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者行孙

2、2

　　战马飞驰而来，少年一袭长袍随风鼓动，吁一声勒马停下。

　　身后一群着黑衣的骑兵们在夜幕中悄无声息地潜行，以燕明决为中心四散开来，将周围纷拥而上的敌军迅速解决。

　　在燕明决呆滞的目光中，柳云修滚下马来。

　　其实已经认不清了。眼前的燕明决脏污得与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他们恰巧寻至此处，听到敌军的叫嚣，这个人的最后一面他都见不到了。

　　“明决……明决！”柳云修哆嗦地语无伦次，泪水在他又哭又笑的脸上肆意横流，他几欲伸手扶住燕明决，又颤抖着缩回去，生怕碰伤一点点，只敢虚虚地拥住眼前人。

　　得知江北溟断供拖供军粮的第一时间，柳云修就四处求人，他见了一个又一个人，看了无数个拒绝、漠然的背影，终于从莫成雨那里求得一批兵马，火速赴往前线要带回燕明决。

　　漆黑的夜里，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抓问过多少溃散的逃兵了。每一次希望到失望，都在一步步摧毁他的神智，令他濒临崩溃。

　　所幸，这一次是真的。

　　燕明决怔怔地看了柳云修许久，似乎终于确认了眼前人的存在。混沌麻木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嗡一声炸开，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突然一把甩开柳云修，吼道：“谁他妈让你来的？！滚！你他妈给老子滚！！”

　　柳云修含泪摇头，巴巴地看着后赶来的莫成雨。后者一声不吭，干脆利落地点了燕明决的穴位，将其定住，粗暴地拉扯上马背。

　　骑兵们迅速调转马头，护送这三人，趁着下一波敌军还未到，深入一侧山坡背后的山洞里躲了起来。

　　一到山洞，燕明决就又被莫成雨粗暴地扯了下来。疼痛感直穿心脏，差点要他魂游体外。但他根本顾不上此人，只目眦欲裂地瞪着柳云修。

　　柳云修究竟要做什么？

　　敌军人马太多了，出去就是被围剿，待在这里也很快会被搜到，届时这洞口被敌军包围后，他们所有人都要命丧黄泉。燕明决常年带兵打仗，对地势战局了如指掌，他早已步入绝境，根本不会因为这二三百人的救援能绝处逢生。

　　骑兵们依然安静地潜伏在洞口附近。洞内无人理会燕明决愤怒的目光，只快速将其头上身上的盔甲卸下。末了，莫成雨瞥了眼柳云修，道：“你决定了？”

　　柳云修垂下眼，火光印在他半合的瞳孔里一明一暗，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竟出奇的平静：“莫大哥，往后就……拜托您了。”他看了眼燕明决，又急急补充道：“我知道时间不多了，但我还想跟明决最后说几句，拜托了……”

　　莫成雨沉默地看向柳云修，那双眼睛还是和曾经一样怯懦躲闪，此刻还泛着乞怜的泪光，但却突然不再叫人反感和鄙夷。他转身走向山洞口，留柳云修和燕明决两人独处。

　　燕明决是何等敏锐之人，这一刻，他什么都知道了。内心里陡然腾起一阵刺骨的寒意，比刚才面对千军万马有过之而无不及。

　　诚然，七年前，是柳云修从一帮街头混混手下救出了燕明决，像一道温柔却又无可抗拒的光芒驱散了燕明决世界里所有的乌云，用柳家干儿子的名头将他妓-女之子的身份抹去，带着燕明决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阶层跨越。

　　但从他们结实的第一天起，燕明决就是这场关系的主导者。两人之间所有共同的决定，小到去哪里玩、吃什么食物读什么书，大到柳家灭门后借宿何处、投奔何方，几乎都是燕明决来拍板。柳云修平时都一心扑在捣鼓器械上，只要给他个落兵台，他能什么都不管。

　　但今天，有什么东西对调了。

　　柳云修握住燕明决冰凉又粗糙的手，嘴唇颤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明决……”话音刚落，眼泪便打在燕明决的手上，烫得他浑身哆嗦。

　　“明决，”柳云修将手攥得更紧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抑制住哭腔，慢慢道：“你看，又是三月了，咱家门口那棵柳树应该又要出柳絮了吧……”

　　“你定还记得，咱们当年说好了，要一起去江南看垂柳的。你还说那时候你肯定已经当了大官，咱俩可以一起去胡吃海喝呢。”

　　言及此，柳云修真的笑起来，但眼角的泪忍不住地滑落。

　　“你这些年真的太忙了，忙得昼夜不分，经常饭也不吃，总也不见你像小时候那样开心了。我知道，你都是为了咱们能过得好。可我总还是想你能活得快乐一点，哪怕能轻松一点点……”

　　“当年在柳树下把你救出来，是我这一辈子，做过最得意、最庆幸的一件事。”

　　“这次也是。”

　　手上温热的覆盖一点点撤离，燕明决一错不错地看着柳云修，眼里是无尽的悲凉和绝望，仿佛要用眼神将对方穿透，钉在地上。

　　半个时辰前，燕明决以为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直到现在，他看着柳云修穿着他的盔甲，戴着他具有标识性的头盔。他已从心到身疼得要爆炸，却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他才明白，这个世界还可以有多残忍。

　　柳云修背对着燕明决，身形顿了顿，但很快就迈开步伐，向洞口跑去。

　　莫成雨看着柳云修纵身上马的背影，只道又是一条好汉。

　　来世，再做兄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