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外》松下客

2、黄雀在后

　　他的疑惑大概是太明显了，满满的不相信凝结在了脸上。没错，苏衡愣了一下没往下说，好像有点猜到他的意思。可接下来，更让人难以相信的事情发生了。

　　“哎呀呀！”伴随着这颇有戏剧性的叫喊，那个苏衡，竟然坐倒在地上了。

　　再怎么冒牌货，也不至于被自己的神威吓成这样吧？这小老弟是怎么回事？大概是苏衡的唱作俱佳，让人放松警惕，周问行礼貌又客气地对他表示了关心：“苏兄怎么了？”

　　“没力气……我有点发软，不知道怎么回事……”

　　周问行扫视了手下一眼，他们也都是面面相觑，显见得并不知情。这就有意思了，难道有人在暗中帮他们？可他是谁，又有什么必要呢？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阴晴不定，今晚的事情委实离谱，越来越让人迷惑了。

　　就在这时候，那一直躲在暗影里默不作声的艄公有动作了。他缓缓起身，从瓮里舀出一碗酒来，“请周三公子喝酒！”那酒碗如离弦之箭般朝周问行飞来！

　　想都没想，周问行挥卷袍袖，酒碗在手中滴溜溜连转几匝，终于停在手心，酒面兀自微微起伏，上下晃动。

　　掂着这只碗，周问行注视着对面船夫，微微蹙眉。就凭他刚才露的这一手功夫，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他是谁？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

　　沉吟片刻，他还是作揖为礼：“请恕晚辈眼拙，不知前辈名讳？前辈今夜大驾来此，不知有何指教？”

　　又饮下一碗酒，那船夫斗笠下的一双眼睛，黑夜里陡然迸发出亮光：“你不知道我的名号？自然，周啸天那老贼，怎么敢把他当年厚颜无耻的事情告诉别人？”

　　周围船上刀剑声响。听到帮主被侮辱，帮众们自然不忿，都跃跃欲试要动手。周问行先是一怒，随即挥手制止了众人，淡淡道：“不知前辈怎么称呼？如何初次见面便对子骂父？”

　　那船夫却并不理会，冷冷地道：“我给你倒酒，你怎么不喝？”

　　周问行把玩着酒碗，淡淡道，“我可不想像苏公子一般倒下站不起来。”

　　苏衡闻言怒道：“放屁！谁说我站不起来？”说完作势要起，可惜他抓着桌子沿儿扑腾没两下，还是扑通地倒了。他登时脸红起来，幸好这是黑夜无人看见。

　　也不知是淮安会约束帮众严的缘故还是淋着大雨十分难受，没心思顾及别的，水面上黑压压帮众，竟无一人笑的。这周三公子威行倒也服众，苏衡心中暗想。

　　那周公子却是正眼未瞧他，仍是淡淡地对船夫道：“若前辈有事，可随时前往淮安会总舵，家父必当洒扫以待。今晚却是晚辈要寻苏公子了结些小事，还请前辈不要阻拦。”

　　说完他自己心下也觉得不对，这苏衡分明是被船夫放倒的，船夫又与自己父亲有怨，为何要麻翻那姓苏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船夫冷冷道：“那怕是不成，他是我放倒的，便寻他的晦气也是我，轮不到你来捡现成便宜。财宝么，谁拳头硬就是谁的。我也不怕你说我以大欺小，依你爹当年的行事，下三滥也比他强，他也不配看不起谁。你是他的儿子，我也不会手下留情。麻翻他，自然是我要那颗夜明珠。你若不服，来和我打上一架便是。”

　　周问行原本只是不想叫他插手，此时听他一再辱骂自己父亲，不由得怒气上涌，大声道：“那便动手！”足间在船板上一点，如燕子掠波般纵了出去！

　　话音没落，他已经落在了小船头。沉气微微下蹲，摆出架势来。

　　那边那船夫却是冷冷看他，坐着并不起身。周问行见他如此托大，自忖自己也是名师教授，江湖上见过的人也都称赞自己武艺，他如何这般大喇喇？心下更是生气，叫声“晚辈无礼了！”一掌推出。

　　涉萍度水——只是起手式，看似平淡却接着有变化繁复的后招。远山秋影虚虚实实掌影翻飞，长天一鹭单刀直入攻敌要害，菱花荇迹迅捷轻盈变招迅速，周问行这套掌法颇为纯熟。可他数招过去，不由得暗暗吃惊，这渔夫仍是稳稳坐着，却闪电般接下来所有招数，浑若不觉压力。拳风虎虎，威猛无俦。周问行自忖虽出掌时未出全力，可真与他打起来，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

　　正惊疑间，他的掌法稍稍慢了两分，然而高手对招，片刻马虎不得。那艄公大喝一声道“着！”

　　虚掌中竟藏着实招，周问行变招不及，大惊之间已被拍了一掌，那船夫紧跟着掌法绵延而上，封了他穴道，周问行跌坐在船舱内。

　　附近船上属下一看少主吃亏，知道非同小可，唿哨一声，便都要扑向小船上。

　　船夫厉声道:“谁敢靠近一步，就等着给他收尸吧！”他右手按在周问行背上，眼见掌力一吐，周问行不死也得重伤。少主受制于人，下属们投鼠忌器，无计可施。双方剑拔弩张，黑夜仿佛凝固了。

　　忽然只听一声轻笑，船夫的手垂了下去。再看时，那船夫也已跌坐在舱板上，脸上惊诧愤怒。那先前动弹不得的苏衡却已经好整以暇地站起来，还拍了拍衣上的土，笑眯眯地看着倒下的两人。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从眼前的场面中回过神来，四周寂静如死，只有雨还在哗哗下着。

　　船夫不可置信地道:“你这么快就没事了”

　　苏衡哈哈一笑:“有幸喝上虎影拳薛老爷子的蒙汗药酒，本想多瘫一会儿的，谁想周公子这么快就败下阵来，说不得，只能动弹动弹了。”说着，仿佛先前姿势真的很不舒服，他还舒了个了懒腰。

　　先前凝固的黑夜仿佛水将沸时一般，冒出了朵朵气泡。“虎影拳！这船夫竟是薛威！”“二十年了，虎影拳又回来了！”

　　周问行环顾众人，却露迷茫之色，似乎并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

　　那船夫叹息一声道:“老夫方才重出江湖便折在了一个后生晚辈手里……真是老了……这下药暗算偷袭之事我本不擅长。你是如何发现的？”

　　苏衡嘻嘻笑道:“我若是不知道老爷子您的大名，又怎敢上您的船呢？我孤身一人，您泊船在这荒僻地方我也不疑虑，您不觉得奇怪？在江湖上行走，自然要时时小心处处在意，何况是我这般盗窃了宝物潜逃之人。您叫我出来喝酒时，我便已服了药物，对付寻常蒙汗药自是不在话下。”

　　薛威道:“既然你没有中招，又是如何知道我下蒙汗药的呢？”

　　“既然老爷子您转着碗喝酒，自然是碗里有什么东西要融化了。哪个酒鬼会在喝酒时加佐料？自然是蒙汗药一类了。演戏这事我最拿手了，果然没人看出来。”苏衡在凳上坐下，得意道。

　　“老夫已服了解药，如何还会被麻倒？”

　　“唉呀老伯，你既然在碗里下了解药，自然那一缸酒里都有麻药。趁你忙着招呼周公子，我给你的酒碗里加了点料，后来你又喝酒时便喝了下去。我这药粉可并非市面上寻常蒙汗药，若不是你内力深厚，早已发作了。”

　　众人恍然大悟。旋即，便要一拥而上救护少主，对付薛威。这时却听那苏衡轻笑一声，不知从哪里抽出两柄短刀来，分别抵住周、薛二人后背。

　　“所有人休要靠近，否则，保不齐周公子出了什么事，你们的下场，自己可是知道的。”他起初似乎还带着笑意，越到后面越是冰冷，听得所有人都不禁心上一寒。周问行侧头悄悄看了他一眼，却见这俊美少年脸上竟浮出煞气，也是不由得心里一突，连忙转过头去。

　　苏衡似未发现，冷冷道:“淮安会所有船只会众，退出二十里之外。天明后我自会放你家少主离开。”

　　淮安会船上看起来像是头目的几人互相交换了颜色，冷冷道:“我们若是不同意呢？”借着灯火，上百把钢刀刀刃在暗夜里格外肃杀。

　　苏衡冷笑了一声，短刀向前，再多进一分便要见血，周问行已感到了刀刃的冰冷。

　　周问行道:“就按她说的，退开二十里。”

　　淮安会众人似乎颇为踌躇，犹豫不决。

　　周问行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这位周三公子素来法令严明，令行禁止，淮安会众人作了一揖，缓缓后退，须臾不见踪迹，仿佛从未来过。

　　雨也渐小，水面附近芦苇树影依稀可辨，宛然水墨画上淡淡几条墨痕。

　　苏衡瞧瞧薛威，又瞅瞅周问行，忽然嘻嘻一笑，又在二人穴位上补了几指。周问行沉默不语，薛威怒目圆睁，苏衡却不在乎，悠悠然收刀，解缆划桨。

　　小船儿迤逦滑开，宛如一条活泼游曳的跳浪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