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栽梧桐》蓝田沧海

3、乱离人不及太平犬1

　　丰州城外。
　　一辆马车往北而行，走得极稳。
　　马车内，木梧桐醒来，掀开门帘，坐到赶车的燕回身旁。

　　燕回：“昨晚没睡好，你再睡一会。”
　　木梧桐惊讶：“燕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昨晚没睡好？”
　　燕回看着她窃笑：“因为……我也没睡好。”
　　燕回随即笑得灿烂：“梧桐，我很高兴。我还以为，至少要被伯父考验一年半载，伯父才肯接受我的求亲。没想到，伯父胸襟如海。难怪，梧桐你也这么……这么不拘小节。”
　　燕回笑得开怀。

　　木梧桐怔住。
　　燕回显然对自己的魅力很自信，他也的确有自信的资本。
　　不过，木梧桐没睡好，并非燕回所以为的待嫁女儿含羞带怯、辗转失眠，而是因为父女二人半夜三更进母亲的陵墓拜祭。
　　至于，燕回说的“不拘小节”，木梧桐也知道南朝女子礼制严苛，对男子矜持克己。
　　但是，爹从不在这方面拘束她，她对男子女子从不区别对待，投缘则亲近，无缘则疏远，从不在意拘不拘小节。
　　不过，她的确被他吸引，本能地靠近他。

　　木梧桐：“燕大哥，我们可以在丰州乘船，走海路进长江，直达益州。为何换马车呢？”
　　燕回：“丰州船小，颠簸不适。我们先北上永嘉，在永嘉换乘客舫，走海路北上广陵，广陵再换乘大船舫往益州。”
　　木梧桐：“何必费这么多麻烦呢？”
　　燕回转头看她，轻轻抚正她鬓角的发丝，眼神温柔：
　　“梧桐，伯父允准了我的求亲，你算是我未婚妻了。你千里迢迢陪我回益州，我怎么能让你受累？广陵的船舫，宽敞平稳，你路上会舒服些。”

　　木梧桐：“小时候，爹带我出岛，最爱选小渡船、小客栈、荒郊僻野，哪里不舒服往哪里，哪里麻烦多往哪去。”
　　燕回笑：“伯父这是历练你，见识人间百态，用心良苦。”

　　木梧桐失笑：“丰州的土匪都认识我们了，每次都是我出手，爹袖手旁观。
　　土匪误以为我爹手无缚鸡之力，想把爹绑了，爹居然真的就被绑了。
　　土匪通知我交赎金，我坚信那肯定不是我爹，也不去赎人。
　　爹等得太久，把土匪寨的馒头偷吃光了，没饭吃了，只好自己回来了。
　　土匪不甘心，还追过来讨要馒头钱。”

　　燕回哈哈大笑。
　　木梧桐：“每次和爹赶马车，都是我赶车，爹就坐在旁边一言不发。我好无聊，心想，要是有人给我讲故事该多好。”
　　于是，燕回赶马车，木梧桐就在旁边讲故事，为他解闷……

　　马车往北而行，离丰州城越来越远。
　　木梧桐的笑容逐渐消失，再也没有心情讲故事。

　　路上的流民越来越多，从北往南而来。
　　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春寒料峭中瑟瑟发抖，裸露的身躯布满伤痕脓疮，蹒跚着，或走或爬往南边。
　　那些拖家带口的饥民，有些老人小孩走着走着便倒在地上，家人亦不回头，只麻木赶路。

　　一个饥民眼冒绿光，抓起一坨土塞进嘴巴，恶狠狠嚼了几口，突然疯狂嚎叫，扑倒前面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疯狂撕咬，如同野兽啃食。
　　其他饥民立即扑上去抢夺，却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抢食，混乱中只能听见女人惨叫如鬼的声音。

　　木梧桐正欲阻止，燕回搭弓射箭，抢食的饥民无声倒下，露出满身血痕的女人。
　　燕回犹豫一瞬，一箭射穿女人心口。
　　木梧桐惊愕万分，惊恐地盯着燕回。
　　燕回一脸肃然：“她已活不成了，与其痛苦死去，不如给她个痛快。”
　　木梧桐转头去看，惊怖看到一群饥民扑到女人尸体上争抢。
　　燕回想继续射箭，终究不忍，沉重收箭，驾车前行。

　　流民越来越多，马车的速度被迫慢下来。
　　随着马车速度减缓，开始有流民试探着朝马车伸手。
　　木梧桐回到车厢翻找，翻出一袋烧饼，把烧饼一个个扔给伸手的流民。

　　燕回大声阻止：“梧桐，不可。”
　　一群流民突然疯狂向木梧桐涌过来。
　　燕回一掌将木梧桐推入车厢，再一掌将最靠近的饥民拍飞，将整袋烧饼远远抛洒出去。
　　流民如同苍蝇扑到地上争抢烧饼。
　　没抢到烧饼的流民疯狂涌向马车，如同飞蛾扑火。
　　燕回掌击脚踹也无法阻止被烧饼诱惑的流民。

　　燕回挥鞭大喝：“坐稳！”
　　马匹扬蹄飞奔，马车奔驰不停，三十多个饥民被马车撞得血肉横飞，其他饥民才开始避让。

　　马车奔驰向北，逐渐靠近永嘉城，流民逐渐减少，马车也渐渐平稳下来。
　　木梧桐倚靠在车门上，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燕回将水袋递给她，她只摇摇头，没有接。

　　燕回斟酌：“梧桐，你一直在丰州，偏安一隅，应对流民没有经验，不必自责。”
　　木梧桐依然沉默。

　　燕回叹息：“这一年来，北周攻打北齐，北齐节节败退。
　　北周将领杨光喜好屠城，百姓闻风丧胆，纷纷南下避祸。
　　富裕人家还能在广陵、江南租些田地铺面过活。
　　平民百姓花光了路费，逃难久了，贫困交加，沦为乞丐、流民，或者加入匪帮烧杀抢掠。
　　这是战争的恶果，不是你的错。”

　　木梧桐哽咽：“如果我不多事，那些流民一路南下，或许可以走到丰州城活命，不用死在马蹄下。我本想救一两个人，却死了更多人。”
　　燕回不知如何安慰，安慰亦无法挽回，只能沉默。

　　燕回突然急拉缰绳，马车骤停。
　　马车前，道路正中，一具尸体，背部中箭，满身刀痕。
　　二人看向右边一条小乡道，乡道上亦有七八具尸体，皆是刀伤箭伤，血迹还在流淌，汩汩流到满地马蹄印中。

　　木梧桐欲跳下车。
　　燕回急忙拉住她：“梧桐，不可莽撞！这是匪军所为，你看地上马蹄印，匪军将近百人，铁骑强弓，绝非普通劫匪。我们双拳难敌四手，不要冲动。”
　　木梧桐：“这些尸体都是普通农户，血迹还没干，肯定还有人活着。不能见死不救。”
　　燕回迟疑。
　　木梧桐：“燕大哥，我绝不逞强。我们的马车有两匹马，如果打不过，我们就骑马逃走，至少，你我一人带一个，至少能救两个人。”
　　燕回脸色肃穆：“好。你要答应，如果打不过，只能救两个人，不可贪心。”
　　木梧桐郑重点头：“好。”

　　燕回将马车驶入乡道。
　　一路上，房屋烧毁倒塌，粮食瓜果散落一地。
　　尸体横卧，四野死寂，不见活人。

　　燕回：“匪军屠村，不会留活口，此地不宜久留。”
　　燕回正要调转马车，前方突然一阵女人尖叫、小孩大哭、男人调笑的声音。
　　二人跳下马车赶过去。
　　只见一个匪徒将一个血肉模糊的妇人压在地上撕扯。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拿着菜刀，与一个提着大刀满脸调笑的匪徒对峙。
　　原本躲在稻草堆里的男童嘶声大哭。

　　燕回一剑掷出，压着妇人的匪徒闷声倒下。
　　同时，木梧桐一剑刺穿另一个匪徒胸膛。
　　少女惊惶扑到妇人身边，将妇人扶起来，那妇人一只手臂已被砍去，奄奄一息。
　　少女恸哭：“娘，你坚持住，我们进城找大夫。”
　　木梧桐将男童从稻草堆里抱出来，男童也扑到妇人身上嚎啕大哭。

　　突然，一个信号烟火在空中炸开。四个匪徒包围过来。
　　燕回抬眼看空中信号，恐怕匪军将至，心中一沉：“梧桐，你们快走，我断后。”

　　木梧桐一剑斩断马车车辕，将两匹马牵出来，又将马车横在道路中央阻挡道路通行。
　　木梧桐先和少女一起将受伤的妇人驮到一匹马上，用绳索将妇人捆绑固定在马背上。
　　再将男童背起，用绳索捆绑在自己身上。
　　再将少女驮到另一匹马上。
　　木梧桐将马车中两个包袱沉甸甸地跨在胸前，才跃上受伤妇人那匹马。

　　木梧桐：“燕大哥，上马！”
　　燕回刺穿第四个匪徒胸膛后，跃身上马。
　　木梧桐的马上共三个人：木梧桐、男童、受伤妇人。
　　燕回的马上有两个人：燕回、少女。
　　两匹马扬蹄飞奔而去。

　　背后马蹄声已急促追来。
　　一双利箭破空而来，二人弯身避过。
　　一双利箭再次低空而来，避无可避，二人旋身以剑击落利箭。
　　二人马匹负重过多，背后追兵越来越近。

　　追兵大约六十人，领头三人身上还穿着铠甲。
　　燕回旋身，搭弓射箭，擒贼先擒王，利箭破空射出，射向中间的铠甲匪徒首领。
　　首领以剑挡箭，成功挡落燕回的利箭。

　　燕回心一沉，作为燕将军府的少将军，他箭术不凡，此首领能轻易挡落他的箭，身手非同一般，显然是军中军衔较高的将领，绝非草莽之徒。

　　燕回第二支利箭几乎同时射出，放弃袭击首领，射向首领左边的铠甲匪徒。
　　铠甲匪徒中箭落马。

　　燕回第三支利箭射出，射向首领右边的铠甲匪徒。
　　铠甲匪徒以剑挡箭，但第四支利箭已同时射向他的马匹。
　　马匹扑倒，倒地的马匹接连绊倒后面的马匹，五六名匪徒落马，被踏成烂泥。

　　燕回沉思，他们二人马匹负重，跑不过匪军的铁骑，必须有人拖住匪军。
　　燕回毫不犹豫，将缰绳交给少女，大喝“梧桐，接住”，将弓箭抛给木梧桐。

　　燕回随即跃下马，横剑砍断最左侧一名匪徒的马腿，随即跃上树梢，避过接连绊倒的马匹。
　　铠甲首领身手敏捷，紧随燕回跃上树梢，追击。

　　燕回低头观察剩下五十名匪徒。
　　只见三十名匪徒主动留下观战，剩下二十名匪徒毫不犹豫继续追击木梧桐等人。
　　燕回心中沉重焦灼，这些人合作默契，绝非普通土匪，而是训练有素的军中精锐。
　　燕回担心木梧桐，不愿恋战。

　　燕回出剑如雷霆暴雨，招招致命。
　　铠甲首领知道遇上劲敌，连忙躲避。
　　燕回趁机突然转身跃下，一剑击穿树下最前端匪徒的眼瞳，夺过马匹，追向木梧桐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