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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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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卖花郎又来了。
我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着那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男孩把挂在胳膊上装满花的篮子放在地上,拿出里面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平平展展地铺在地上,然后把花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再一枝枝仔仔细细罗列好,摆放在布上。
做完这一切,他就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等着人们来问价。
我转身飞快跑下楼,穿过楼前空地,隔着残破不堪的院墙,透过墙缝偷偷窥视着他。
不像其他卖花的生意人,他没有一辆可以用来载物的三轮车,他只有一双伶仃的瘦脚和快要磨穿了的破解放鞋。
他蹲在他的花前,同问价的顾客交谈。
不知道那人说了什么,他腼腆一笑,露出洁白的虎牙。
那笑容让我想起了刚割完的青草香气,与他面前尚带露水的玫瑰相得益彰,迸发出浅淡柔和的微光,令我移不开视线。
他多明亮啊。
尽管他也衣衫褴褛,一双手更是脏得云里雾里,但我还是看得出了神。
“嘿,丑八怪!”
“丑八怪看这边!”
有石块猝不及防砸在我头上,接踵而至的是扑头盖脸的沙土。
我眼睛里进了沙子,睁不开眼,但我还是扭头就逃。
刚下过雨的地面很滑,我摔倒在沙地里,膝盖好像磕破了,很疼。
他们追了上来,我本能地迅速翻身,双手抱住头,紧紧蜷缩成一团。
小孩子恶毒起来似乎不知轻重,有时候程度比成人更甚。
那些拳头,脚印,如雨点般落在我身上,就像在这之前的无数次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打累了,领头的那个招呼同伴们先走,最后又意犹未尽地补了一脚踹在我护着头的手上。
我翻身爬起,面前沙地的积水里映出了我的脸。
还有我的嘴唇。
据院里的阿姨说,这叫什么来着?
兔唇?
应该是这个名字吧?
我忘记了。
管他呢,反正别的小朋友都没有,反正很丑,反正就是因为它我才受到那么那么多的欺负就是了。
反正就是因为它爸爸妈妈才不要我,我才从有记忆起就生活在这个破旧不堪的孤儿院里就是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阴沟里脏兮兮的耗子,终生都要被人厌恶,终生都要在暗无天日里逃窜奔命。
而他是沐浴在阳光里的白鸽,人们为他欢呼,为他高唱赞歌。
我偷偷翻过了院墙后,用力拍掉身上的脚印与灰土,竭力装出一副体面的样子,走到了卖花郎面前。
他抬头冲我笑:“嗨,要买花么?”
我摇摇头,我没有钱。
我问:“你明天还在这里卖花吗?”
他点头:“我以后一直都在这里卖花了。”
我说我明天再来找你好不好。
他说好。
第二天我好像发烧了。
昨天被他们打过的地方应该是瘀血了,身上到处都很疼。
我没有力气起床,也没有人管我,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整天。
但是潜意识里似乎挂念着什么事,让我睡得很难受。
等到半夜我满身是汗地醒过来,才发觉我的烧已经退了。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卖花郎。
我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我没有赴约,他肯定会生我的气吧?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蹬上鞋就往外跑,路上不小心撞上端着粥盆的老师,我都没顾得上去看老师的脸色,急匆匆地跑掉了。
身后传来老师的叫骂声:“死小鬼,丑八怪,跑那么快,是你娘没给你生眼睛还是你爹催你去投胎啊?”
那些我充耳不闻。
我冲出昏暗的楼厅,穿过破败的小院,再次站在了早晨的阳光里。
我没敢走近,直到那个卖花郎发现我后跟我打招呼。
“啊是你。我昨天一直在等你。你干什么去啦?”
我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他没有生我的气。
太好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昨天好像生病了,浑身没力气,才没有来找你的。对不起。”
“啊原来是这样。那你现在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想撒谎说我现在依然很难受,似乎想藉此博得对方的一点关爱似的。
这太可笑了,我想。
我的嘴唇那么丑,我的爸爸妈妈都不爱我。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我。
“快来坐。”
他小大人般站起身,把石凳让给我,自己走到石桌旁,双手一撑,蹿坐了上去。
我走过去坐在了石凳上。
“你多大了?”他问我。
我说我十二了。
他说真巧,咱俩一样大。
这时有背着书包的学童推搡打闹着从我们面前经过,叽叽喳喳地往学校的方向走。
我看向他。
他舔舔嘴唇,眼睛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渴望:“我爸爸不让我去上学。”
“那你妈妈呢?”
他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妈妈在哪里。”
我也是。
我在心里这么说。
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亮亮的:“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我妈妈是一个超级温柔超级漂亮的人哦。”
我想象不出来这样的女人会有怎样轻软的嗓音和怎样温柔的双手。
但是我眼前坐在石桌上的卖花郎,身后冉冉升起的太阳为他盖上了一层薄纱,阳光在他蓬乱的碎发间蜿蜒流淌,焕发出点点细碎金芒。
身披霞光的少年冲我弯眼一笑,那一瞬间,我心里那些往日模模糊糊的对于所有美好的形容词在突然之间有了清晰具体的形象,仿佛我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他突然冲我伸出手来。
那一瞬间我条件反射性地后仰,用手捂住头,以为他也要和那些人一样无缘无故地打我,内心那些刚刚才触及到的美好又即将崩溃在支离破碎的边缘。
他温柔地把我的手拿开,我闭着眼睛,全身绷得紧紧的,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兔子,准备着随时逃跑。
他把手轻轻搭在我的额头上:“已经不发烧了,但是还是有点冒虚汗。毕竟天气凉了,晚上睡觉一定要盖好被子,再生病就麻烦了。”
我僵在了那里。
啊……他好像和孤儿院里那些欺负我的小朋友们不一样。
那双手真的好软好温柔,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我伸手想去触碰他的手,就像触碰那些刚刚才在我心里渐渐清晰明朗的,所有关于美好且温柔的形容词。
突然门岗那个凶巴巴的老头朝这边吼:“哎!那个丑八怪!快点滚回来!想出去就出去,想进来就进来,你他妈以为这是你家啊?”
我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地攥住他的手。
但是我知道如果现在我再不回去的话,那个老头就会冲过来打我。
我不想在他面前被别人欺负。
就像那个掩耳盗铃的小偷一样。
于是我只能匆匆站起身跑走了。
我喊:“我明天还来找你!等我!”
他在我身后笑着点头。
从此之后我的日常生活中多了一件让我开心的事,一想到他我就觉得我凭空生出了一股还可以再坚持一下的勇气。
赴约真是我所经历过的最让人期待的事情了,每天被欺负好像也没那么难堪了。
有一次他冲我招手:“你坐过来,我要和你说点事儿。”
我朝他那边挪了挪,然后看着他把五指插进我肮脏蓬乱的头发里,替我一点一点理顺,把我长到挡眼的头发抿到耳后,然后双手温柔地捧着我的脸。
他突然凑近,在我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
我呆住了。我从没有享受过这样浓烈而不加掩饰的爱意。
就像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柔地亲吻过我一样。
我的面前是他放大再放大后的脸,我清晰地看见他的眼底映出了我不知所措而通红的脸,像一个滑稽的小丑。
他“噗嗤”一声笑了。
我猛的把他推开,自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看吧,他也要像那些人一样嘲笑我了。
但是他细细端详着我的脸:“你真好看。”
我低头看着自己忐忑不安的鞋尖,相信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可是你没有觉得我的嘴唇很丑吗……”
“没有啊。”
即使不看他,我都能感受到他温柔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听见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说:“我觉得你的嘴唇很可爱,像一只小兔子。”
他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拥有这种嘴唇的人,都是上辈子被天使吻过的人。”
我没有见过真正的天使,只是有一次从捐来的书里看到过。
那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什么也没穿,背后有双一尘不染的翅膀。
我抬头看向他。他和那个天使的形象太不符合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背道而驰。
他没有翅膀,只有一副弱不禁风的形销骨立之相,外面挂着一身不合体的脏兮兮衣裳,双手的指甲缝里也有泥垢,脸上也是脏出了一幅丹青水墨画。
但是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天使。
还有一次,有人突然跟我说:“你知道为什么你的爸爸妈妈不要你吗?因为你,太丑啦。”
我大声反驳道:“不是这样的,我爸爸妈妈只是没时间管我才把我放到这里的。”
那个小朋友就开始起哄,好多小朋友都围了过来看热闹,他们都好奇平时老老实实任人欺负的我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他们听见我哭着和那个小朋友争辩:“总有一天他们回来接走我的。你们就等着瞧吧。”
不知道是谁“哈”了声,紧接着他们稀里哗啦笑成了一团。
有个女生嚷嚷道:“哎呦喂,那我们要是等不到会怎么样呢?”
是啊,我也很明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呢?
那女生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一根针,毫不留情地扎进了我心里,难以忍受的疼痛从胸口炸开,比平时他们的拳打脚踢还要疼上几千倍几万倍。
我扭头朝外逃去。
于是他们欢乐的笑声更加肆无忌惮地沸反盈天起来。
我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了。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宽容而放纵地由着我哭,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全抹在他的肩头,然后再温柔地回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替我理顺哭嗝。
只是在最后说了句:“我一直都在,别怕。”
“我会一直都在你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花总是不好卖。
能够驻足问价的顾客寥寥无几,最后能够掏钱买花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偶尔他也会愁眉苦脸,说再卖不出去的话爸爸又要打他了。
然后他会撩起袖子给我看他爸爸用皮带抽过的痕迹。
我也曾经见到过他背上的疤痕,很长的一道疤,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了腰间,几乎斜跨过整个瘦骨嶙峋的背,像一条扭曲丑陋的蚯蚓一样紧紧黏附在他身上。
他说这是他爸爸那天喝多了,用碎酒瓶砸他,他躲闪不及被割伤的。
那时我小心翼翼地触摸了那条疤,听见他笑道:“反正现在也不疼了。”
我说我心疼,他反倒来安慰我了。
渐渐地我们越来越熟悉,越来越无话不谈。
而我越来越明白他的美好是我永远也企及不上的。
即使我明白永远也配不上他,但是我还是深陷其中,腆着脸皮鸠占鹊巢。
今天是圣诞节,有志愿者来我们孤儿院了。
他们带来了好多书,还有衣服。
有一个姐姐念书给我听:“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我好像听明白了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
我的心砰砰直跳,上次我的心脏跳得这么快还是因为我偷东西被当场抓住的时候。
就好像我那些不可与外人道的小心思又被人翻出来,粗暴地晾晒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我混沌的世界从遇到那个卖花郎的那一天开始,裂开了一条缝,有光从外面挤进来,驱散了一小部分的黑暗和寒冷。
而我只能站在混沌深处,抬头仰望那道光。
因为我明白,他是我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的温柔与美好。
就像他摊前犹带露水的玫瑰一样。
而我始终都只能仰望他。
那些志愿者还带来了一个大蛋糕,阿姨给全院的小朋友分蛋糕,到最后抹在我盘子里的就只有一些渣渣和奶油了。
但我还是很开心。
喝汤的时候,因为我的生理缺陷我又被呛到了,剧烈的咳嗽中我不小心吐在了地板上。
阿姨看到后又在骂我:“你怎么回事!你以为这是你家啊?”
除了这里我似乎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这里还真是我的家。我想。
我端着盘子里没吃完的蛋糕跑了出去,把阿姨的叫嚷声甩在身后。
果不其然,他还在那里。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摊前的玫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
他还是穿得单薄,抱着双肩缩成一团哆哆嗦嗦。
我走过去,看着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渐渐化成水,倏而又消失不见。
他抬起冻得发红的眼皮:“你怎么来了?”
我没说话,只把手里的蛋糕递了过去。
他先是一愣,似乎是被这惊喜冲得大脑当了机,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我真没想到你还惦记着我。谢谢你。”
我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他说正好,你来陪陪我。
我看他身上单薄的衣裳,想把我的外套脱下来给他穿,被他硬塞回去了。
“我不冷!”他强忍着战栗说。
我把我的外套脱下来丢在雪地里,我说我陪着你。
他笑着说,你真傻。
我说:“你快回家吧,至少还能暖和点。”
他摇摇头:“不行。爸爸说必须要卖完这束花,卖不完不许回家。”
我抱起一捧,说那我帮你卖吧。
但是当我走近行色匆匆的路人时,他们一看到我丑的脸,立刻惊恐地逃走了。
我忘记了我丑陋的嘴唇。
我一束花也没卖出去。
我哭了。
今天阿姨骂我的时候我没有哭,小朋友欺负我的时候我没有哭,志愿者哥哥姐姐们跟我们挥手告别的时候我没有哭,但是现在我不能帮他卖出去花,我急哭了。
“你别哭啊……你哭什么……”
他抬手用大拇指抿去我眼角的泪水,视野由缥缈变得清晰,就连心上不明不白蒙上的灰尘也仿佛被一并擦除了。
我们躲在背风的墙角里,跺着脚朝手心里哈气取暖。
篮子里还剩最后一支玫瑰没有卖出去。
那娇弱的玫瑰本就从温室里长大,哪里见过这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雪,早已经被风雪摧残得不成样子,蔫头耷脑地瘫在篮子底。
冰天雪地里我的神智好像也被冻结了。
突然如同鬼使神差般,我把这最后一只即将香消玉损的玫瑰从篮子里拿出来,双手捧在他面前。
我听见我的声音说:
“我爱你。”
天冷得仿佛声音也被冻出了冰碴,发散不出去般砸在我们中间。
我孤注一掷地盯着他的眼睛,心想就这样吧。
人的眼睛真是大自然赐予人类最美妙的东西。
我看着他冻得通红的眼眶里,以瞳仁为中心,有我从没见过的流光溢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突然紧紧抱住了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我也爱你。”
他在我耳边说。
雪越下越大。
他攥着那朵飘摇零落的玫瑰花说:“我好冷啊。”
我说那你抱住我。
我说:
“我一直都在这里,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他轻轻地笑了。
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有温暖的光透过窗户洒在窗台下的积雪上。
我们互相搀扶着朝着那束光走去。
我们相依相偎,靠着墙坐在了那束光里。
我终于拥抱了我的光。
我融化在了我的光里。
一墙之隔的屋子里,小女孩窝在蓬松干燥的被褥里,只漏出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她的妈妈在坐在床边给她读故事书,女人温柔的声音充斥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卖花郎,卖花郎,年年岁岁为花忙。卖得一担春欲放,红霞轻匀点点藏。倏而暮雪卷地起,走街串巷无人理。莺歌燕舞闹春光,从此不见卖花郎。”
小女孩问:“妈妈,为什么以后就看不见卖花郎了啊?”
“因为到了冬天,卖花郎就不再卖花了呀。”
说完,女人俯下身,在孩子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不早了,快睡吧。”
她关上了床头的灯,房间顿时沉入了黑暗里。
“晚安,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