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栽梧桐》蓝田沧海

26、乱世黎民何处安1

　　花魁大会结束，人群退去，邗江堤岸，狼藉满地。
　　广陵各个桥洞街角的乞丐，都兴高采烈，在满地狼藉中，挑拣残羹剩饭，充饥果腹。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乞丐，衣衫褴褛，刚捡了半块红豆糕，就被年轻力壮的乞丐推倒在地，半块红豆糕也被抢走。
　　老乞丐扑来抢去，还是抢不到一粒渣。
　　饿到不行了，再不吞点东西，就要去地下陪那些老伙计了。

　　不远处，花舫附近的岸上，四个衣着光鲜的人。
　　木梧桐：“羽衣，恭喜你。”
　　羽衣姑娘搂着弟弟于谓，跪下：“木姑娘，您大恩大德，羽衣铭记于心。以后若有用得着羽衣的地方，记得给羽衣报答的机会。”
　　木梧桐忙扶起她们：“这是你自己的造化，不必谢我。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羽衣姑娘：“花魁大会的赏银就有三百两银子，我会买个小宅子，把小谓接出来住。为了小谓，我不会在这风尘之地太久的。等小谓大一点，我会离开这里，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木梧桐笑：“真好。”

　　一个五十多岁脏兮兮的老乞丐把手伸过来：“恩人，赏点吃的，大吉大利……”
　　陆一一：“这铜钱，你拿去。站远些，别弄脏姐姐的衣裳。”
　　老乞丐：“谢谢恩人，大吉大利……”
　　陆一一：“你，是你，你是马叔？！你怎么会这样？”
　　陆一一抓住那老乞丐，也不嫌弃又脏又臭：“马叔，我是一一啊，陆一一，我爷爷陆书。我们三个人一起从庐陵走来广陵的。”
　　老乞丐放声大哭：“一一，你是一一，你怎么才回来啊？你爷爷，你爷爷……”
　　陆一一：“我爷爷怎么啦？爷爷不是回家了吗？”
　　老乞丐：“你爷爷好心啊。你爷爷得了五十两银子，说是你比武挣的，分给了我们几个老伙计。我们想一起回家的。”
　　陆一一：“那你怎么会这样？我爷爷呢？”
　　老乞丐：“北边又打起来了，好多流民。你爷爷好心，买了吃的，分给流民。天杀的，被坏人看到了，见你爷爷有钱，抢到我们住的庙里，钱都被抢走了。”
　　陆一一：“那我爷爷在哪？你快说，在哪？”
　　老乞丐：“我们一块乞讨，住在桥洞底下。后来，你爷爷出去乞讨，再也没有回来。我们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一一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陆一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木梧桐：“一一，你先别急。既然只是走散了，就还能找回来。”
　　羽衣姑娘去花舫取了吃的喝的，给那老乞丐吃饱喝足了。
　　木梧桐问：“马叔，乞丐会住在哪些地方？你都知道吧？”
　　老乞丐：“桥洞底下，大树底下，庙里头，能遮雨的地方……”
　　木梧桐：“一一，你先别哭。哭有什么用，你快起来。”
　　木梧桐把一小袋银子，交给陆一一：“一一，你先找个客栈，让马叔洗个澡，换身衣裳。明天，我们就找人。只要人还在广陵，总有找到的一天。”

　　城内，桥洞底下，藏着无数乞丐。年轻体壮的占领了最暖和的角落，年老体衰的挨蹭着一点墙根勉强挡风……
　　城外北郊，破庙里头，跪着无数流民。刚刚南下的流民，紧紧拽着最后一个馒头，求神仙保佑……
　　城外东郊，山洞里头，挤着无数流民。啃着干涩的草根，舔着山壁上渗漏的水迹……
　　城外西郊，大树底下，坐着、躺着无数流民。撕扯着所剩无几的树皮，争抢树上还够得着的、稀稀拉拉的几片树叶……
　　城外南郊，泥地里，深沟中，趴着无数流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奄奄一息……

　　木梧桐从未想过，繁华如同天堂的广陵，还有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究竟是人们无意忽视，还是有人故意掩盖。

　　木梧桐：“为什么，这些人不进城里？有手有脚的可以找活干，没力气的也能讨点剩饭。”
　　马叔：“姑娘啊。这城里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春天要办庙会，夏天要办比武大会，秋天要办花魁大会，冬天还要踏雪赏梅。谁愿意看见我们，晦气。”
　　木梧桐：“是谁把你们赶出来的？”
　　马叔：“所有人都在赶。开店铺的，嫌我们挡道，放狗咬。还有那鳞武门，最最嫌我们晦气，说我们坏了广陵的脸面，见一个赶一个，赶不走就打，打不走就抓，丢到这荒郊野外。待在城外的，还能多活几天。硬扛在城里的，没几天就被打死了。”
　　木梧桐沉默无言。
　　难怪，明明这广陵最最繁华，为何那么多流民还要继续南下，到了永嘉，即便，死在这山长水远的路上。

　　找了一整天，城里城外、东南西北郊外，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陆一一的爷爷陆书。
　　陆一一哭了一天，眼睛肿成了桃子，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木梧桐只能安慰：“一一，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你爷爷做过私塾先生，识字，会算账，说不定在哪里找了活干。”
　　木梧桐本来想问马叔，那些去世的乞丐、流民，都埋在哪些地方？但，想起永嘉城外在流民中见到的惨剧，终究没问出口。

　　欧阳府。
　　木梧桐牵挂陆一一，虽然累极，但心中沉重，晚上辗转反侧睡不好。
　　第二天一大早，木梧桐就起来，去找陆一一，人却不在房里。
　　木梧桐在院外见到无迹，忙问：“无迹公子，你见到一一了吗？”
　　无迹向她揖礼：“木姑娘，陆姑娘很早就出门了，还去厨房要了很多馒头、饭团。”
　　无迹本来想跟出去的，但公子要他保护的人是木梧桐。木梧桐还在府里，他不能擅离职守。
　　木梧桐早膳都不吃，就赶紧出府，寻找陆一一。
　　无迹赶紧跟上。
　　公子嘱咐过：北边战事不停，淮水以北的流民纷纷南下，广陵的流民越来越多，府外不安全，让他务必保护好木姑娘。

　　木梧桐也不知道陆一一去了哪里，盲目地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
　　大街上，突然不知道从什么角落钻出了很多乞丐、流民，潮水一般涌向一个方向。
　　木梧桐奇怪，也跟着流民往那个方向走。
　　所有流民都疯狂地挤进一条小巷，争先恐后，甚至撕打起来，仿佛小巷里面有什么美味的食物。
　　木梧桐灵光一闪，陆一一去厨房要了很多馒头、饭团？永嘉城外自己用几个烧饼，引发流民暴动的一幕，涌入脑海。

　　木梧桐惊恐：“无迹，快，快进去！一一在里面，快救她！”
　　无迹疯狂用手拉，用脚踹，根本挤不进去，情急之下大吼：“无痕，出来！进去救人！”
　　无痕从某个角落里飞奔而来，跃上屋顶。
　　无痕找到小巷内流民的目标中心，挥舞鞭子，将几个流民卷起丢出去，果然看到被踩踏在地上的陆一一，手里抱着的馒头饭团撒了一地，流民争抢撕打。
　　无痕甩出鞭子，将陆一一卷上屋顶，带了出来。
　　陆一一被踩踏，鼻青脸肿，满身伤痕，已经晕了过去。

　　欧阳府，天璇院。
　　经过无影一番救治，陆一一醒了过来，挣扎着想坐起来，木梧桐忙把她按住。
　　木梧桐：“一一，你肋骨断了，别动。”
　　陆一一眼泪直流，说不出话来。
　　木梧桐：“别哭，不是你的错。姐姐也做过这种傻事。姐姐在永嘉城外，遇到过很多流民，就拿出几个烧饼，想施舍给流民，结果，引发流民暴动。如果不是燕大哥在，我也会像你今天这样。”
　　无迹：“你好心救他们，他们可不会感激你，只恨你馒头太少，恨不得吃了你。”
　　陆一一：“如果大家都不施舍，那他们岂不是要饿死？”
　　无迹：“北周攻打北齐，攻城将领杨光喜好屠城，才造成这么多流民南下。该负责的是北周朝廷、将领杨光，不是广陵百姓。广陵百姓，又不欠那些流民的。”
　　陆一一嚎啕大哭：“姐姐，我爷爷也做了乞丐。如果所有人都不肯施舍，那我爷爷该怎么办？”
　　木梧桐无言以对。

　　“当然可以救，也应该救。在益州，我们会运一整车粮食到郊外，架一口大锅煮粥，流民见粮食充足，人人有份，就会安心遵守秩序，排队领粥。但那天，你手里只有一袋烧饼，面对成百上千流民，僧多粥少，才会引发暴动”——燕回

　　木梧桐突然想起燕回说过的这段话。
　　或许，这是找到陆书的一个办法。
　　可是，自己此时囊中羞涩，要怎么做呢？

　　羽花舫外。
　　木梧桐：“羽衣，你还有钱吗？可不可以借我点钱？”
　　羽衣姑娘命人拿来一个包袱：“木姑娘，花魁的赏银有三百两，本来就该全部给你，作为报答的。但是，我要买宅子安置小谓，花了一半，还剩下一百五十两。这一百五十两先给你，等我攒够了钱，再另外补给你一百五十两。”
　　木梧桐：“羽衣，谢谢你。一百五十两应该够了。”
　　羽衣姑娘：“木姑娘，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木梧桐：“我要买一大车粮食，一口大锅，还要一匹马，一辆车。我也不知道要多少钱。”
　　羽衣姑娘：“木姑娘，你要买粮食做什么？”
　　木梧桐：“我要赈粮施粥。乞丐、流民知道有吃的，就都会跑过来。如果一一的爷爷还活着，一定也会过来，我们就能找到他了。”
　　羽衣姑娘惊愕：“木姑娘，你，你真的是菩萨转世吗？广陵那么多大家族，那么多粮食，都没人管，你居然要管？”
　　木梧桐：“一一是因为遇到我和燕大哥，才去了益州，她爷爷才会出事。我觉得愧疚，我必须帮她找到爷爷。”
　　陆一一：“姐姐，一百五十两银子，一一这辈子都还不起你了。要不，我签个卖身契给你吧，以后我都在你家干活。”
　　木梧桐笑：“哇，那我赚翻了。你下次可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再受伤，不然我损失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