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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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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楼,乃是扬州城内最负盛名的酒楼。顾名思义,整个酒楼雕饰的漆金缀玉,雕花镂龙,一派富贵繁盛气象耀人耳目。奇怪的是,如此富丽堂皇之处,却是不拘小节,主人志在广邀宾朋,结交天下之士,并非敛金,故而寻常百姓人家也能随意出入,吃上一顿好酒菜,畅议一番文治武功。由此雕花楼便成了人人向往之处,到过扬州的人,也定要到雕花楼,方不失尽兴。
白柒看门两边一副对联上书:雕龙画碧,开尽酒风十里;花夕漠上,识满宾客人间。再仰首望了望门坊上笔力遒劲的“雕花楼”三字,风骨竣挺,傲气飞扬,不由微微一笑,叹道,“好字,好气魄。”不禁抬步走入楼中。
店小二正兴致勃勃听客人讲城中轶事,见一人入内,不由眼前一亮。只见该男子一袭灰白长衫,儒雅英拔,手中一柄古旧长剑,一眼便知并非凡物。再细看,面如冠玉,浓眉招展,双目朗朗,正是一个年青翩翩的江湖侠士的人物,忙上前招呼。
白柒含笑在角落的桌旁坐下,随意点了几个小菜,一壶陈年的自酿酒。酒一入口,直觉两颊清淡,并无特别,谁知不久温热一阵接一阵而来,直要烧到肠子里。江南酒酒劲绵长后劲十足,曾经的尝试恍如前世的记忆。白柒再倒一小杯,细细品尝,直叹齿颊余香,回味无穷。
几杯下肚,白柒才从酒中回过神来,听着邻桌的几位客人谈天说地。只听一人道,“苏老爷卧床已有几个月了,苏家少爷才十岁都不到,这雕花楼——”
又听另一人道,“难道真要卖给那朱大胖子?”
店小二在一旁道,“各位不用忧心,老爷绝不会把雕花楼给那满手铜臭的人。老爷说了,雕花楼是苏家产业,打死也不外卖,各位不要随意相信朱大胖子的鬼话。”
白柒听着,微微皱起了眉,向那几人问道,“请问,你们说的苏老爷可是苏三常苏老爷?”那几人皆点头称是。白柒双目一凛,蓦然起身肃然道,“小二哥,敢问苏老爷府上怎么走?”店小二见他不容置疑的神色,便告诉了他。白柒付了银两正要往外去,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嬉笑声,侧目望去,见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灿笑着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人,约莫四十多岁。店小二忙笑迎上去,口中还叫着“少爷、总管”云云,那被唤作总管的中年男子神情严肃,正对店小二问着什么。
被唤作少爷的男孩好奇的在店内张望,见了白柒便靠过来,直盯着他的剑看。白柒问道,“想玩么?”男孩点点头,白柒道,“你叫什么名字?”他脆生生道,“苏青隽。”
苏青隽,苏青璃。果然如此。
他将剑轻轻往前一递,苏青隽瑟缩了一下,极快的碰了一下,又大胆伸出手摸着剑鞘,小脸通红看似极为满足。此时背后陡然有人叫道,“少爷,这东西危险,可碰不得!”那管家冲过来将苏青隽抱开,怒瞪着白柒。白柒一笑,微微挑眉,挺直着背脊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一阵微风吹过,吹起一地细黄花瓣,纷纷扬扬,转眼间尽落泥尘,零落四散。苏青璃靠在窗棂上,看着满地花蕊出神。
“小姐……小姐!”丫鬟阿瑶尖叫着从楼下跑上楼。
苏青璃一脸漠然的望着她一路跑来气喘吁吁。阿瑶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小姐,大公子回来了!”苏青璃蓦然站起身,一脸惊疑。阿瑶道,“是!是大公子,白柒少爷回来了!”
“是么?”她轻轻坐下,苍白的脸上神色难辨,扶着窗棂的双手却在微微颤动,闭上眼,轻轻一叹。苏白柒,这个已然尘封多年的名字,再次重现天日。他此次的归来,是有心还是无意?自己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他,是否还是当年的他?
阿瑶望着她通红双眼,不由得一阵心伤。这柔嫩的肩膀,已苦苦支撑了整个苏家半年,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还得瞒着老爷和夫人,不让外边的人知道。若再无人相助,再无人替她抗下这个担子,这瘦弱的身躯有朝一日是否会坍塌于一夕之间?整个苏家是不是就此倾颓,盛景难再?
“小姐,你就不去见见白柒少爷么?”
“阿瑶,现今已经不是过去了。”苏青璃轻轻一笑,复又坐下,其中的苦涩却似在她身上蔓延开来,直浸染到自己的身上。阿瑶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一片孤叶摇摇欲坠,最终落下来,四处飘荡后依旧脱不了碾入尘土的命运。
“这边来……”渐渐有声音响起,稚嫩雀跃的童声,苏青璃挺起背脊,只听苏青隽的声音在园外越来越清晰,“姐姐就在这座园子里,爹和娘都不让她下来,也不让我来。可是我经常偷偷去找姐姐玩。”
“原来你这么淘气!”那声音低沉温润,苏青璃只觉心都要揪起来,虽与那时的声音不同,可这般的语气,怎么不可能是他?她紧紧攥住衣角,愣愣立在原地,却不知作何反应。足音越发近了,她几乎可以听见苏青隽不均匀的呼吸声,却又似什么都难以听见。隐隐见到一小片白袍衣角闪过,她便惊惶站起身,躲在窗子后面。她闭着眼,抚着胸口却始终无法平息剧烈的心跳,良久,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缓缓睁开眼,眼前却是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她惊叫一声,直退后两步,差些撞上墙角的花瓶。面前白衣翩然、英气逼人的男子,与十年前稚气犹存、白裳温润的少年叠在一处,时空、场景兜兜转转,总逃不出命运的这一番轮回,从前的初遇与现今的重逢,那时的苏青璃与此时的苏青璃,哪一个才是自己,自己又在哪一幕里,她已完全分不清,几疑身在梦中。
白柒见她脸色几经变换,浅笑一声,将长剑放在桌上,转过身来轻声道,“青璃,我回来了。”壁色衣衫苍翠欲滴,衬得她雪肤乌发,一双翦水秋瞳盈盈,人比黄花更瘦。苏青璃从怔忪中醒来,在他身旁坐下,淡淡道,“哥哥。”
他讶然,从前怎么让她这么唤他,她都不愿。时隔十年,没料到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二字。他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递给她,“青璃,这是给你的。”
苏青璃接过,见是一块五彩斑斓的小石头,微微泛着光泽,晶莹剔透,触手温良如玉,一如他如今模样,她不去看他,只道,“谢谢哥哥。”白柒莞尔一笑,观赏起四周景色来,望到楼下,笑问道,“要不是回来一趟,还不知道你还有了个弟弟。青隽是个好孩子。”苏青璃倏然抬起眼望着他,道,“青隽待我很好。他以前老吵着要见你,说喜欢哥哥不喜欢姐姐。”白柒挑眉,不禁失笑。
“你去看过爹爹了么?”
“去过了。义母也在,她的身子看上去也不好,有些疲累过度。义父的病大夫怎么说?”白柒轻轻用拇指擦拭着剑鞘。
苏青璃垂下眼道,“怕是熬不了多久了。爹爹不让我去照顾他,让我待在这里哪里都不准去。”白柒侧目看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苏三常一面结交天下志士,一面对女儿不闻不问,弃之如敝屣。他想起那个睁大双眼对他说“白柒,你又不是我亲生哥哥,我为什么要叫你哥哥?”的女孩,与眼前眉目郁结、强颜欢笑的女子,不由心里一痛。
“哥哥?”苏青璃轻声唤他,白柒陡然清醒过来,勉强笑道,“青璃,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周总管都与我说了,这半年来铺子都是你在打理,我……”
“哥哥,别说了。”苏青璃眼底一片苍白,只望着他不停抚着那柄剑的手。白柒道,“青璃,你长大了。”苏青璃淡淡一笑,“人总要长大的。”
“阿瑶,你再不让我进去,我就去告诉娘,把你赶出苏家!”苏青隽尖细的声音带着几分蛮横,噔噔跑上楼来,灿笑着钻进白柒怀里,道,“哥哥,你和姐姐说完话了么?你教我练剑好不好?”白柒温和的脸上闪过一丝肃色,冷冷道,“现在不行,我和你姐姐还没有说完话,你怎么可以跑进来。”
苏青隽自然不懂他语中厉色,还想抓他的袍子,苏青璃将他拉到身旁,笑道,“隽儿,不要吵哥哥。”苏青隽转头去看白柒,见他正冷冷盯着自己,只得噤声。
白柒这时开口道,“就是因为他,才要这么对你?”
“哥哥,你别说了。”苏青璃摇摇头,在一旁的苏青隽抢道,“爹和娘对姐姐很不好的,不让她下楼,每天只让她练琴画画,还不许我来找她。可我偏偏要来找姐姐。”
白柒神色有所缓和,站起身淡淡道,“青璃,我本来是回来看你的,不打算惊动任何人,也不打算久留。”苏青璃垂下眼,苏青隽却在一旁叫道,“哥哥你要走,你要走到哪里去?能不能多陪陪隽儿和姐姐?”白柒望着他,缓缓道,“青璃,他们心里从来就没有你我,你苦苦为他们尽孝,他们却从来不放在眼里,为什么要这么傻?”
苏青璃咬唇不语,白柒突然道,“要不你跟我走,离这里远远的!”
“哥哥,他们始终是我的爹娘,虽然与你并无血缘牵连,可毕竟也有养育之恩,你……”
白柒皱起眉头,喝止道,“别说了!十年前我已报了恩,如今还要我来补偿什么?”他冷冷回头甩袖而去,走前忽然停住,轻声道,“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苏青璃将那五彩石牢牢攥在手中,直到指尖泛白依旧不松手,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不教自己溺毙身亡。
“白柒,你快把我的玉还给我,那是娘给我的!”才五六岁的小女孩停下渐渐缓下步子,气喘吁吁靠在墙边,前头一直跑着的约莫十岁的少年转过身来,笑嘻嘻道,“不就一块破石头么,稀罕什么?天底下好看的石头多的是,等以后我做了大侠,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什么是大侠?”
少年双眼定定望着远方,目光迷蒙而悠远,“大侠就是云游四方、扬善除恶,天底下最逍遥最自在的人。”
“那你以后会离开我们么?”女孩歪着头,似懂非懂。
“当然不会,去哪儿都带着你。我是大侠,你就是大侠的妹妹,我们一起闯荡江湖,和现在一样,天天在一起!”少年拍着胸脯保证。
女孩咯咯而笑,阳光下明媚无限,清铃般的笑声让他心中一软,只觉此生已足。
缓缓睁开双眼,白柒自床上坐起,耳边似乎还萦绕着梦中的轻笑,久久挥散不去。他轻叹口气,将那玉紧紧贴在手心,一阵一阵的凉意却直从手心沁到心扉,怎么也暖不了它。
扬州城已与过去大不同,白柒边走边看,幼时常去之处所遗不多,不知不觉间又到了雕花楼。他在门口怔了一会儿,转身离去。几年前苏三常突然发迹,不仅有雕花楼,还有城中一条街的铺子。那时虽是穷困潦倒,一家人尚能相互扶持。现今家财万贯,却始终逃不脱“病死”二字,有了幼子便忘了长女,到头来最终得到的又是什么?白柒忽而调转方向,往苏家走去。
白柒每天都去找青璃。
“青璃,后来你猜怎么样?”
“白……哥哥你就说吧。”
白柒忍着笑,道,“那个胖子见我亮出剑脚都软了,我用剑指着他道,如果你再来这里骚扰百姓,我就把用剑在你身上刺一百个窟窿放在村头。他一听,只管求饶,连裤子掉了都不知道!”苏青璃掩口而笑,“他也是活该。哥哥,你的剑呢?”
“在院子里的石台上。”白柒挨近她道,“还有呢,我最远到过一个叫沙洲的地方,那边的人一年才洗一次澡。到处都是一片黄沙,连一条小河都找不到,燥的不得了。”
苏青璃瞪大了双眼,“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也不奇怪,扬州南面有一个城叫梅州,每天都下雨,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湿漉漉的。我还和船夫一起出过海打渔,整条船上都有鱼在那跳,白花花的一片。”白柒神气的用手比划着。
苏青璃道,“我从来也不会想到外边这么好看!”
白柒道,“有一个叫大理的地方,四季都温暖如春。那边的人都热情好客,山清水秀,就像个世外桃源。”他见苏青璃满脸的向往和倾慕,憔悴的眼中焕发出神采,美极了。他心里一动,柔声道,“青璃,跟我去大理,那里不会有人认得我们,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一起闯荡江湖。”苏青璃一愣,不敢迎上他灼灼望住自己的眼,白柒抬起她的脸,将唇轻轻落在她的唇瓣上。
柔柔软软的触觉,苏青璃瞪大了双眼,整个人如同陷在一片温暖之中,娇软无力。白柒将她环在怀里,用下颌抵住她的额头,“这苏家产业迟早交给青隽,周管家是个用心的人,一定会教导辅佐好他的。你也已到婚配之年,你若不跟我走,你那个爹把你指给一个丑八怪怎么办?”苏青璃惊讶地看他,他笑道,“我是大侠,你就是大侠的夫人,我们一起闯荡江湖,天天在一起。江南江北,天山海外,世间所有秀丽瑰奇的景致,我都要带你看遍。然后等我们累了,就到大理去定居,我教我们的孩子练剑,你教他们弹琴,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如同心中全部塌陷,苏青璃将脸埋在他怀中,眼泪纵横。他从来不会知道,十年来她挖空心思的想念他,多少次在梦中惊醒,只因还坚信他并没有离开。如今心房重被注满,一半是酸、一半是甜。自己已无法想象,如他再不回来,她该怎么支撑下去,“哥哥……”
“叫我白柒。”白柒轻柔的吻着她的额,同样是满腔暖意。
此时忽听“锵——”一声,白柒蓦然道,“不好,我的剑!”楼下传来阿瑶的惊叫声,二人对望一眼,忙下楼去。
苏青璃一见院中场景,惨叫一声,已然昏死过去。苏青隽正直挺挺躺在地上,白柒的那柄重剑横贯在他胸前,将上半身斩成两段,小小的身子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白柒呆愣愣望着他的尸首,不知作何反应。
苏夫人一听苏青隽的噩耗,日夜哭号,悲恸万分。苏三常当即病情加重,偶尔清醒时便对着白柒与苏青璃二人破口大骂,还道,“以为害死你隽儿就能得到苏家了么,你们做梦也别想!”
苏青璃自那时起亦是整日以泪洗面,形容较前更是憔悴不堪。即使白柒在身侧也慰藉不了她半许。
这日她哭累了倒在榻上,依旧啜泣不停。朦朦胧胧间仿佛见到白柒对她正色道,“青璃,我不等了。我要去拜师学艺,然后去远行。等我学有所归,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你一定要等我。”话音才落,他决然转身离去,再不回头看她一眼。双眼涌满泪水,她颤颤追上前,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再怎么哭怎么喊都是徒劳,只能眼睁睁看那身影消失在眼前。
“小姐,醒醒!”苏青璃睁眼,万般俱静,只见阿瑶泪眼纵横,“小姐,不好了。老爷他……”
苏青璃心里一空,茫然起身,这么快就来了……
白柒在雕花楼角落中一杯接一杯喝着酒,邻桌客人的话却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心窝上。
“这苏家与贾家的婚事办的可算是热闹隆重,昨天这条街上到处都是红绸喜字,光是婚宴就摆了几十桌,你们都瞧见了没有?”
“自然。贾家这下赚足了,不仅得了个如花似玉的苏小姐,还得了苏家所有的产业!”
“我听说可不是这样。这苏小姐答应婚事时说了,将来她的第一个孩子要姓苏,这不是说苏家还在苏家人手中么!”
白柒苦笑一声,原来编梦的是他,织梦的是他,自始自终在梦里不肯醒来的人还是他。青璃是怎样的一个人,别人不懂,他还不懂么?青隽死在他的剑下,他又是她名义上的哥哥,一向要做个好女儿的她,又怎么会再跟着他,又怎么会再与他一起在梦里沉沦下去?
他大笑着起身,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走出雕花楼。回望了一切,他扯起嘴角,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