸣直直看着爹爹,好像要说什么,喉咙却好像被哽住什么也说不出。
      蛾眉见孤鸣不说话,看向我。
      我一抬手,蛾眉就开始解上官孤鸣的衣服。
      脖颈雪白,形状好看,上面附着一枚一枚猩红的痕迹,好像开了一朵一朵脆弱的梅花。
      我脸上的笑渐渐退却。
      蛾眉也好像明白了什么,匆忙住了手,跪到一边。
      这是什么?我看着他的脖子,轻轻问。
      兰衣缩在他怀中,听见我的话,忽然抬起头来,脸上一道浅白色的伤口虽然极淡,但还是毁了一张娇艳柔美的脸。他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忽然看见他脖颈上如出一辙的红痕。
      贱人!
      手不由自主缓缓抽出蛾眉身上佩的剑,剑锋凌厉,恶狠狠就冲着兰衣心口刺过去。
      看他对兰衣的态度,我已经知道了一切。
      血染在兰衣素色衣衫上,却不是兰衣的血。
      莫笑非。他叫我的名字,眼睛里有血丝。
      冒着这么大的雨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人吧。
      他手握在我剑上,血滴答滴答,混着雨水,流到地上。
      非儿……他放软了口气,眼中哀戚,不要伤他。
      他……居然在求我。
      唔……兰衣眼圈红红的,含着饱满的泪,喉咙已经发布楚声音,只能纤细手指捏住他的衣角,无限惹人怜爱。
      闪开,让我杀了他。我只看着他,握剑的手都在抖。我讨厌兰衣那双眼睛。像是兔子一样的眼睛,却闪着蛇的光。不管表象怎样柔和,在我眼里都如淬了毒一般危险。
      你不能杀他。少年艳丽的轮廓挺拔隽秀,尖尖下巴上还淌着水。
      你还护着他么?狠狠一剑又朝兰衣劈过去,却还是被他拦下。
      莫笑非!你忘了是你害他沦落至此的么!
      我微微一怔,手里沾血的剑被他一把夺过。
      心口处胀痛难耐。
      他沦落至此关我何事!是他自己出身卑贱被卖到九音宫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打断我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的巴掌。
      你的心肠这般毒辣,口舌也这般毒辣!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连你也如此,这九音宫当真恶心!
      我静静捂住脸不说话,只能呆呆低着头盯着被扔到地上的血剑。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我是哪样的?我会尽量保全宫里的宫人的命,我会讨好爹爹,免得他迁怒下人,我会求眠云大人,绿蚁大人,枕水大人照拂新晋的宫人。不过是希望他们还有一口气,能站在九音宫。
      可是,我从来没有如此恨过自己。
      兰衣静静看着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好像能把人吸入一个黑暗的漩涡。
      我冷笑。
      我从来没有如此恨过自己救了一个人。
      爹爹从身后抱住我,柔声道,非儿,你是不是累了,随爹爹下去休息吧。
      说完打横抱起我,我把头埋在爹爹怀里,什么都不想再看。
      孤鸣在背后叫我,可是我只是紧紧抓住爹爹的衣襟,泪流满面。
      上官孤鸣,上官孤鸣,你可知道,我为你做过什么?

      母亲出现的时候,是我的十八岁生日。那天刚好孤鸣出山。
      我被盛装打扮,送到飞琼楼上,爹爹身边坐着一个华衣美妇,气质高贵,举止优雅。和爹爹谈笑风生。爹爹对她的态度很温和,见我进来,对我招手,非儿,来见见你的母亲。
      我步履踌躇。
      娘。我低声叫了一句。
      我的母亲是东陵王后凤惊澜。而我爹是东陵青玉王,龙游渊。我不知道自己被从小送至九音宫寄养的原因。只是在我十五岁那一夜之后,爹爹才告诉我,他并非我生身父亲的。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才知道,每年我生日时来看我的凤夫人,其实是我的母亲。
      母亲长得很高贵,或者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她本身南诏国的朝凤公主,又嫁与青玉王,身份尊贵之极。只是我不知道,如此高贵的女人,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孩子送离自己身边。
      非儿,今年来,并不只是看看你。我要带你回东陵去。
      回东陵?我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消息。我鲜少离开九音宫,不管九音宫在外人看来如何恐怖邪恶,可是对于我是温暖安全的。现在要我离开,我一时接受不了。
      母亲看我的表情知道我不愿意,放柔声音道,莫宫主也答应了。明日咱们就起程走吧。
      说完,就径自离开。
      爹爹看了我一会,微微一笑,非儿,这样做,对你是好的。
      我沉默。
      真的么?

      孤鸣住的地方,叫歌阙楼。
      我推开门,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他。他正坐在案边看书,琉璃盏里的光幕盈盈,映得他面如白玉雕琢,抬头举目间流露的风情妖娆艳丽。
      他抬头看着我,却不说话。红衣委地,落在绣金的厚重暗红地毯上。
      孤鸣,我来有话对你说。我找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着开口。
      什么事?一双凤目似笑非笑,直直看着我。
      我……我手在抖,四周悬挂的彩色宫纱迷离梦幻,我竟然分不出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你什么?他用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斜斜靠在软榻上看我。
      我……喜爱孤鸣,想和孤鸣在一起。
      我闭上眼睛,颤抖着声音把我最想说的话说出来。说出之后,却又觉得无比羞耻。早就已经肮脏的我,怎么可能被他接受,更何况,还有兰衣。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现在不说,就永远也没有机会让他知道我的心。
      他低声轻笑,道,我知道。所以呢?你和我说这些想要我怎么做?
      我鼓起所有的勇气,走到他跟前,慢慢坐在他塌下的地毯上,仰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孤鸣,带我走。
      带我走。远走高飞。离开这里。再没有别人。没有爹爹,没有兰衣。只有我和他。然后我们一起,再不分离。
      他的眼睛很黑,好像一片深夜的大海。忽然他打横抱起我,我失去重心,只能拉住他的襟口。
      我被他放到床上,看着彩色宫纱一层一层放下,偶尔闪烁过微亮的光芒。
      就这样一刻,他的眼睛只看见了我。
      如果在这一刻死去,我会觉得,这样的结局,完美无缺。

      睁开眼睛,我见到了一个本没有想到的人,可是又觉得理所当然。
      我对着他微微地笑,轻轻说,兰衣,你早。
      兰衣看我的眼神很复杂,闪过一种又一种情绪,可是让我失望的是,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嫉妒?
      孤鸣也醒来,轻轻把被子拉到我的肩头,对兰衣的态度很冷淡,你先出去。
      兰衣微微欠身,态度恭谨,到不似和孤鸣很亲热。只是在离去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那种眼神看得我很不舒服。
      让我觉得,好像输的人是我。
      孤鸣……我有些羞怯,不敢抬头看他。
      他抬起我的下巴,静静看着我。
      我心底有些期待,想听他说些什么。
      可是他却用冷淡的声音说,收拾一下,准备和凤夫人回东陵去吧。
      心像装满了东西,却在底部破了个洞,一下子空了,让我不能适应。一切不是都好好的么?他甚至抱了我。可是这一刻,他却说要我走。
      我看着他,忽然笑起来,孤鸣,你又吓我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我没有吓你,我是说真的。一会你就回东陵去吧。
      他的答案让我的声音尖锐起来,既然这样那你昨夜干嘛要抱我!你为什么不昨天就告诉我你不喜欢我你看不起我,要我滚得远远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像个疯子一样看着他,狠狠捶打他。
      他只沉默,任我尖叫发疯。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那样对我……不爱我,为什么还要抱我……
      他笑起来,依旧温柔,眼眸如一汪春水,轻轻荡着涟漪。
      他说,因为,我觉得你恨可怜。
      他微微一笑,依旧倾城。
      我仿佛又看见那个梅树下喂我梅子的少年。他红衣如沐,肩头长发如淙淙流瀑。那双眉眼依旧温柔,眉心的朱砂痣殷红如血。
      那少年牵着我的手,走过一遍又一遍九音宫里曲折连绵没有尽头的回廊。
      我坐的秋千荡得极高,蹭落树梢粉白的杏花,好像宫女们腕间的粉白长纱。
      夜凉如水,浮灯悬暮。
      月华倾泻,溢满一池平静的湖面。
      莲池浩瀚无垠,少年躺在小船里,莲叶没过头顶,他眯着眼睛看着我笑,那笑容黯淡了无垠莲花,黯淡了漫天星辰和月华。
      忽然间天地沉静,万顷红莲枯萎,云海变换,日升月落。
      我流下泪来。
      只在咫尺,却已隔天涯。

      乘了几天马车,到了东陵。
      母亲把我安排在了一处僻静的宫殿。住了小半月,却还没有见过父亲。母亲对我也有些冷漠,在这个平常没什么人来的宫殿里,只有几个宫女陪着我。
      那天母亲和那个人来看我,母亲依旧高贵端庄,我恭敬站在她旁边,不知道说什么。
      那人就是东陵的青玉王,龙游渊。
      长得十分尊贵霸气,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英俊的美男子。
      他并没有对我多说什么,神色又几分冷淡,好像并不很喜欢我。只是对我说,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吧。
      他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一抖,什么也没说。
      送走他们,又问了在东陵王宫待得久一些的宫女才知道。原来母亲并不受宠。青玉王多年来只专宠一个兰妃。母亲心中十分嫉恨,用计怀上了我,还让人玷污了兰妃。但因为那时母亲已有身孕,才没有治罪。本来我就是不被青玉王欢迎的孩子,所以一出生就被送走了。他依旧宠爱他的兰妃,也从此对母亲不闻不问。
      这次我被接回东陵,也是母亲一手操办的。他没有其他子嗣,想用我唤起他一点舐犊之情。可惜,她的如意算盘看来是落空了。
      母亲见我没用,也对我更加冷淡了。
      我倒是无所谓,乐的清闲。
      可惜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我怀孕了。
      未婚先孕无疑是皇家的绝密丑闻。我不能留在东陵了。
      我向母亲说要离开的想法,母亲只是不耐烦地叫人给我带了些名贵首饰和一些银票,派去请示父亲的人也很快回话,赐了些礼物,就派人把我送走了。
      我坐在马车上,居然感到一丝凄凉。
      因为他们居然都没有问我要去哪里。

      我离开了东陵,到了西凉。
      因为,九音宫就在西凉国的雁栖山上,我住在西凉的未央城里,每天早上,抬起头,向着东面,就可以看见太阳从雁栖山的地方升起。
      在最高的那座峰顶,是我曾经的家。
      那里红莲无垠,竹海苍茫。
      在一个人生活的日子里,居然发现了自己一个难得的长处。
      我很会做点心。
      梅花糕,桂花糕,云片糕,芙蓉糕,荷叶糕。
      我的肚子的孩子已经时常有了胎动。
      我知道,这是孤鸣的骨血。
      与爹爹重复的情景也曾经想过,只是绝没有想到是这般。
      我轻轻擦着他脸上的血污,小心不弄疼他,他只是有些茫然坐在我的面前,任我摆弄。
      他一身伤痕,廉价的布衣上有难闻的酒气,一双绝世美艳的重瞳只有一片空洞。
      我的心痛得厉害。
      我的爹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翻云覆雨,所有人都惧怕他,所有人又都爱慕他。
      让人闻风丧胆的九音宫宫主,怎么会沦落到这样落魄。
      爹爹,发生了什么?
      我握着他的手,小心抚上他的脸,依旧美貌无双,一笑倾城,那些人怎么舍得这样打他。
      唔……非儿……一双狭长濬目缓缓张开。
      我微微一笑,爹爹你醒了,我给你开了点养身宁神的药,你这些天劳累过度,要好好静养。
      爹爹挣扎着坐起,往日意气风发的脸了,有些憔悴,我赶紧扶住,又把被子掖好,轻轻蹙着眉,爹爹怎么都不听话。
      替莫爹爹拢了拢垂落的发丝,扶他靠在墙上,叹息一声,把头搁在爹爹肩膀,爹爹一定是受苦了,你都瘦成这样了。
      爹爹,你一定不知道,能回到你身边,我很开心。
      爹爹微微一笑,声音有些沙哑,非儿担心爹爹?
      当然了。非儿当然担心爹爹。对了,药还热着。
      起身要去端要,却被爹爹拉住,虽然是个病人,可是力气却一点也不减,我一下子没有稳住,不小心跌在爹爹身上。
      爹爹“嘶”地一声,俊美的脸上有丝痛楚。
      我皱起眉,心里懊恼,是不是压痛爹爹了?
      轻轻掀开被子,揭开里衣,爹爹的腹部有斜斜一条伤口,血肉都翻出来,我已经包好,本已经愈合了一些,此刻又汩汩冒出血来。
      爹爹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抱着我,阴柔的脸上没有往日的狠戾,反而好像笼罩了一层暖暖的柔光,原本就白得过分的脸,因为这次失血,缺乏血色,更显苍白,没事的,爹爹习武多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倒是非儿,这些天过得好不好,在南诏有没有人为难你?从小你就是九音宫里唯一的少宫主,自然不懂得宫廷里的明争暗斗。爹爹真怕你在南诏被人给吃了。
      顿了一顿,眼中迷蒙的雾气似加重了,爹爹又苦笑道,罢了,知道又如何,爹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爹爹真没用,不能保护非儿。
      爹爹……我不知道心底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回到爹爹身边,真好。
      没事的。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哦,对了,药。
      这服药是我自己开的,早前在九音宫跟着师傅学了些药理,想配一点补血健气的药还不难。
      把刚熬好的黑色药汁端到爹爹面前,可是心里有些忐忑,非儿知道爹爹素来喜欢漂亮东西,可是非儿一时间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玉碗,爹爹不要生气。
      爹爹微微一怔,复又柔和地笑起来,轻轻拍拍我的头,爹爹怎么会怪非儿呢?
      接过药,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就一口一口都喝掉了。
      我心里略有些失落,可能爹爹是遭人背叛,所以难免会不信任周围的人吧。不过孤鸣与爹爹一直不和,爹爹都没有防着他么?
      看见爹爹皱眉,我赶紧敛了心神,不再乱想。
      知道爹爹不喜欢糖,我在药里面加了一点蜜汁,便不那么苦了。我有些跃跃,想听爹爹夸奖。
      爹爹喜欢苦的,下次不必了。但爹爹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句,把碗搁到床头小桌上。
      窗子打开着,细密的月光倾泻下来,将杏花树的影子投射到地面。
      非儿不问爹爹怎么落到如此田地么?精致狭长的眼里闪过满是落寞。
      我有些无措,看着爹爹竟然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脆弱,心又痛起来,只能抱住他的胳膊,轻轻依偎着他,轻轻摇头,非儿不问,只要知道爹爹平安就好,其他的东西,我都不在乎。
      长眸闪过一丝异光,又瞬间恢复了委屈和脆弱,那非儿怎么在西凉呢?是谁陪你来的?
      没有人陪我。我只有一个人。
      爹爹眸光一动,又问,非儿,你不是在东陵?怎么会在西凉?
      我勉强笑道,我在东陵根本就是可有可无。而且……
      我抚上肚子。
      爹爹视线移到我的肚子,目光一凛,眸中闪过的狠绝只有刹那,让我以为自己只是看错了。
      这孩子……是谁的?
      我脸上有些发烧,我毕竟也与爹爹……犯过一次错……
      这个孩子……我咬牙,是我一个人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戾。
      我握住他的手,爹爹,无妨,你还有我。以后你,我,还有这个孩子,我们是一家。
      爹爹看我的眼神有些深沉,但最终还是轻轻一笑,轻声说,好。

      我和爹爹,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相依为命住在未央城城南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杏花树。雨过之后,树下总有一地粉白杏花。
      非儿。爹爹扇着扇子,坐在树下看我缝衣服。
      非儿,我想吃桃子。爹爹的眼睛可怜巴巴看着我。
      我抵抗了一会,还是投降,太过分了,居然用美色!
      我细细挑着粉嫩嫩的新鲜桃子,肉肉的果实上还带着湿湿的露水,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爹爹喜欢吃桃子,这件事,也是到了未央城后才知道的。以前在九音宫里,锦衣玉食,神仙供果,反而不如这样的民间野食让他有胃口。
      我买了两个最好的,兴冲冲回去。一颗给爹爹早上吃,一颗给爹爹留到晚上吃。
      抱着桃子回到小院里,看到爹爹正坐在小矮桌前喝着粥。
      爹爹身材颀长,委屈着身子凑在小桌前喝粥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当初的样子。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爹爹竟然能这样随遇而安我还真的没有想到。
      要知道,以前爹爹用了稍微带点瑕疵的杯子喝茶,都是要杀了宫人的,现在却和我委屈在这个简陋的小院里。
      心里又涌起一股淡淡的不舍,赶紧洗好桃子,放到爹爹跟前。
      爹爹,吃吧,小二哥说这个桃子很甜的。
      爹爹灿烂一笑,拿起一颗水漉漉的桃子剥去皮咬了起来,满足的表情让我都觉得,这颗桃子恐怕是人间极致的美味了吧。
      狼吞虎咽地吃掉一颗桃子,又虎视眈眈看着另一颗。
      我捏捏瘪瘪的钱袋,又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爹爹,妥协地叹了一口气,这颗也吃掉吧,晚上……晚上我再给你买。
      我拿起桃子,细细剥起皮来,爹爹容易过敏,所以我从来不让他吃皮。把剥好,露出果肉的部分递到爹爹跟前,爹爹咬,吃掉这些,我再给你剥。
      红润的唇吸到桃肉上,汁液把嘴唇都弄得水泽潋滟,一点一点啃噬着,一直咬到有些微微我的手指上。我有些不好意思,把手缩回去,偷偷把手藏到背后,假装生气地说,爹爹脏死了,再这样我就不给你买桃子吃了。
      爹爹眼中闪过什么,红唇潋滟,微微笑着,良久,才缓缓地说,非儿怎么不吃?
      呼,原来是在问这个。
      笑笑答道,没关系,我不喜欢吃桃子。
      哦。了然地应了一声,又说道,那爹爹也不喜欢吃了。
      啊?我皱眉,可是爹爹不是最喜欢吃桃子么。
      非儿不吃我也不吃了。嘴上说着,可是眼睛却还是瞟着那颗鲜嫩多汁的桃子。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爹爹举着他吃了小半的桃子,放到我面前。
      真的要吃?我有些犹豫地看着他。
      爹爹只是看着我,我就知道他是不会改变主意了。
      无奈,只好小小地咬了一口,柔软多汁的果肉香味立刻弥漫在唇齿之间,甜甜的,水水的。
      唔。我瞪大眼睛,明明说了是和我一起吃桃子,为什么要吃……吃……
      爹爹……声音被咬得破碎,我无奈地看着这个从小就以捉弄自己为乐的家伙,我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随便这样对我,更何况,爹爹心里明知道……
      口中的桃肉被夺走的一点不胜。
      我的脸又胀又热,低下头不敢看他。
      非儿再咬一口啊,爹爹还想吃。爹爹凑在我身旁,温热的气拂在耳边,声音媚得像三月春风里摇曳的粉红桃花,零落的花瓣坠落春水里,荡漾开一波一波,温柔的涟漪。
      我抬起头,看见他含笑的眼。略略有些出神,伸手轻轻抚摸,爹爹,你又一双很温柔的眼睛。
      让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当我坐在马车上,一个人离开东陵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问我:莫笑非,你要去哪?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可以从此死去了。
      可是……
      哦,是吗。爹爹的眼睛深如潭水,微微弯起,里面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看不清深邃的眸心里有些什么。
      我轻轻一笑,恩,很温柔。
      伸出手,轻轻遮住这双太过温柔的眼,我害怕自己会沦陷。

      很快就到了七夕,爹爹非吵着我要带他出去,我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他晚上才行。他兴高采烈,天刚黑下来,就拉着我出去。
      一踏上繁华的大街,莫音绝就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人们似乎都约好了一样,看到他们两人,就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原本欢腾的街道,竟然生生有一块地方,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就是两人所在方圆二十步的范围。
      爹爹……我一看爹爹,就明白过来,爹爹长得未免太……妖艳了。
      狭长重瞳带着寒气略略一扫,众人就纷纷低下痴迷的眼,爹爹转过头来对我笑,非儿,咱们抓紧时间,好不容易才出来。
      我赶紧点头,爹爹向来最讨厌别人垂涎他那张脸,我要是不顺着他,真怕他会一个不爽,把情绪发泄到别人身上。
      爹爹驻足在一个卖木雕的小摊上,流连许久都不走。
      我上前看,不过是普通的红木雕成的玩意儿。
      爹爹,你喜欢?
      恩。他轻轻点头,仔细看着木雕的人偶,非儿,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猪八戒,那个黄衣服的是孙悟空,还有沙僧,唐僧。
      那那个呢?
      旁边的小贩见我们有意,立刻凑上来,哎呀,二位真是有眼光啊,这个是小的新雕的玩偶,是一对小夫妻啊,正好配您二位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肚子已经很大了。看了他是把我们二人当成夫妻了。
      我拉拉爹爹想要走,爹爹却不动。
      非儿……爹爹叫我。
      恩?
      买这个给我好不好?
      他微微笑着,纤长手指指着那对雕工粗糙的廉价玩偶,笑着说,我想要那个。
      那对?拿到手里看了看,木质是下等,雕工粗糙,打磨得也不光滑,木漆上得也薄,用手一抠就剥落下一块。记得以前一个雕刻“喜上梅梢”黄玉屏风的匠人,工艺极其精巧,落在梅树枝头的喜鹊栩栩如生,饱满润泽,可是只是因为把一朵黄梅的花瓣雕成四瓣,就被爹爹眼皮不抬一下地命人剁去了他左手的小指,让他长点记性。爹爹那么在意东西的完美,像这样粗劣不堪又廉价的木偶,怎么会能入得了他的眼?
      非儿,你拿起来就要买,不许反悔。爹爹紧张看着我,把玩偶从我手里抢走,笑得贼兮兮的,非儿,你看,这个蓝衣服的是我,这个黄衣服的女子就是你啊。你看和咱们俩一模一样。
      小贩也在一旁凑热闹,道,真的,夫人,你看,真的和玩偶一样啊。
      我们今天刚好穿的也是蓝色黄色的衣裳。
      我好笑地摇头,然后付了帐。
      我哭笑不得地被牵着他牵着手,看爹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对傻乎乎的木偶,真有那么喜欢么?
      当然,非儿,这可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爹爹说着,还把木偶收进怀里。
      我咬咬唇,有丝内疚。
      我以前好像真的关心爹爹太少了。
      爹爹在九音宫似神一般存在。没人会也没人敢亲近他。想到九音宫里的爹爹,我眼前浮现起的画面色调优雅暗沉,地毯织锦华丽,宫纱艳丽瑰幻,他长发如流缎,眉目清远,微微笑着,一个人静静坐在空无一人的华美宫殿。仿佛是一幅瑰丽华美却孤寂沉静的古画卷。
      非儿,爹爹最喜欢你了。他忽然说。
      我的脸一热,还好是晚上,应该看不太出。
      非儿怎么了?是不是看那些女人看爹爹,所以非儿吃醋了?没关系,一会爹爹把她们的眼珠子全都挖出来。爹爹邪气地笑,促狭看着我。
      我有些羞恼,才没有,爹爹又胡说。
      爹爹才没胡说,非儿就是吃醋了,非儿怕爹爹喜欢上别人就不要你了。
      我心底忽然一惊,爹爹不要我了……爹爹……爹爹怎么可以不要我呢……
      我下意识找到他的手,紧紧握住。
      爹爹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料到我的举动。
      这时夜空里忽然爆开了烟火,五彩缤纷,灿烂夺目。
      我们的脸在漫天烟花下忽明忽暗。
      七夕,七夕
      天上的璀璨银河,鹊桥,牛郎织女。
      爹爹最喜欢非儿,怎么会不要非儿呢。爹爹笑着看我,绝美重瞳里有明亮的光。
      他微微笑着,身后是绚烂美好的烟花。
      忽然天上爆开最大的一朵。
      周围街市上的人纷纷欢呼起来。
      彩色的灯火如流,他牵着我的手,站在人海中,轻轻地笑,非儿,我们回家吧。
      我轻轻笑起,重重点头。

      九月的时候,我产下了孩子。
      他的眼睛很明亮,像是不会坠落的星辰。
      我给他取名,叫追芒。
      他没有父亲也不要紧,我会很爱他,很爱很爱他。
      推开门,准备烧水做饭。
      却看到了一个我绝想不到的人。
      一袭华贵优雅的长衫,容貌清秀,皮肤白皙,只是左脸上有一道狭长的淡白色伤疤微微破坏了美感。
      兰衣坐在桌边静静翻我平时看的书。
      他看我回来,不抬眼,只轻轻道,回来了。
      我紧张靠在门上,说不出话来。
      兰衣?而且,他能说话?!
      是因为孤鸣纠集九音宫的教众叛宫,爹爹才会沦落至此,如果让兰衣发现爹爹……
      别想躲了,我都知道。兰衣缓缓站起,纤秀的身形走到我面前,把我压在门上,居然能给我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你……你这么会在这里……而且你能说话……
      兰衣静静看着我,一双幽深如海的眼睛好像一个漩涡,就是这种感觉,那天见到他的时候,也这种感觉。
      迷魂大法!
      我惊叫一声,一把推开他。
      你发现了。兰衣冷冷看着我,嘲讽一笑,你还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呢。
      你想做什么?我心底泛起的寒意无法压制,他来一定是想破坏什么。
      我抢走上官孤鸣,你恨不恨我?他眼睛直直看着我。
      恨!当然恨!是他第一次让我学会恨一个人。我怎么会不恨。
      恨我吧。
      那地上有一把剑。
      真的有一把剑。
      拿起剑,会怎么样?
      我拿起剑,剑柄的温度,让我一震。
      迷魂大法!
      我强撑起脑中的清明,扔下手里的剑,不管做什么,都决不能如他所愿。
      兰衣有些失望地看着我,你还真是没用,连杀我都不敢。
      我咬唇看着他,一言不发。
      迷魂大法只能对人心里最重的执念起作用,执念越深,就越容易被操纵。
      兰衣懒懒一笑,诡艳绝伦。
      莫笑非,你太没用。你心中恨我,却连杀我都不敢。
      我冷笑,你究竟想怎样,我已被你害的这般。你还不放过我?
      兰衣伸手抚摸我的脸,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恨我害你毁容。
      兰衣微微一笑,是么?
      我觉得手被人握住,可是他靠我太近,我低头一惊,他握住我的手,用力把剑插入自己的腹部。
      门忽然被撞开,红衣如故,身后残阳如血,投射在地面一道长长阴影。
      我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摔倒在地。
      孤鸣看我的眼神冷漠陌生,莫笑非,你竟然如此狠毒,他已经被你害成这样,你还不放过他。
      我忽然笑出来,是啊,害成这样,却还不放过。只不过我和兰衣应该反过来吧。
      兰衣被孤鸣抱在怀里,一身艳红鲜血染透白衣。
      他只发出呜呜的声音。我冷笑,这个时候还在装么?
      我抚着肿痛的脸,一言不发看着他们。
      上官孤鸣,我对你最后一点眷恋,都被你毁坏殆尽了。
      我站起来,要去找爹爹。爹爹不会像他们一样伤我害我,爹爹,爹爹,你去哪儿了?
      外面传来孩子的哭声,是芒儿。
      我快步想要走出去看,却被一股大力打得撞在门上。
      上官孤鸣!我恨恨看着他,连我要去看我的孩子他也要管么。
      你伤了兰衣就想这样走么?他的视线似冰雪锐利,刺得我说不出话。
      我不理他,从地上爬起,要出去,他竟然隔空取剑,要伤我,我一怒,反拍一掌,把长剑原路转折回去,他手中抱着兰衣,动作不便,一时没有躲开,剑刃擦着他胳膊划过,割破衣袖,露出的白皙皮肤汩汩冒出血来。
      这一剑并不深,只是割到血管。
      门被大力推开,我听见孩子哭声,转头看过去,爹爹正抱着芒儿站在门口,嘴唇紧闭,目光冰冷地看着我们。
      看见爹爹,我心中一松。
      爹爹……啊……我捂住脸,一阵茫然,看着爹爹扬起的手,不知所措。
      为什么……打我……
      谁让你伤他?他的眼神冷漠如坚冰,看我的眼神如看一只肮脏蝼蚁。
      我靠在墙边,坐在地上,看着眼前一幕只觉得眼前发黑。
      我在问你,为什么伤了他?
      我看着爹爹,扯出一抹笑,爹爹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爹爹指着地上的红衣少年,冷冷看着我,你怎么敢……伤他!
      说完,我的脸又一偏。
      血丝从嘴角流出,整个脸上都麻了,我不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我只知道,他没有留情,我的眼睛一阵一阵发黑,脑袋有震荡后的胀痛。
      头痛,心也痛,他问我的问题,我答不上来。
      我张张嘴,说出来的却是毫不相关的话,芒儿,芒儿哭了,他要我抱。
      芒儿在莫音绝怀里哭闹,小小的手臂伸长,襁褓里露出一张涨得通红的脸。
      莫音绝眼神依旧冷酷,但还是把芒儿交到我手里。
      小小的芒儿只有几个月大,在我的怀里被我轻轻拍着,渐渐停止了哭泣。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
      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
      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
      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
      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飏。
      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
      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
      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
      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以前九音宫里宫人口中吟唱的小调,婉转悠扬,寂寞哀伤。再美的花朵秋风渐起也会零落,新欢旧爱不过是我眼前一幕一幕欺骗。
      我一直知道爹爹心里爱慕的人是谁。
      上官孤鸣。红衣张扬,鲜衣怒马,少年意气风发,这样的人谁不喜欢?
      我记得那一夜,爹爹在身旁沉沉睡去。他口中喃喃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鸣……鸣……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只是觉得好像我抬头看着他们三人的时候,一定很凄惨吧,他们看我的样子居然有些不忍,好像是在可怜我。
      我觉得好笑,轻轻拍拍芒儿,然后说,兰衣是我伤的,上官司命也是我伤的。可是要我赔些什么么?
      说着话,我忍不住吐出一口血,真的忍不住。胸口血气翻腾,口鼻中的血腥气让我几乎作呕。
      莫音绝真的下得去手,打在我脖颈处的大穴上,我十八年的武功,已经废了。
      内伤至此,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我的芒儿,我的芒儿,你该怎么办?
      我能把你交给谁?
      你的父亲身边有恨我入骨的人,我不能把你交给他。
      而莫音绝,我已经永远不会再信他。
      孩子,怎么回事?上官孤鸣目光深沉,看着我,要我给他一个答案。他已经猜到什么。
      我摇头一笑,这个孩子的父亲不是你。
      那是谁?他不依不饶。
      与你无关。说话的人出乎意料,居然是莫音绝。
      上官孤鸣没有再问,只把视线转向兰衣,目光沉痛,兰衣……
      兰衣却再没有张开眼睛。
      那一剑刺在他腹部正中大穴,神仙难救。上官孤鸣,你现在才发现么?
      他眼眶微红,抱起兰衣,走了出去,再没看我一眼。
      居然没有杀我。
      我低笑,我已不在乎。
      莫音绝没有跟出去,还留在房间里。
      我看着他,轻声唤一句,爹爹。
      他一震,脸上看不出表情。
      我的力气渐渐流逝,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对着他轻轻笑,我知道我的脸已经肿了,我的嘴角都是血,我笑的样子一定难看。
      爹爹,我要吃桃子。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忽然落下来。真奇怪,我居然控制不了。
      他的神色又一瞬间微微一变,声音冰冷,你等着。
      他匆匆走出去,我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轻轻笑起。
      再见了,爹爹。

      乌篷船,琉璃盏。
      芙蓉江上开满成片娇艳的红莲,好像雁栖山峰顶的那片莲海无边。
      我花了三个月从西凉走水路到了北华。
      三个月来只靠九转金丹压制内伤,却不能治愈。
      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三个月来我与芒儿相依为命,一路劳碌奔波,但幸好,我雇佣的这艘船的船家经验丰富,从西凉到北华这条水路走了很多遍,让我们少吃了许多苦。
      这一路还算平安,但是唯一出乎我预料的,是我救了一个人。
      船家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从芙蓉江里把他捞起来,送到我面前。
      姑娘,这人怎么办?老人面露犹豫,知道这是个麻烦。
      我只看了一眼那人脸上浅白的伤疤,淡淡说,既然救了,就送到舱里吧。外面风大。
      船家有些喜悦地把他抬了进去,晚上加了菜。
      我坐在舱里,抱着芒儿,看着这个我本该恨之入骨的人。
      天下间的奇事难道都被我遇见了?
      兰衣,这是我第二次救你。
      兰衣醒过来,是三天后。他昏睡的时候我检查过他腹部的伤疤,那一剑的位置很是巧妙,看起来是在丹田处,实际上剑尖偏斜,刺入皮肤后不是直直向下,避开要害,只是皮肉伤而已。比起我受的内伤,他反而轻许多。
      数了数剩下的九转金丹,分了一半给他。又在靠岸时候买了些草药,细细煎了。
      我并没有问他如何落水,如何与上官孤鸣失散。
      因为,他失忆了。
      只会一天到晚跟在我身后叫阿姐,两只眼睛乌溜溜地像是熟透了的紫葡萄,饱满得要滴出水来。要不就是和芒儿争风吃醋,恨我不偏心不疼爱他。
      小动作多,小聪明多。
      兰衣,你可还记得你当初的心机深沉?
      兰衣确实聪明,学东西很快。虽然刚清醒的时候像个婴儿懵懂无知,除了我什么都怕,可是短短几个月,就显露出了过人才智。
      只可惜还有些孩子心性,不够成熟。
      我看着他一声一声叫我姐姐,竟然对他再提不起恨意。仿佛那个兰衣只是他的前世。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我另一个……很重要的人。
      多奇怪,我为他众叛亲离,他却是最后一个给我温暖的人。
      这算不算因果报应?
      北华的气候温和,我很喜欢。
      杂花生树,莺飞草长。
      城里种了大片大片开花的植物,随处可见。兰衣看我眼神疑惑,微微一笑,阿姐,这是夹竹桃。有毒的,不能碰。
      我轻轻点头,让他提起包袱细软,到了住处。
      从东陵带走了一批财富,可毕竟不能坐吃山空,我要为芒儿,还有兰衣留条后路。
      我会做点心,而且做的很好。
      兰衣和我开起一家小小的糕点铺,虽然发不了财,可是维持生计,略有盈余。
      兰衣最喜欢吃我做的梅子糕。买了青梅,趁着新鲜放到蜜糖里渍好,去核捣烂,和糯米一起拌匀,再扣上模具蒸熟,就是一盘清香剔透的梅子糕。
      殷红欲滴,如……一抹朱砂痣的颜色。
      阿姐,阿姐。兰衣从身后轻轻抱住我。
      我一惊,不敢动,手里的梅子糕滚烫,只得问他,兰衣,怎么了?
      兰衣的手一紧,我心中有丝古怪的感觉,隐隐想推开他。
      阿姐,你会不会不要我?他抬头看我,眼睛里一层薄薄水汽,惹人怜爱。
      真像是多了一个弟弟。
      我微微一笑,有些柔软,怎么这么问?
      兰衣吭吭哧哧了一会才说明白。
      前些日子,临街有个王媒婆见我的容貌,便要给我做媒,说即使带着个孩子,凭我的容貌,还是能找个好人家的。我本笑着回绝了,也没让兰衣知道。可他听了铺子里的熟客说了这事,心里忐忑,才跑到厨房来问我。
      我敲他的头一记,笑道,我早人老珠黄,守着你和芒儿就已知足。哪会再想嫁人,不许偷懒,快回前面看有没有客人要招呼。
      兰衣听了我的话脸色转好,才笑着出去了。
      我却敛下笑意,看他走远。
      并非我想丢下他们,而是……时不待我。

      咳血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天气转凉,肺部更加憋闷难舒。
      兰衣为我找遍城里的大夫。可惜所有人看了我也只是叹息摇头。兰衣的眼神似要杀人,吓得一个个大夫落荒而逃。
      我低笑,九音宫里药师医术超绝,我耳濡目染十八年,难道还比不过这些庸医?我不想死,可是我无能为力。
      我渐渐不能起身,兰衣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凝重,我居然隐约又看到那个曾经的兰衣的影子。
      狠绝,乖戾,貌美心狠。
      兰衣早出晚归,把芒儿留在我身边。我不能下床,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心里很担心。
      一日幽幽转醒,看见窗外天色是午夜,侧耳细听,外面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尊主离宫太久,娘娘心中牵念,派属下来请尊主回去。
      这个声音陌生,不知道是什么人。
      另一道声音响起,是我熟悉的。
      回去告诉娘娘,我在北华还有事没有处理完,还有,让她把宫里的紫金浮屠丹拿给我。
      尊主,娘娘已经知道您留在北华的原因。请您速回东陵,否则,不仅救不了公主,只怕还会让娘娘对公主起了杀心。
      无赦胆子大了,也开始要管我的事了?
      属下不敢。
      传来衣料磨蹭,咚一声似有什么落地。
      起来吧,我又没说乏你。
      属下,属下不敢。声音已经发抖,似是极其恐惧。
      罢了,你回去禀告娘娘,她的仇我会替她报,她交出紫金浮屠丹,我从此必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惹她心烦,我极乐宫与东陵再无半点关系。她若不愿,就别怪我自己去取了。她不会希望龙游渊见到我的。
      另一人沉默了一会,领命离去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雕花,一夜无眠。

      第二天,兰衣还是照常出现在我面前,照顾我。而且也不再神神秘秘的往外跑了。给我带来的饭菜越来越精致昂贵,有些甚至是在九音宫和东陵皇宫也吃不起的。
      我什么也不问,他自己也不解释。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也不再在我面前装作纯良无害的样子,渐渐恢复深沉的本性。有些时候,甚至躺在我身边和衣而眠,说是怕我半夜醒了不方便。
      我的饮食起居都是他照顾,我已经离不开他。
      紫金浮屠丹。
      东陵皇室的秘药,天下间只有一颗。
      什么人能把这样贵重的东西交给他,还被称为娘娘,答案呼之欲出。
      我已经大约猜到他是谁。
      过了几日,他便拿出一颗紫色药丸要我服下,说是找了位高明大夫配的。
      我吃下药,淡淡说,下次不必找这些理由了。
      他顿了一顿,却什么也没说。
      身体果然渐渐好转,凝神运气,丹田居然升起一股暖流。紫金浮屠丹果然神奇。

      阿姐。一日,我抱着芒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忽然叫我。
      我抬头看他,白瓷似的皮肤,秀美容貌,如果不是脸上一道浅白伤痕,可以说是一个柔弱娇艳的美人。不过这倒伤痕倒是减去几分阴柔之气。
      什么事?我微微一笑,他的样子有点忐忑,好像真有很重要的话要对我说。
      我想说,我其实……兰衣的话没有说完,被一阵嘈杂人声打断。
      兰衣皱起眉,目光有些冷,朝门口看了一眼,什么人在外面!
      鲜衣怒马,金盔铁甲。
      简陋木门被卸掉,闯入一群不速之客。
      最前面的人美貌无双,长发用紫玉晶冠束起,苍白皮肤在阳光下有些莹莹光泽。
      他看着我,重瞳深邃,嘴角微勾,非儿,我来接你了。
      我看着他,怔怔说不出话。
      莫音绝。
      兰衣挡在我前面,声音冰冷,决明王怎么大驾光临寒舍了?不过来到主人家总还是要通报一声的。
      莫音绝微微笑着,似乎完全不被兰衣的话影响,虽然在看见兰衣的时候有一刹那惊愕,但很快平静,我当是谁,原来是极乐宫宫主,兰妃卿兰大人。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非儿,我才能安心复国。
      莫音绝的事我是知道的,他本是西凉决明王,原来他那时离开九音宫并非是因为上官孤鸣的叛宫,而是顺水推舟,回到西凉王室。西凉苛忘薨后,顺理成章即位。他算计得如此精确,半分不差,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没有想到,他在西凉装落魄的时候,居然遇见了我。
      我脸色许是不好看,兰衣看我的眼神有些担心。
      我回他一笑,示意他我没事。
      我唯一奇怪的只是,莫音绝现在找我来做什么,我对他一点用也没有。
      而且……他的头发……
      非儿。他的神色温柔,眼中荡漾的如绿波春水,非儿,不要生我的气了,我们,回去吧。
      是我听错了么?他的声音居然有一点抖。还是,他的演技太高明了?
      我微微一笑,决明王能来蓬荜生辉,不过不要说奇怪的话了。莫笑非承受不起。
      莫音绝脸色一沉,或许是没有想到我居然会拒绝,我本以为他会发火,却没有想到他把视线转向兰衣,兰妃卿,你还没告诉非儿你的身份么?
      我心中一凛,身份,兰衣的身份?
      兰衣脸色有些难看,望着莫音绝的眼神有丝杀气,莫音绝,你管的太多了。
      莫音绝身后忽然一个人冷声开口,少宫主,难道你就不念在王上对你一片痴心,一夜白头的恩情和他回去么?
      说话的人是这些年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绿蚁。
      我微微一愣,见他时,为他一头晶莹银发吓了一跳。可是他怎么可能是……为了我……
      兰衣见我面露犹豫语气有些不安,非儿……我……
      莫音绝微微一笑,兰妃卿,你还不告诉非儿么?
      兰衣有些咬牙切齿,莫音绝……
      你既然不说,那就由我告诉非儿,免得被你这包藏祸心之人陷害。非儿,他才不是落水失忆的兰衣,他是极乐宫宫主兰妃卿。更是你母亲的仇人,兰妃的儿子。兰妃卿,你敢告诉非儿,你留在她身边所为是何么?
      兰衣脸色苍白,用恳求的眼光看着我,可是我一心只想知道莫音绝后面说什么,不想看他。
      你是为了你母亲兰妃向她报复。只不过我知道的太晚,想不到你当日害她不够,还一直追到北华来。真不知道你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兰衣拉住我的衣袖,眼神有些哀戚,非儿,我……
      兰衣,我要听你解释。我淡淡看着他笑。
      只要他能说出解释,我就一定相信他。
      我会相信他。
      可是他只是嘴唇苍白,慢慢放开了我的手,扯起一抹笑,莫笑非,莫音绝说的一个字也没错。我只是恨你,报复你。对你一点情谊也没有。你尽管恨我,要向我报复也随便,可是,你今日休想和莫音绝走。我——不——许!
      我微微一笑,我不会和他走的。
      又抬头看着白发如银的莫音绝,轻轻叫了一声,爹爹。
      莫音绝身体微微一震,表情说不出的复杂。
      我看着他微微笑,我不恨你,你走吧。
      我不恨,你不过是和我爱上同一个人。
      是我愚蠢,甘愿被你欺骗。
      我从未骗过你,以后也不会。只是我已经无法再面对你。
      桃子,七夕,木偶,烟花。
      如一场绚烂华美的梦。
      九音宫里时光阴阴十八载。
      我怎么会恨你?
      我最亲的人。
      我曾经爱过的人。
      那时候旧时光依稀可见,你抱着我坐在小楼,玉琼飞花,碧玉彩霞。
      楼外隐隐传来宫人们低声吟唱,丝乐韶光。
      旧事无暇。
      梦里繁花。
      纵然后来天翻地覆,面目全非,我也无法恨你。
      爹爹,爹爹。
      你一定不知道,我这样爱你。
      他定定看着我,为什么?非儿,你既不恨我,为何不和我走?这院子破败寒惨至此,岂是你待的地方?谁准你受这种苦!
      我轻笑出声,看来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人一旦受过伤,就如同被打上一个烙印,旧事种种全都铭记。我忘不了,也不能忘。
      他见我不答,有些无措。
      我转头看着兰衣,他脸色有些灰败。我牵起他的手,微微一笑,干嘛这副样子?
      兰衣见我碰他,有些受宠若惊,说话也笨拙了,我……我……
      你不是问我,会不会不要你,我不是也给你答案了么?我笑着看他,盈盈如春水。
      兰衣脸色蓦的晴朗,他忽然用力抱住我,让我几乎不能呼吸。
      想不到,总是觉得是半个孩子的人,有这么高大了,我被嵌在怀里,仿佛比平时小了一圈。
      够了!一声怒喝,伴着一道精钢长鞭夹风而至。
      兰衣转身,把我护在身后,单手接住长鞭,与莫音绝对峙,一动不动,居然不分高下。
      兰衣的武功比我想象中高。
      也难怪……毕竟是极乐宫。
      极乐宫是一个隐秘教派,作风行事诡秘,可是风评极差,似乎是个比起九音宫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邪教。但是因为行事低调,不如九音宫惹眼,所以江湖中并没有人特别针对极乐宫。
      兰衣,够了。我扶住他的手,若是再僵持下去,只怕两人都要受内伤。
      兰衣看我一眼,点头,放开手。
      莫音绝收回长鞭,掉头离去,可是临走前最后看我那一眼,让我心惊胆战。
      那种眼神我见过很多次,可是没有一次如此表现得如此赤裸。
      那是一种对猎物的眼神,对……上官孤鸣的眼神……

      兰衣跟在我身后十分沉默,一整天小心翼翼,生怕惹我不高兴,到了晚上,我终于受不了,拉住他说要和他谈谈。
      他坐在桌子对面,垂着头,露出纤秀白皙的脖颈。
      你又什么话要对我说?我知道白天他说的混话一句也不能当真。
      兰衣还是沉默,头埋得更低。
      你要是这般一句话对我都没有,那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以后就是每天对着我沉默么?我故意把语气放硬。
      兰衣惊地抬起头来,眼睛像是兔子似的圆溜溜的,还有些发红,阿姐……我……
      我见他还是吞吞吐吐的,有些好笑,只好自己说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莫音绝这个人从来不会善罢甘休,我听他说你是极乐宫的宫主,那你总有办法把我和芒儿弄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吧?
      兰衣一听我说的是这个,立刻舒了一口气,说,这是自然,我已经让属下安排好了,一会人就到。只是不知道,极乐宫,你和芒儿住不住得惯。
      我淡淡一笑,无妨,只要安全就好了。

      极乐宫建在山脚湖边,十分隐蔽。
      虽然到的时候是午夜,可是极乐宫里依旧灯火通明,繁花掩映之下影影绰绰,居然比九音宫还要奢侈华丽。
      兰衣有些忐忑,这是上一任宫主玉飞琼建的,这般奢靡我也不是很喜欢的。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再建一座。
      我挑眉看他,那你岂不是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兰衣脸有点红,讷讷说了两句什么,我没听清。
      芒儿哭闹,我便匆匆去安顿了。
      极乐宫的人似乎知道我身份特殊,对我极其恭敬,可是住了一段日子,我便有些奇怪,极乐宫放眼望去,都是姿色绝佳的妙龄少年,其他人一个也看不见。
      兰衣见我奇怪,就解释说,这个极乐宫历代都是只有男人的。
      我反问,那我呢?
      兰衣又红了脸,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个少年没有敲门就推门进来,看见我和兰衣,脸色一红,道,宫主,外面有人求见。
      兰衣脸色变了一变,就跟着出去。
      我抱着芒儿玩儿了一会,忽然又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微微一怔,居然是蛾眉。
      蛾眉见了我,眼泪就落下来,小姐,蛾眉终于找到你了小姐。你快救救宫主吧,宫主和兰衣那妖人打起来,受了重伤。
      我一惊,赶紧推门出去。
      殿内血染一片,极乐宫里和九音宫里的人都有我熟悉的。
      上官孤鸣站在殿内,一袭红衣胜火,骄艳夺人。
      白玉面容妖娆依旧,额心朱砂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朵艳丽诡异的红色莲花,隐隐泛着金色光泽。
      他的赤莲神功,已经大成。
      从此天下间,恐怕再没有他的对手。
      我心里一寒,哪怕凭他一人之力,要夷平这极乐宫也绝非不可能。
      兰衣似乎受了伤,以剑支地,喘着粗气。见我来了,面露一点喜色。
      这时上官孤鸣又一剑刺过去,我一时心急,冲上前去。
      剑尖停我额心一寸处,剑气已经将我额头划破一道血丝。
      你来做什么?我冷冷看着他,心中有些嘲讽,想不到再次重逢,我们还是为了兰衣剑拔弩张,只不过角色互换了一下,现在,保护兰衣的人是我。
      非儿……上官孤鸣眼中沉痛,都是我不好……我 ……
      他放下剑,伸手想拉我,我侧身避开,看见他一脸茫然无措。
      上官孤鸣,你我早已恩断义绝。
      他眼中幽深一片,非儿,和我走。
      我不由好笑,这是怎么了,我忽然如此抢手,先是莫音绝,现在又来了上官孤鸣。他们如此理所当然,仿佛之前所做一切从未发生。
      可笑,他们何其“无辜”!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先和我回去,我会对你解释。他沉沉看着我,眼中仿佛藏了星海。这眼神如此熟悉,仿若当年一个红衣美貌的少年。
      兰衣从背后拉住我的衣服,语气有些紧张,阿姐,你要和他走么?
      他仿佛觉得留不住我。
      我回头对他微笑,不。
      他这才脸色好看了些,有冷笑看着上官孤鸣,上官孤鸣,你没听懂么?还不快滚。
      上官孤鸣看着兰衣眼神复杂,声音仿若冰冻,我真后悔当年救你。
      兰衣冷笑,你我约定之事我并未食言,你又什么可后悔的?当年苦肉计的是我,坐收渔人之利的是你。如今你却来说恨我,真是可笑!
      我心里一动,觉得似乎其中有隐情。转头看着兰衣。
      兰衣似乎察觉自己说多了,脸色一变,又委屈忐忑地看着我,看得我一阵心软。便没有追问。
      上官孤鸣冷冷看着兰衣一会,又看向我,非儿,和我走好不好,我……再也不会让你难过了。
      他扯唇,露出一抹淡若春花的笑。
      记得在九音宫的时候,他最恨别人垂涎他美貌,所以终年面目冷清,不肯微笑。如今这一抹讨好似的笑容,看得我心中微微一痛。
      我轻轻一笑,孤鸣。
      他听我唤他名字微微一震。
      你可记得我与爹爹那一夜?
      他表情木然,微微点头。
      我落下泪来,声音微微抖着,我现在告诉你,如果那一夜不是我,为爹爹侍寝的人,就是你。
      他猛抬起头,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出。
      我转过头去,不想看那眼神。
      如此哀绝。
      流水负了韶华,春风负了桃花。
      卿本多情,可惜没等到桃花开满枝桠。
      年少的时光匆匆如流水,转眼就物是人非。
      如今你我天涯相隔,再说什么云歌千里,春梦无痕?
      他的嘴唇微微发抖,像是一片失了颜色的桃花。
      大殿里一座千斤重的青铜宝鼎被他一剑劈得稀烂。
      我转身离去,像那时的他一样决绝。

      这些日子,武林中并不太平,先是天下第一庄的绝色美人倾妃悦出阁了,嫁的却是个独眼龙,再就是排名在武林榜天下第二的通天西雪冷藏云说要收徒弟了。
      最后一件事比较上我的心,那就是,九音宫的妖女莫笑非勾搭上了极乐宫的宫主兰妃卿。
      好一个妖女配妖男,两人还生了个孩子。
      极乐宫的人向来懒得理江湖中这些无聊八卦。
      可是却有好事者找上门来。
      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说要惩奸除恶,肃清武林,无非是觊觎极乐宫和九音宫富可敌国的财富,还有两座宫里无数的美貌少年少女。
      我成了武林卫道士口中的妖女,□□。
      可笑的是,我也是才知道,原来极乐宫历届宫主……都是女的。所以才会只在宫里养着绝色少年,我也是这才明白,为什么宫里那些少年看见我,总是一脸春情荡漾,可是看见兰衣的脸色又都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难怪他当时问我,怕我住不惯。
      而可笑的不是这些,而是武林中竟然有一群人聚集起来,说要铲除极乐宫的妖女。
      我不禁冷笑,当年玉飞琼为何无人铲除,此时却一个个都义愤填膺起来。
      六月初四,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烈火连成海,血染尽纯白纱幔。
      昔日里言笑晏晏的少年一个个变成冰冷的尸体。
      我抱着芒儿,眼中被血染红。
      这些武林正道打着正义的旗号做尽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事情,那些会笑着叫我莫姑娘的少年一个个受尽凌辱而死。
      兰衣一身浴血,他抬头看我,眼中哀戚,对不起,保护不好你。
      一身正气的武林盟主前一刻还坐在宴席之首称赞极乐宫中果然最多美人美酒。下一刻就卑鄙投毒,召集早就等待多时的各路人马。
      我看着兰衣脸上的血渍,说不出话,慢慢抬起衣袖,放出袖中烟花响箭,这是那天上官孤鸣走前给我的。
      他看着我说,如果……想再见他的时候,放箭他会看见,他就住在三里外的望江楼。
      九音宫的人到了,没有中毒的人立刻就把那些乌合之众击得溃不成军。
      上官孤鸣把我和芒儿护在怀里,平稳的心跳让我有一丝安全感。
      忽然莫邪来报,外面又来了一队人马,来势汹汹,比起这些武林败类更加不好对付。
      上官孤鸣点点头,看出这次来的人确实不能小视,他也要出去迎战,走到半路,又忽然折回,对我微微一笑,脱下身上的金丝软甲,语气有些小心翼翼,这个是从冷藏云那里拿来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你神元大伤,还未恢复,这个先给你。
      我推脱不要,他认真看着我,为了芒儿,穿上。
      我一时无话,穿上软甲,看他鲜红背影越来越远,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不安。
      等了许久,他和兰衣一起出现,兰衣身上都是血。
      兰衣领着我们来到一处密道入口,上官孤鸣对兰衣语气冷淡,但形势所逼,也不再计较之前种种。
      你和非儿先进去,你中了毒,此处不宜久留。他淡淡开口。
      兰衣看他一眼,有些犹豫,那你呢?这次你离开九音宫带的人也并不多。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上官孤鸣微微一笑,无妨,难道你信不过我的赤莲神功么?
      赤莲神功天下无敌,兰衣略一沉吟,点头带我进去。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正站在入口处,一身红衣鲜艳如血,红的刺目。
      看兰衣一身血渍,再看他,他还微微笑着。
      他……没有受伤吧。
      石门缓缓合上,他的笑渐渐不见。
      出了密道,接应我们的人,居然是莫音绝。
      兰衣小心看我脸色,解释道,极乐宫建于西凉,此处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西凉皇宫。
      我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兰衣被带下去换掉那一身血衣,陆续还有一些少年被救出,但大部分少年,已经葬身火海了。
      我暗暗咬牙。
      莫音绝从身后环住我,握住我的手,非儿,不及,这仇我定会为你报的。
      他银发流泻了我一身,月光之下有些刺眼。
      我推开他,神色冷淡。
      他有些黯然。
      上官孤鸣还在里面。我冷冷说。
      他心中所爱是上官孤鸣,我告诉他,他会立刻冲进去救他把。
      莫音绝微微皱眉,仔细看着我,道,我已经派了不少人进去了。
      半晌,忽然恍然大悟似的看着我,非儿……非儿以为……
      我有些恼怒看着他,我以为什么了?
      非儿是在吃醋。他心情忽然极好,面容益发妖魅,长发上系着的一串一串彩色宝石五彩纷呈。
      我转过身去懒得理他。
      一夜没有合眼,只在等极乐宫的消息。
      莫音绝冷冷听着手下报告那些武林中人已经全部歼灭,脸上才稍有一丝松动,讨好看着我,非儿,现在心情好一些了?
      我略一皱眉,上官孤鸣呢?
      莫音绝转头又问手下。
      手下忽然一跪,道,属下无能,找到上官宫主时,上官宫主已经深受重伤,抬回宫内之后,也一直昏迷。
      莫音绝看我,神色之间居然不如我想的紧张焦急。反而是我一下子站起,头有些发晕。
      怎么会呢?赤莲神功天下无敌,怎么还有人能伤他?
      人呢?我冷声问。
      在碧玺楼。
      快带我去!

      一身红衣已经被换下,露出纯白里衣,大片大片鲜艳嫣红。
      如同白玉雕琢的脸上,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孤鸣……
      心中难以忽略的痛楚如同排山倒海而来。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笑笑对我说没事的么?他怎么可以……这样……
      非儿。兰衣站在身后,轻声唤我一声。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面容也有些憔悴,对着我扯出一抹笑,我有事,要告诉你。
      我静静看着兰衣,听他说。
      那年我还在九音宫,兰衣被孤鸣救走。
      兰衣是东陵王妃兰皙蓉被母亲设计,被别人玷污后生下的孩子。自幼被生母送到极乐宫里,玉飞琼是母亲的师姐,所以并没有难为他,只是把他随便扔在宫里不闻不问。他从小就想得到母亲的喜爱,却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被抛弃。所以极恨让这一切发生的我的母亲,也有些恨我。后来兰皙蓉要他潜入九音宫报复我。当时他已经是极乐宫的宫主了,但因为好奇这个和他一样从小就被送走的我,所以就答应了。
      后来他被毁容,又被孤鸣救走。在孤鸣处得知了孤鸣一直想脱离莫音绝,于是就和他一拍即合。两人达成交易。他助上官孤鸣夺取九音宫,而孤鸣责要配合他伤害我。之后种种,我都已知道。
      兰衣凄然一笑,他当真喜欢你,本来我设了许多计谋,都想将你置之死地,他却违背约定全都破坏了,只说用情伤你,其他一律不许再做。我的一些手下也全都被他暗中解决了,我一时没有办法,就只好答应他了。有一日,他喝醉了,求我停手,想带你远走高飞,从此再不碍我的事。我说,如果他此刻罢手,我不管任何手段也要毁了你。他一时无法,才答应继续。只是威胁我,离了九音宫,就不许纠缠你。因为他怕你不在他身边,他没法保护你。非儿,你恨不恨我?若我当时答应他,一切……也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
      我微微一怔,只问他,那天他喝醉是什么时候?
      就是你离开九音宫的前一天晚上。
      我再也说不出话,只觉得一滴一滴滚烫的眼泪从眼眶落下来,无法控制。
      那一夜温柔缠绵,仿若云端一梦。
      第二天醒来,他却变了脸孔,要我离开。
      你既然绝情,为何不绝情到最后。
      无垠红莲中荡漾一条小船,少年红衣玉立,笛声呜咽悠远。
      梦里云歌绵绵,梦里水光婵娟。
      千里烟波浩渺,千里红莲离间。
      他放下玉笛远远看我,笑容模糊难辨,只有一双眼眸,澄净温柔。
      我坐在马车上,越走越远,满心决绝,不肯回头看一眼。
      兰衣声音微微发抖,你放了袖箭将他引来,可是那时正是赤莲神功每逢满月要经的功力亏沉之时。又正是午夜时分,他强用内力,受了内伤。
      那时他红衣如血,笑着看我穿上软甲,笑着看我走进密道。
      兰衣紧张看着我,眼中内疚自责,还有一丝痛楚,非儿,你是不是……恨我?
      我没有回头看他,只静静看着睡得深沉的孤鸣,你出去吧。
      兰衣的声音有些模糊颤抖,非儿,你是不是真的很爱他。
      我扯唇一笑,还是没有回头,兰衣,别问了,你出去吧。
      兰衣,兰衣,即使我真恨你,我又能怎么说?即使我真爱他,现在又能怎么做?

      后来。
      春去春来。
      花落花开。
      莲花无暇,泱泱开到夏末。
      每年这个时候,西凉的风都会由暖转凉。
      九音宫里四季如春,从来没有见过雪,而离开九音宫之后,也一直没有机会看见,直到去年冬天的时候,终于看见了。
      好大一片白茫,如同千里不落的雪白芦花,延绵不断,一片晶莹澄澈,连到天上。湖里冰封,莲花只剩枯枝,支撑着一点冰冷白雪,仿佛美玉无瑕。
      踏上去的时候,会陷下去一块,走一段路,就留下一串脚印。可惜很快,就回再被风雪覆盖,不留一点痕迹。
      那天去山上扫墓,回去的时候,来时的脚印已经一点看不见。
      若人世也如此,该有多好。
      苍茫无垠,人在纯白天地之间,如此渺小。
      芒儿牵着我的手,他已经会跑。会叫爹爹,让上官孤鸣和莫音绝抱。
      他们三人玩儿得开心,而我在一旁静静发呆。
      都说过往如烟云,只会烟消云散,可惜为何对我,却仿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忘不了。
      兰衣笑笑看着我,握我的手极用力,阿姐,阿姐。
      那天一夜没睡,第二天终于支持不住昏倒。
      再睁眼时是子夜时分,窗外杏花开得满满,如同大朵柔软云絮。
      身旁的人银发如绢,目光沉沉看着我,见我醒来,微微一笑,笑容有丝疲倦。
      非儿,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我心中略有蹊跷,觉得这一觉睡得太长,长得古怪。
      莫音绝略有些闪躲,不很久,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粥?
      我摇头,只觉得有些不安。这样的感觉我不喜欢。
      孤鸣怎么样了?
      他醒了。
      醒了?我蓦然一惊,虽然消息令我喜出望外,可是却更加深了一层莫名的不安。
      我要去看。
      梳洗更衣,被人领着到了那间房间,房间里还有没有消散的血腥气息。孤鸣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喝着药。
      我心中放下一些,看着他,心中滋味难言。
      孤鸣看着我,眼中依旧柔情。
      非儿……过来,让我看看。
      我走上前去,他拉住我的手,一双眼睛依旧颠倒众生。
      我以为,再不能握你的手。他低下头,轻轻吻在我的指尖。
      我咬唇,只能默默闭眼,怕一不小心,就落下泪。
      他的伤是因为真气大泄而内伤严重,但是已经稳定下来。
      我忽然抬头问了一句,怎么一路都没看见兰衣,他人呢?
      一屋子人忽然都沉默,安静得诡异。
      我心中刚刚放下一些的不安又提起,提高声音,兰衣人呢?
      依旧没有人回答我。
      我转头看着孤鸣,孤鸣,他在哪?
      孤鸣眼神复杂,他……他在琅琊阁。
      我猛地站起身,扔下刚刚稳定下来伤势的孤鸣,朝琅琊阁跑去。一路上仿佛脚踩在棉花上,跌跌撞撞。
      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丢了三魂七魄,眼前看到的东西都是模糊的,仿若行走在迷魂幻境。
      推开琅琊阁的门,琅琊阁里异常安静。
      我一路向里走,一些极乐宫里被救出的少年都呆呆坐着,眼睛微肿。
      他们看见我都只讷讷张了张口,然后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推开最里面的门,忽然不敢走进去。
      我用手摸了摸脸,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却发现,手是冰凉的。
      震了一下,缓缓走进去,床的帐幔全都放下,隐约只看见里面躺着一个少年模样的人。
      轻轻挑起帘幕,却从没想到这薄薄帘幕如此沉重。
      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面容沉静,白皙精致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睡得很熟。
      阿姐,是你来了么?兰衣忽然说话,但还是闭着眼睛。
      我心底涌上一丝喜悦,最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是我。刚去看了孤鸣,他已经没事了。一直没看见你,所以来找你。
      他闻言张开眼睛,但是张得极慢,仿佛十分疲倦,眼神略有一点涣散,但还是笑笑看着我,阿姐阿姐。
      恩?他声音很小,我凑近,才听得清。
      他的眼睛沉静如水,黑得纯粹,如同最纯净的琉璃。
      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找冷藏云拜师,要学最好的功夫为极乐宫死去的人报仇,阿姐,我要走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出神。
      阿姐,不要想我,我可能要去很久很久,不要想我。
      阿姐,芒儿会说话以后,记得教他念我的名字,是兰妃卿,不是兰衣,兰衣那个名字只给你叫。
      阿姐,如果可以,再给上官孤鸣一个机会,他很爱你。虽然莫音绝好像也知错了,可是我怕他还会伤你。不过要是他真心悔改,给他一个机会也行,两个人竞争,他们才知道你的好。
      我笑着留下泪来,白痴,既然要对我用迷魂大法,为什么还这么多有的没的的话。白痴。
      兰衣看着我,微微一笑,真是,上次对你用迷魂大法也没用。真奇怪,莫音绝和上官孤鸣都怕这个的。
      他抬起手,微微有些吃力,一点一点擦我的眼泪。
      阿姐,你别哭了。
      我握住他的手,眼泪停不下来,不行,我要哭,我要把所有的眼泪流给你看。
      他笑得有些勉强,真是的,我最怕你哭了。我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救了上官孤鸣,我是他救命恩人,他要是敢对你不好,记得替我骂他。
      我已经说不出话。
      阿姐,抱我,我觉得很冷。
      我俯下身抱着他,他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
      阿姐,我觉得快看不见了,你哭的样子那么丑,可是我也要看不见了。
      不许看不见,不许看不见。你这个混蛋,我后面还有那么长的日子,你都要给我好好看着。你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我的事,你把我现在害成这个样子,你给我好好看着,不许自己逍遥自在把我扔在一边,你要负责。
      兰衣声音更轻了,阿姐,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的。小时候娘亲不喜欢我,极乐宫也没人喜欢我。我想你凭什么能在九音宫人人宠爱,所以心里嫉妒。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的。
      我把头埋在他肩头,他的手冰冷,比我的手还要冰冷。
      他忽然松开我的手,阿姐对不起,我太用力了。我忽然看不见,有点害怕,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从新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没有,没有。
      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抱住他,眼睛太模糊,看不清他的脸,这样好不好,还怕不怕?
      兰衣轻轻一笑,不怕了。阿姐你凑近点,我有话和你说。
      我凑到他唇边,他忽然在我脸颊亲了一下,笑得带有得逞后的得意。
      阿姐,阿姐。
      他的声音很模糊,又很熟悉。
      我想起在极乐宫时,他微红着脸,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音调和此时很像。
      他说的是。
      阿姐,阿姐。
      阿姐,我喜欢你。

      再后来。
      极乐宫重新修葺了,虽然不如往日磅礴大气,但依旧繁华瑰丽。
      宫里种了许多白色夹竹桃,盈盈花朵。
      我记得他说过,不能碰,有毒的。
      日暮秋云阴,
      江水清且深。
      何用通音信,
      莲花玳瑁簪。
      有时候看见春心萌动的少年做了朴拙的簪子送给心仪的女孩,却被弃之如敝屣。我轻轻笑,只觉得年少无忧,纵然伤心,也只是一时的。
      芙蕖流觞,锦瑟如簧。
      小楼建在湖心,和当年九音宫里的几乎一样,四面望去,一片潋滟波光,莲海滚滚,清涛碧浪。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又看见一个少年略略伤心,黯然看着心仪之人离去的背影,不由微微出神。
      长袖拂花,兰草泱泱,忽见秋千空,惊醒春梦。
      大片淡蓝淡紫的兰草蜿蜒,每到春天,就仿佛一副磅礴瑰丽的画卷。
      上官孤鸣和莫音绝总是时常找借口来极乐宫,甚至经常一住就不走,我不说什么,只由得他们去。也不管江湖上又传些极乐宫什么难听的传言。
      那些人的话我丝毫不在乎,当真不在乎。
      极乐宫死去的少年尸骨占了半个山头,每年我都要带着宫里的新人旧人去扫墓。
      直到人群渐渐散去,而我,却总会长久停在一个墓碑前,和芒儿一起留下,陪他聊天。
      今年也一样。
      我自己酿的酒,平日里莫音绝和上官孤鸣喝了都要皱眉吐舌的,可是这个家伙,肯定不会介意吧。
      我静静摆着杯子,芒儿忽然拉我的衣袖,娘亲,娘亲,快看,兰妃卿。
      我皱眉,声音有些严厉,芒儿,不许胡言乱语。
      芒儿撅嘴,芒儿是大孩子,芒儿五岁了,才不会胡言乱语。
      我眉头皱得更紧,忽觉得一片阴影挡住阳光,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非儿,你怎么越来越老气了。
      我猛地抬起头,那人逆光站着,身形高大,从上而下,笑着俯视着我。
      我的眼泪吧嗒一声,落在白玉砌的墓地上。
      他摩挲了一下我的脸,坐在旁边,还拍拍一尘不染的墓碑,撇嘴道,玉石做的?擦得还真干净……
      语气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遗憾。
      伸手拿起地上搁的酒杯,一口饮尽,毫不给面子地皱眉吐舌头,非儿,你这拿的是什么东西给我喝啊,也太……
      他的声音只到一半,另一半看见我的表情,消失了。
      我知道,我肯定是一脸眼泪,他说过,不好看。
      他讷讷看着我,仿佛刚才的伶牙俐齿全都不见。
      轻轻抱住我,唇贴在我耳边,阿姐,我最怕你哭了。
      还是那么轻,就像那天一样。
      芒儿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他,放开娘亲,臭兰妃卿!
      他稍稍松开我,挑眉瞅着芒儿,你个臭小子,你敢这么和我说话,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兰妃卿的?
      芒儿个子小,只能仰头看着他,哼,娘亲说了,有个讨厌又不负责任的家伙叫兰妃卿,那人长得好看,可惜脸上又道疤,一笑起来坏死了。说的不就是你吗?
      兰衣转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的东西不明,你就这么向芒儿介绍我的?
      芒儿插嘴,哼,还不止呢,娘一天骂你一千遍,自己骂不够还要我骂。讨厌兰妃卿!我最会说的就是兰妃卿,最先会写的也是兰妃卿!哼!
      兰衣好笑看着他,又转头看着我,眼睛带着笑,是吗?
      我不说话。
      芒儿见他居然不理自己,变本加厉小手拍他,喂,你别得意,你现在敢抱娘亲,看待会,爹爹和莫伯伯不打死你。他们都喜欢娘亲的,你肯定争不过他们。
      兰衣挑眉看我一眼,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妖得要命,你还真是把我说的话贯彻始终啊。
      一把提起芒儿,一手牵着我慢慢下山,回头又看了一眼白玉石做的珠光宝气的墓碑,嘟囔了一句,留着得了。
      我低笑出声。
      不问我去哪儿了么?
      反正你自己会说。
      我去找冷藏云拜师了,那个老东西古怪得很,说什么不到三年不能出山,我才一直没回来。
      那为什么我以为你死了?
      迷魂大法接连不断地用总会有用的,你当时哭得稀里哗啦,哪会注意到我还在对你用迷魂大法。
      你干嘛要走?
      我不是担心自己的伤万一真的好不了么?与其那样,还不如让你早点找个归宿。
      恩?
      咳咳。
      你最后对我说的一句是什么?
      ……
      是什么?
      当时我自己也被迷魂大法迷住了,忘了。
      ……
      你生气了。
      ……
      阿姐你不要生气……
      ……
      阿姐……
      阿姐……
      阿姐……
      阿姐,我喜欢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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