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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通灵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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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all】通灵者
Summary:四次沢田纲吉和朋友告别,一次他找回了他们
沢田纲吉有一双能够看见鬼魂的眼睛。
能够看见鬼魂的孩子,走进黑夜还是一样害怕。通灵者沢田纲吉的第一份工作在瓢泼大雨里进行,国中生头顶着校服外套,球鞋啪嗒啪嗒踩着水,阴云铺天盖地在黑色的雨里,一切都看不清。有人坠楼了,沢田纲吉跑向他。
有没有谁打一下急救电话啊!最开始他说。中途他沉默。最后他问。
山本君,你还记得我吗?
雨下得越来越大,阿纲的头发和衣服都被打湿了,雨好像早就已经死去的人在哭泣,自杀的同班同学在他身边站着,在自己的尸体边上站着。雨水在地面上肆意流淌,流淌像河流一样漫长。
我一直很崇拜帅气的山本君。小国中生在冰冷的雨里被冻得直打哆嗦,他坐下来抱住自己,棕金色眼睛难受地眯着睁开看人。
山本同学好像第一次认得他眼睛的颜色,暖色的阳光,虚弱地照在积雨云层上。
少年人的体温发烧似的在大雨里像火,人的眼睛流动着微小明亮的热度,死去的人都要被他温暖。他们聊昨天的谈话,聊山本失利的比赛,聊那只折断的手,还有相信青春背后别无他物。
他说相信青春之后别无他物,他看见青春像雪片一样飘落,落在大地上,转瞬消融。山本武说相信我的一生再无出路。
死去的人穿着酒红色外套,满天的大雨也好像是鲜红的,雨声嘈杂错乱,在积雨云下的昏暗天空。
小国中生在大雨里和尸体在一起,听死灵说话。
生命在冰冷的尸体上飘若尘埃,在沉重的雨滴里飘若尘埃,山本武的血流在雨里,他在一个大雨天跳下了楼。在他死后,备受欢迎的山本同学和废材阿纲重新认识。
如果在活着的时候认识,那么我们能成为朋友的吧。他说。
听了这话,沢田纲吉认真地拥抱他的朋友,就好像他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苍白的死灵一点一点,在大雨中变成苍白的烟尘飘扬。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吧。”
还没有人对沢田纲吉说过这种话,沢田纲吉也没有朋友。沢田纲吉惊奇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对他的新朋友绽放出温热的笑容。
你会转生的。沢田纲吉遗憾又开心地笑着说。要开心啊。
如果我们在活着的时候遇见就好了。山本武愣愣地说。你也要开心啊——他想说什么呢,下一秒他飘散在湿润的空气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许多人冲了过来,沢田纲吉坐在地上,雨把他淋得湿透,而湿漉漉的小孩子还在对着天空笑,学校里的明星学生和废材阿纲做过半分钟朋友,他们互相拥抱,隔着生死,无人知晓。
废材阿纲单纯地在笑,然后举起袖子擦眼泪。
雨停了。
第二个灵魂是自己来找到沢田纲吉的,沢田纲吉在下雨的夜晚一个人在教室擦玻璃,窗户最高的地方他擦不到,搬来椅子,搬来凳子,踮起脚去擦,突然间入耳一声两声敲门声,沢田纲吉本能地转身,脚一滑,从堆叠得高高的椅子上摔下去,死灵向前一步,拉住他的领口。在学校不要做危险动作。他说。
今夜下的是小雨,教室里的灯光暖黄,黑色的风纪委员长在他面前,衣着整齐,风把他的外套猩红内衬吹得不停翻出来,鸦黑的眼睛平静镇定又漂亮。
他说,天黑了,早点回家。
沢田纲吉小声惊呼,云雀学长。
失踪了好久的风纪委员长云雀恭弥就像他还活着的时候一样,颔首。
只有沢田纲吉看见他。
……沢田纲吉觉得很难过。
他觉得云雀学长就算是在人群之中死去,也不能遭受这样的侮辱,是在他心中,他所单纯崇拜着的云雀恭弥。其实这并不算侮辱,因为沢田纲吉能够看见才变成了对云雀恭弥的羞辱。他不敢看见云雀恭弥,也不敢和他说话,云雀恭弥还是常常坐在他习惯的位置,离人群很远星辰很近的地方。
云雀恭弥对他说话了,小动物,你不早点回家吗?没有,值日没做完。沢田纲吉继续擦黑板,他好像不知道可以消极怠工,把别人不负责任扔来的工作背在肩膀上,有时候会有人说,只有沢田君的黑板擦得最干净,他也有细碎的欣喜。
风纪委员长坐在窗台上看他,沉默不语,空气里的尘灰一寸寸沉淀。
沢田纲吉偷偷看他,还是觉得很难过。他认识云雀恭弥,并中所有的学生都知道风纪委员长云雀恭弥,可云雀恭弥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他也会死去,飘如尘灰。
沢田纲吉把抹布扔回讲台,他突然觉得很累,不想做了。他低着头,看见云雀学长的鞋尖,抽抽鼻子,问,云雀学长您不回家吗?
学校就是我的家。云雀说。
灵魂在天地间飘荡,云雀每天都在他心爱的学校里游荡,如果目睹一切却无法触碰的话,那会不会很痛苦。沢田纲吉想。可那是云雀学长,他一生都不应该无能为力。
秋季并盛的红叶飘飞得像雪,生命飘飞得像鲜红的雪。
无能为力,云雀恭弥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做不到的事情他会努力去做,因为云雀是鲜活的鸟,像生命那样无时不刻不想绽放。
回家去吧。沢田纲吉默默地背上书包。
回家的路上,一群高二的男生把他拉到角落,借我点零用钱。我交。沢田纲吉还没有说出口,脸上就被踹了一脚,他们只是一边打一边问,借我点零用钱好不好?废材纲。沢田纲吉的手颤抖地拿出了钱,没有人听他说话。今天妈妈让他在外面买晚餐,然后有人在他手腕上踩了一脚,钱掉在了雨水中间。
沢田纲吉忽然看见云雀恭弥站在不远处,风把他的衣服缓慢地吹动。其实你可以离开啊。沢田纲吉努力地想着,为什么要看着呢。
沢田纲吉突然为自己的眼睛感到羞耻。云雀恭弥的沉默因为被人目睹而成了羞辱,因为所有人都要接受自己终死的结局,在死亡的荒野里哀悼并接受自己的一生。接受只是个鬼魂,改变不了世界。
会动的不再动弹,不死的就此死去。沢田纲吉为云雀恭弥而感到难过。
他挨打后在雨水中站起来,云雀恭弥过来,伸手拉他,云雀恭弥会来到他面前,把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学长不像他。死灵的手好冷,沢田纲吉对他笑着说。
那么他们握着手,只是为了取暖。云雀和他说的话比他活着时的一辈子还多,最后云雀告诉他,他自己的家门口邮筒底下压着钱。坐在便利店的小餐桌前,沢田纲吉是真的很高兴,好像是一个活着的朋友请他吃饭了一样,委员长靠在窗外看这个并盛町,也在等他。
在深秋的并盛中街道上,沢田纲吉终于不是孤单一个人了,两个孤独的人,一个天性孤独,一个孤独是别人强加给他的。他们能够交谈。
云雀委员长只有他可以交谈了。沢田纲吉忍不住想,他会感到很难过。他也只有云雀恭弥交谈,但是阿纲很开心啊,他微笑在红叶满地的街道上。云雀的手真的好冷,打人也好痛啊。如果能在活着的时候遇见你就好了。可是活着的时候他们遇见过多少次啊。
“可是如果是活着的学长,我不敢。”
云雀恭弥站着花荫下,眼睛淡淡地垂下。
沢田纲吉在花荫下抱着他的云雀学长,他总是那么胆小又那么单纯,他用尽一切,只是想要一个朋友,却总是找不到朋友。孩子纯净的眼睛只倒映着黑色的云雀学长,学长,可以陪着我一会吗。
他胆子小到面对死人才敢说话。
面对死人。云雀恭弥如果活着的话……
我很崇拜云雀学长。沢田纲吉把这样的话说过很多次。从来没有想过能够被云雀恭弥听到。
云雀恭弥在背后的高处看他,眉与眼沉顿。
最后一片红叶掉落的时候,阿纲又和别人打了一架,枫叶色的阳光,枫叶色的血,还有云雀恭弥冰冷的呼吸,阿纲抱着头倒在地上,难受地皱起眉头。
他感到很难受,第一次感到这么痛苦,因为别人在受苦,云雀恭弥抱着他,冰冷的指尖点在额头。
如果我活着的话,一定会保护你。因为你还是个孩子,我的学弟,遇到危险需要保护。就好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拉你不让你摔倒一样。
可沢田纲吉像荆棘一样在大地的缝隙中生长,他跪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以为所有的伤害只有自己担在肩膀上,没有人会保护老是受苦的废材阿纲。他睁大了眼睛向前抱住云雀恭弥,被云雀恭弥的手轻轻拥住,落难的鸟儿和他一起倒在肮脏的地上里。可沢田纲吉这么难受,难受得想哭。
学长强大,又温柔,他一生只能得见他死后的笑容。可沢田纲吉突然想——如果我在学长活着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会怎么样?
“我会保护你的。”云雀恭弥说,“我本来就应该保护你。”
沢田纲吉睁大眼睛,秋日的黄昏开始飘起细雨,人的灵魂飘散如烟,沢田纲吉伸出手去,,握住那些飘落的尘灰。云雀恭弥坐着靠墙,他开始说话。毕竟他比沢田纲吉大一岁,也是风纪委员长,沢田纲吉在他面前头发软绵绵的就像一个可怜的小动物,紧紧拉着他的衣角。风纪委员长保护学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云雀恭弥的喉结微微滚动,与其不如说是他的失职。他活着的时候放心不下并盛町,现在也放心不下他的小学弟,小动物能够活得很好,却也很容易死掉。
我很高兴能认识你,和我有没有死掉没有什么关系,你以后打架要找风纪委帮忙。云雀恭弥说。小动物。
沢田纲吉在他身边哭得多伤心,像条小狗一样。学长,学长。他语无伦次地这样说。学长应该要去转生了,远离了让他受辱的世界和不舒服的一切。云雀恭弥会有来生,而不是一抹孤魂,他会好好活着的,活着很好——可沢田纲吉哭得好伤心,这是离别,他从喉咙里勉勉强强挤出祝福,手却紧紧抱着学长的腰。沢田纲吉从来没有和前辈交过朋友,也没有任何人对他说,我会保护你,你还是个小孩呢。可是沢田纲吉抬起他泪眼朦胧的眼,他的学长又要在尘灰里烟消云散了,露出那种平静的表情。
所以沢田纲吉微笑起来。
他从来都是为别人而微笑。
云雀恭弥认真地看着他,太阳雨下的天空一切都朦朦胧胧。你要保护好自己。云雀恭弥这么对他说。
下一秒是天空凉透,烟尘飘飞,于是云雀恭弥最终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点头。
太阳雨,红叶婆娑。
深秋的并盛町,沢田纲吉坐在地上,看着红叶飘下来,蝴蝶死在十一月。
并盛町的空气从深秋开始变冷,沢田纲吉走云雀恭弥走过的所有小路。
当他一个人行走的时候,总是感觉很温暖,好像那个令人尊敬的前辈还在身边,黑夜的黑色翅膀在他身边拍打。
有时候他想,云雀恭弥在死亡的另一端是否抵达了安宁了呢,会不会介意废材阿纲老是想起他呢。沢田纲吉偷偷在纸上写云雀恭弥的名字,偷偷祭拜他,在别人的侧目里对云雀恭弥的一切反应过度。他忽然觉得很悲凉,因为只有沢田纲吉知道云雀恭弥确实死去了。
红叶飘飞到落的几个星期,那就是沢田纲吉这一生与云雀恭弥的交集。
要保护好自己。云雀恭弥对他这么说。
沢田纲吉在雨夜里见到了第三个灵魂。
他追着血腥味道,他常常从云雀的身上闻见血腥,那是死人的味道,沢田纲吉跑进一条小巷,他好像一只小鸟,在铺天盖地睁不开眼睛的雨里飘荡。裹紧冬衣外套沢田纲吉向死亡深处走,眉眼沉顿得像天一场大雨,一场暴力犯罪的后遗迹里。
地上的尸体在雨里面无表情,少年一身灰蓝衬衫黑外套被捅了二十三刀,银色头发顺滑又倒在地上乱糟糟,透过死人浑浊灰色的眼睛好像底下是翠绿色,如果他活着这颜色一定好看,沢田纲吉忍不住想到,雨在沉降火药味。沢田纲吉在尸体边上蹲下,听已死者的心跳。
我死于一场殊死的战斗,这是我的骄傲。这个不良少年对他如是宣告。
可你明明只有十四岁。沢田纲吉在雨里举着伞,雨滴不停地溅上脚踝和小腿,把校服裤子打湿,小少年像暴风雨里的一只鸟,睁着迷惘又难过的清亮眼睛,他举伞是为了将一个看不见的朋友纳入伞下。
你明明不应该在雨里没人理睬的角落和人战斗,战斗到死为止。
不良少年的脸上滴着血,有刀伤划过他的半张脸。没有人会给我这种人收尸,明天一早就会被扔进大海里。
阿纲抿一抿颜色淡薄的唇,眼睛漂亮得像薄冰,像个孩子一样倔强,他说,我是鬼魂的朋友。所以他走到尸体边上,向死灵问好。
冬天的雨又冷又沉,呼吸进嘴里的空气又冷又沉,全町打架最凶狠的不良少年死在一个雨夜,这死得其所,他一生在无数场战斗中度过,浑浑噩噩为好多人打过架,他说他没有家可以回去,也没有一个地方让他听雨声,弹《弥撒曲》。狱寺隼人的尸体被警察收走,沢田纲吉在雨下的屋檐,坐下,神色沉默。狱寺隼人陪在他身边,唐突地开口,问,你能不能做我的首领。
就算是我已经不能为你打架了。
他一生都没有见过沢田纲吉这样的人,瘦小的一个国中生,蹲坐在屋檐下,像一只在风里飘飘荡荡的小鸟,然后起身,向着暴风雨中心前行,那么弱小,又那么一往无前。在死灵眼中他真的温暖得要命,狱寺隼人想,所以他忽然想要拥抱沢田纲吉,让他不要在大雨里沉默,沉默得像城墙。
冬雪飘舞在并盛町,沢田纲吉的岁月在天空上流淌,沢田纲吉从火葬场带回了狱寺隼人的骨灰,你想葬在哪里?三分之一寄给姐姐,他身在异国而她在故乡,三分之一撒进大海,还有三分之一,请您戴在身上,骨骼碎片在沢田纲吉的身边挂着互相碰撞。不良少年和废材在冬日里认识,他们坐在一起,感受到最深的孤寂。狱寺隼人告诉沢田纲吉他曾经打败过的人,告诉他打架的技巧,把自己擅长的钢琴曲讲给他听。他曾有过完整的一生,高贵和下贱都刻在不良少年的骨头里。沢田纲吉握紧他的手,关心他冷不冷。
而沢田纲吉站起身来,总是背着天空最大的沉重恶意,他就再也不考虑自己。
沢田纲吉为什么没有朋友呢,沢田纲吉为什么要受欺负呢,沢田纲吉是个温柔又不太聪明的小孩啊,沢田纲吉老是受伤。从心底深处燃起蓬勃的火,狱寺隼人的心脏为了别人而跳动,他想——
沢田纲吉配得上他一生的敬仰。
他所有想买的玫瑰都在花店中静静等待,凋谢,他的一生的情书没有一封写出口,他想要为沢田纲吉打架,给他中午翻墙逃课带汽水和果汁,还有他每个早晨和晚上的问候,从来没有及时说出口。而时间交错断裂,不良少年狱寺隼人奔跑过废材沢田纲吉的身边,银色烟盒跳出口袋,沢田纲吉向日落处行走。从不曾相识。
而他的一生早就凋谢死亡。
狱寺隼人陪伴了沢田纲吉一整个冬天。
生命中的冬天是孤寂的季节,还好有人聊天,路上一条影子在两个朋友的脚下延伸,沢田纲吉他其实很开心。
因为那个像光一样的少年其实没有朋友。
他把所有朋友都当成光,细细地在手中抓紧,但是他会和朋友说再见的,再见时如此痛苦。狱寺隼人第一次如此清醒地从他的眼睛里读到这一切,对于孤独的孩子而言,他的朋友是全世界。
可他明明配得上。
沢田纲吉在便利店给自己买了一包三明治,死灵在边上看着他,可以把包装纸递给我吗?狱寺隼人问他,然后取出包装纸里面的纸玫瑰,贴在自己身上,他身上有无数道刀伤,刀伤在不停地流血,所以狱寺隼人的手总是很冷,那张纸被血从边角一点点染红,狱寺隼人把它递过去。
“我把我的心送给你。”
但凡他还活着,他会亲手买最昂贵的玫瑰,送到少年人的怀里,这就是他现在的双手,只能够递上一朵玫瑰,用夜莺的血染红玫瑰。
红玫瑰,白玫瑰,血染红的白玫瑰。
沢田纲吉伸手接过,小少年认真地说,好。
还没有人对他说过爱慕的话,没有人在雪里拥抱他。
狱寺隼人把痛苦的话,打抱不平的话,感到悲凉的话一齐压在喉咙深处。他所穷尽一生在死亡之后遇到的首领,在并盛的冬雪日里对他露出微笑,雪花飘舞,尘灰飘舞。
“你是不是要走了?”
这就是他的一生,他一生的雪都下在并盛町最寒冷的冬日,狱寺隼人的视线开始模糊不清。好残忍啊,狱寺隼人说出口来了。
在理解到温暖的那一刻,死灵在飘飞中灭亡。
可他用尽一生,才找到了沢田纲吉。
再见了,以后不见。沢田纲吉紧紧抓着他,可他又松手了,好孩子第三次向他的好朋友告别,每一次都那么痛苦,雨水像天空的泪,而大雪纷飞,泪水冰冷无比。
好残忍啊,狱寺隼人说,我还想陪你很久呢,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点点头,他棕金色的眼睛色泽暗了,好像很难过,狱寺隼人按住他的肩膀。
“我会来找你的。”狱寺隼人说,“我一定会来找你的,那个时候你还做我的首领。”
想要找你,想要和你在一起,想要救你一命。
冬雪吹满了天空和大地,不良少年低下头闭眼亲吻他的指节,再亲到手腕,然后变成拥抱,侧头去亲吻他的颈项,指骨和脊椎骨挂在沢田纲吉的胸口相互碰撞,大雪下尘灰飘满。
“要好好活到那一天。”
沢田纲吉和他靠在一起,也闭上眼睛。
在这飘飞的大雪里,握着朋友的手,狱寺隼人紧紧地抓住他,像是不舍得离开的证明,于是他轻轻承诺。
“好的。”
然后他睁开眼睛,白雪堆满街道,而他双手空荡。
并盛町的春天来了。
沢田纲吉找到了他的第四个灵魂。
少年罪犯在高塔上看他,用怪异的异色瞳挑起来看他。是我做的没错。
少年棕金色的眼瞳轻微收缩,时间的枪猎犬肃穆站立,抬起一条前腿,追猎信号,一,二,三,他压低身体,追猎灵魂。
沢田纲吉穿过无数柱子和楼层的空间,追着他的脚步,像猎鹰穿过森林,终于用刀抵着那个黑曜中学学生的喉咙口。从学生的身体里飘出灰白的雾,死灵在雾气状的魂灵中微笑,很聪明,小朋友,死灵说。
麻雀说,是我杀死了知更鸟,我也不止杀死了知更鸟。云雀恭弥的尸体埋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帮派战斗和网络暴力在死灵的双手间翻动。鸟儿的白骨在大地深处堆积,层层叠叠,苍蝇的小眼睛倒映着他们死去。
所以国中生深深叹一口气,你也是死灵啊,却不是我要找的朋友。
——我的刀渴望饮你喉咙的血。
杀人犯和国中生在高楼上互相嘲笑。向亡者寻求友情,像扑上冰块寻求温暖,偏偏还把亡灵当成真正的朋友,他们不够强大,而死灵会被感情融化,刚刚得到感情,然后转瞬就要离别,亡者迎接属于他们的转生。而你,沢田纲吉,你好可怜,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活着的幽灵。
沢田纲吉憎恨他的平静和大胆。沢田纲吉第一次可以开口说,我憎恨某个人。六道骸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闪烁过,沢田纲吉孤身一人站在人群对面,他只有死去的朋友们,无时不刻像黑夜环绕在身边,不可触碰,翅膀轻轻拍打,眼睛平静而冰冷。
他们在高楼上相互对决,他们在街道上追逐,死灵六道骸走到他面前,戏谑着伸出只手,小朋友,打架输了请你吃冰棒。春日并盛的樱花雨飘落在每个人心底。
六道骸在无数人的眼睛里闪过,有欲望的地方就有恶魔,在人的身体里起舞。
六道骸用别人的钱包给他买三明治,小朋友,你逃课了?六道骸问他。想不到那个云雀恭弥的朋友居然会逃课。
可是他坐在教室里,教室里空无一物,只有钢琴声在教室里回荡,脊椎骨和指骨在胸前的挂坠碰撞,声音很轻,狱寺隼人叙述给他无数次却一生未曾听过的曲。天台上站着红色衣服的少年,他们还没来得及认识,棒球社主将从天台掉落。云雀恭弥像一抹幽魂出现在学校的各处,但是沢田纲吉从来没有再能看清他,拉住他的手,鸣禽云雀高唱黎明序曲,飞上天空,他本该如此强大而美丽,出现在最虚幻的梦里。
沢田纲吉只在梦里见到他们,他的一生空荡如尘。
云雀恭弥用自己的遗产请他吃三明治,那天窗外是深秋的暴雨。沢田纲吉咬进去的每一口食物都有狱寺隼人血的味道,那个不良少年用手指沾了心口的血,在桌面上画着心形,打着小学生都不如的哑谜。如果能在活着的时候遇见就好了,他们都说,然后生命飘若尘灰。水滴一滴两滴,落在桌面上。
如果在活着的时候遇见就好了,可是废材阿纲从来没有触碰活人的勇气,他在黑夜里行走,乌鸦的翅膀在他头顶拍响。没有朋友的小孩,孤身一人的小孩,活着像幽灵一样的小孩。他总是来得太慢,没有在山本武落下之前遇见他,没有在狱寺隼人死在巷子前遇见他,无数个和风纪委员长擦肩而过的早晨夜晚,沢田纲吉低下头,不发一言。
他总是没有朋友,总是面对离别。
总是孤独一个人。
此刻六道骸坐在他对面吃巧克力,笑得像猫咪,用着一张陌生的脸。少年杀人犯的真身有着异色的双眼,身上布满缝合线和导管,倍受折磨后的死亡。苍白瘦削的少年懒懒倚靠墙壁。我死于人类,我的痛苦也来源于人类。这个死灵对沢田纲吉说。你凭什么拯救我。
沢田纲吉抬起手,说我们来打一架吧。六道骸对他一笑,操控着人的身体挥过来一拳,毫不留情,他们在便利店就打起来了,打得声势浩大,六道骸笑得很开心。在拳来脚往的争斗中,沢田纲吉反而觉得内心奇妙地安定下来了。
“我有一天会将你打败,不然我死不瞑目。”沢田纲吉这样告诉他。
小朋友,你真的是想给你的朋友们报仇,还是太寂寞了。
六道骸对他戏谑,这个杀人犯惯踩人痛脚。
我很寂寞,所以多陪我一会吧。国中生的眼睛里写着这种蛮荒的渴望。无论什么样都可以。六道骸与他争斗,他不知何时心里也燃起了这样的渴望,他想咬国中生的脖子喝他的血,也想要落下亲吻在同样的地方。
让我们的游戏更长久,不要结束。
好像是这样空洞到了绝望的呼号声,他们真是奇异的灵魂伴侣,孤独是最难治愈的痛苦。
这一次六道骸没赢,沢田纲吉也没有打败他,六道骸的灵魂站在大桥上对狼狈的湿漉漉的国中生狂笑,然后停下来,幽深的恶意的微笑。六道骸说,要战胜我吗,你比你的学长劣等多了。看着少年眼睛里有着生命的颜色闪闪发亮。
沢田纲吉,你多可怜啊。六道骸说。
“无论谁都好,只要能够陪伴我就好。”这样不停地祈求着,可祈求过后的孩子还是孤独一个人。
沢田纲吉会动手与他对立,他曾经不打架,曾经对人战战兢兢,他曾经用最温柔和善的姿态,像只小动物一样低下头——我们能做朋友吗?
他们的口腔里有了血腥味,一往无前的少年贴着额头对死灵说,你说错了。
至少现在我不孤独,毫无痛苦。
生命在互相撕咬的野兽间展开翅膀,沉若岩石。
你会一直陪伴我吗?
他的仇敌在春日的阳光下笑着,说我会。
……沢田纲吉的这一生飘若尘灰。
六道骸突然说,你好可怜啊,沢田纲吉,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
他们的眼睛相互对视,孤独的河流在天空下安静流淌,倒映夕阳,
明明非常想要朋友,却最后一个朋友都没有,明明是非常温暖的人啊——
“为什么不可以在活着的时候遇见你呢?”六道骸轻轻地,非常小声地说。
直到鲜血流干后,才被他温暖。
黑色的死灵飘若尘灰。
樱花树的花朵在夜里悄悄地落,雨在夜里悄悄落下,落在少年人和他仇敌的肩膀上,落在河岸,火把照着樱花,绚烂得像生命一样,沢田纲吉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睛里好像有泪水要流出来了。对不起。
无论谁都好,宁愿互相仇恨,宁愿害怕温暖,只要能够陪伴我就好。孤独的孩子这样祈求着,祈求过了还是空无一人。
——可他实在是没做错什么啊。
六道骸拥抱他,对小男孩说着温声安慰的话,他们就要分别。明明是非常温暖的人啊,用尽了一切力气却得不到温暖相拥。
六道骸恍惚着这么想,原来温暖真的能击碎人的灵魂,他的灵魂在这种温暖中升腾。可他分明难受,难受得感到想要落泪,就好像很久以前的夜晚,他还会期待爸爸妈妈回家。那个孩子又要孤独一个人,并盛町的雨下个不停。
悔恨和祈愿在他心中旋转。
“阿纲。”六道骸挪动嘴唇,晦涩地这样说,“我不能陪你了。”
沢田纲吉抱着他,埋在他怀里,变成了放声大哭。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心意相通。
他们总是在秋天的大雨里,各自寂寞。真的能够在生前相遇就好了,不用害怕分离。六道骸轻轻说,少年人的身体好温暖,暖得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歌声,他的女孩曾经祈求过他,不要分离,永远不要分离。
日轮划过天空,罪恶凋谢又开放,六道骸转身,没入森林,黑夜的麻雀在人群上空拍打翅膀,玩弄着杀人,仇恨的把戏,这次它杀死了知更鸟。
孤独得要命,却还是要分离。
六道骸手摸索到少年的脸,亲吻上他冰凉的额头,那个孩子仍然在不停地哆嗦,夜晚冰冷,河流冰冷,死灵的吐息也很冷。
如果我们生前遇见,六道骸想,那个地狱是不是也鲜花开放,会治愈普通人的绝望。
沢田纲吉的手越收越紧,那样难过的力度,沢田纲吉的世界崩毁在今天,黑夜里,他又是孤独一个人了。六道骸柔声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阿纲。”
把一生的情书都写给他,把一生的红玫瑰都送给他,夜莺叫得那么美那么畅快,心口的血把纸玫瑰都染得鲜红。这是他一生的故事,这也是他一生的故事。刺猬不敢互相接近,六道骸把玫瑰都丢弃,送他鲜血,送他刀伤,送他活着的证明,他们分明努力,想要至少一直拥抱在一起,六道骸了解他,了解得口腔里都是血腥味,他曾经尝过的悲伤六道骸都知道。
六道骸喜欢他,他喜欢少年人呼吸过的温暖的空气。
在鲜血流干了之后才被他温暖,只有悔恨和祈愿在脑海中旋转。
“答应我,不要死掉。”
他对着沢田纲吉说,在沢田纲吉的眼睛里模糊成了飘飞的尘灰。
死灵们说出的话是咒。
——“你要开心啊。”
——“你要保护好自己啊。
——“你要活到那一天啊。”
——“答应我,不要死掉。”
夏天的大雨降落在并盛町的地面上,只有一个小孩跑过去,拥抱住棒球社自杀的主将,你可以休息,你真的有一个好朋友,只是你一生都没有遇见过,而夏日的雨落得痛快淋漓。
秋天的红叶飘飞在黄昏里,沢田纲吉相信着他的风纪委员长,永远可靠,永远强大而美丽,不管他伸出手,能不能阻止住黄昏下的太阳雨,云雀给了他一声无罪的叹息,没有朋友从来不是你的错,只是没有在生前遇到你。灵魂的鸟飞到高天上,还会想起他的小学弟,那么温柔,那么弱小,会在某一天死去,可是回头,不见长安见尘雾,小动物送走了他的学长。然后凋零在别处。
冬天的雪很深,又那么冰冷,狱寺隼人死在冰冷的冬天,十四岁的少年和人战斗到死,他终于可以对一个人把自己的故事说到底,他想要为沢田纲吉打架,想要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可他们却必须分离。我把我的心送给你。狱寺隼人说,来生您还做我的首领求求您,不要死去,把骨头一直戴在胸口上。
春天繁花开放,他和六道骸在桥上打架斗殴到出血,他们互相憎恨,也互相在最深的孤独里作伴。他只有他为伴,他只有极深的爱在心脏的缝隙里萌芽,像荆棘,最终让他们在死亡的尘灰里相互拥抱。六道骸在鲜血流干了之后才遇见沢田纲吉,他一生都没有等到他的光,而沢田纲吉多可怜啊,六道骸温声说,你要好好的,不要像我死在黎明之前。
看看,沢田纲吉就这么走过他的岁月,磕磕绊绊,雏鸟迎风翱翔,暴风雨击打在脸上,他一生都没有朋友。
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守护他,没有人关心他,也没有人陪伴他。这就是沢田纲吉的一生,没有人。
温暖提灯人的灵魂们一言不发,没入黑夜深处。他是人世间的孤魂,他凋零在别处,死者都与他分离,埋在大地里不言不语,哭泣是天空的雨。
沢田纲吉站在了高楼边缘上,他俯视着这片大地,天空被灯光染色,他想起死亡的河对岸,他所有的朋友都在对岸看着他,他的一生飘若尘灰。
沢田纲吉,你好可怜,他在心里对自己喊。
沢田纲吉,你好可怜,他的心对他喊出重重回音。
是狱寺隼人想要的来生,可沢田纲吉等不到那一天,他掏出胸口的骨骼碎片,静静地放在手心。
沢田纲吉的裤腿忽然被什么东西蹭了蹭。
手心里的骨头烫得要把他灼伤,他们在死生之间。
喵呜。小猫细细地叫。
国中生蹲下身,那是只几个月大的小猫,白色皮毛,绿色眼睛。
“喵。”小爪子扒拉沢田纲吉的手。
沢田纲吉抱着小猫,从天台上一步步走下去。
沢田纲吉没有回到家里,他在路上被一群高二的不良少年拦住了。
今晚春天到来,繁花开放。
因为没有上学,没有路过这个地方,所以好久没有被他们勒索过。
沢田纲吉的眼睛闭上。
“再打下去他会死的吧?”
“不管那么多了!”
沢田纲吉的眼睛睁开一点,绿色眼睛的小猫呜呜叫着,守在他身边。
他看见了高天上的云雀在清亮鸣叫,他飞得好高,宣告黎明将至。他看见了夜莺在无数鲜红的玫瑰中舞蹈,每一枝都可以用来送给心上人,深雪在春日里消融。还有麻雀收拢翅膀,他说我杀死了知更鸟,又说地狱是你不在的地方,夜晚到来,钟声浩荡。所有的鬼魂都飘飘荡荡,去向有所爱之人在的地方。
沢田纲吉死在一个没有下雨的晴夜,他放弃了自杀,却死在活人中间。
他躺倒在地上,闭上眼睛,夜晚在他身边振动翅膀,他的一生都飘若尘灰,他的归宿在河对岸,而天堂是有他们在的地方。他终于可以休息了,世界为他鸣丧钟。一个小人物死去了,废材阿纲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他们终究没有在活着的时候认识。
猫儿鸣叫。
唯一的归宿是安宁。
所有的死灵都是咒,他的一生总更亲近死亡,听着离别成长。
四次沢田纲吉和朋友告别,一次他找回了他们。
所有的死灵都是咒,山本武想要安慰他。云雀恭弥想要保护他,可是时间太短,他一个人,而他无能为力。六道骸说,你不要死去啊,世界上明亮灿烂的辉煌,走近了人们献上的死亡。狱寺隼人说等他的下一生,他一定要陪伴他,救他一次,他却无法救他最后一次。
夜晚翅膀拍响,群鸟集结。
生命飘若尘灰。
一声猫鸣。绿眼睛白色皮毛的小猫蹲在沢田纲吉面前,一声猫鸣。
——
这是我的故事,当我怀抱着强烈个人情绪写作的时候,我都是在写我的故事。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会感到这么难过,我只是写我的故事,上面沾了好多泪水,以及一点血,我写的每个人都在代替我真的去死。
你能看见什么呢,能闻见腐臭味吗,能看见我的心脏在哪里吗,这是一个讲灰尘的故事,人的一生飘若尘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