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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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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葚未红之际,驻留在明兴城里的燕兵听到这样的传言——说是,靖国的军队已退回洛河以南,燕皇也没有下令继续前进,两国准备议和——天下要太平了。
慕容恪一算,晃眼已过十年。
他走下城墙,骑马回府,一路上看到许多穿着窄袖戎靴的燕人与当地的汉人做买卖。
他正了正头,御马小跑起来。
“小姐呢?”
入府,他并未见得慕容旭羽的身影。
“小姐正在南苑习琴,将军是否要奴才请小姐来?”
“不必了。”
他来到南苑门口,侍卫欲礼,却被他拦阻。他在远处眺望,只见池旁沉香树下端坐两人。
慕容旭羽身着青衣,而另一人则身穿粉衣。旭羽身旁侍女,望见了铠甲凛凛的慕容恪,不禁小呼一声。旭羽随即相视,也看见了立在不远处的爹爹。
“旭羽,怎么分心了?”
琴师洛宴问,她并无察觉到慕容恪。
“师傅,汉家诗经中有这‘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说,如今你我毗邻这荷花池,那你便是那名副其实的‘伊人’了。”
慕容旭羽媚笑道。
“‘所谓伊人,难再得双’。你又有什么奇怪的点子了?”
旭羽再往苑口看,慕容恪已经消失。
“没,师傅教我这《高山流水》,那我免不得要想起一些关‘水’之事。呵呵。”
洛宴沁笑不语。
“师傅,你觉得我们燕人是否真如你们汉人口中那般暴虐嗜血?”
“人有良莠不齐,并非取决燕人或是汉人。”
“那好!如果让你做一个燕人的妻子,你会同意么?”
“你想说什么?”
“你入府多年,应该知道爹爹‘醉翁之意不在酒’。如若不是真心相许,早就强行硬占了。”
“呵呵,男女之情,莫非颜表。殊不知女之妙龄一过,男儿心朝方野。更何况是像将军这样铁血男儿呢。”
“自娘亲过世以后,爹爹确实有不少女人。但那些只是泄欲之物,谈不上真情,但我见爹爹对你倒是不一般。”
洛宴停指,抬头。
“那么,你希望我做你的续母么?”
她问。
旭羽一惊,刹那转色。
“如果真是师傅的话,我倒也没什么意见……”
洛宴摇摇头。
“今日曲目已结,散课罢。”
说着,起身而去。
“朔儿,你是汉人,刚才我是否多话了?”
慕容旭羽询问身边侍女。
“小姐不必自责,洛宴师傅是汉人,汉家女子在乎名节,依奴婢所看,情爱之事还是由将军亲自说比较好。”
“爹爹?哈哈。他可不行,以前在燕山北地抢亲之时还能大展雄姿,如果真要与师傅这样的女子相谈,恐怕只会越弄越糟。”
“嘻嘻。”
侍女掩口而笑。
翌日,慕容旭羽来到兵堂向慕容恪问安,慕容恪正差兵卒将胸甲给他穿上。
“我来吧。”
旭羽挥退士兵,上前将胸甲贴到父亲的胸前,随后绕到身后,将铁扣一个个的扣起。
“爹爹,铁扣又锈了一双,需要请工匠重新做了。”
旭羽跳过那一双铁扣,对慕容恪说。
“恐怕,再修之日就要等我们回燕京了。”
“爹爹要回燕京?!”
“不止我,而是这里所有的兵士。”
“原来消息不假。”
“至多几月吧,待我回京,皇上会派另外的人来这里。”
旭羽取过腰带。
“那……这府中的汉人怎样处置?”
“蓟都那处,现今也有许多汉人定居,无妨。”
为慕容恪整理好行装后,旭羽不再言语。
“对了,她怎么样?”
“师傅?”
“对。”
“一切安好。”
“我书房的桌子上,有一对玉环,你等会儿吩咐下人给她送去吧。”
“好。”
说着,慕容恪按剑,走出了兵堂。
慕容旭羽入到书房,是见桌上有一木格用红布盖着,她掀开红布,丝锦上躺着一双玉,流光溢彩。她拿起双玉,退出房外。
途径洛宴寝房,旭羽叩门而入,洛宴此刻正在写字。
“有事?”
她放下笔,微笑问。
洛宴也露出皎洁的笑容。
“师傅今日可好?”
她坐到洛宴床上,摆动双腿。
“好,看你这样子,有何相求?是不是想出去玩了,不想习琴?”
旭羽摇头,她突然看到了床旁的木架上那一盘被红布盖住的东西。她起身,掀开红布。
“这是爹爹前日送来的金饰,师傅没有打开看?”
“我怎么敢当。”
洛宴的视线随着旭羽而动。
“那我的礼物,师傅敢当不敢当?”
说着,她拿出藏在怀中双玉。
“好玉。”
“是啊,这紫青双色是师傅最喜爱的颜色。”
洛宴接过玉佩,仔细端倪。
“这个,是‘紫青双阙’?!”
“什么阙?”
慕容旭羽不解。
“传说汉朝灵盛之时,人们从荆山觅得一枚紫青玉胚,后雕双环,分刻鸾凤之画。你看。”
洛宴走到窗边,将玉环举至光处,旭羽一看,真有两物似鸟状般在玉内飞环。转念一想,必定是爹爹为了讨洛宴欢心只求物美,却不知寻到了难得的宝物。
洛宴看着玉环,莞尔一笑,说。
“这双环甚是贵重,我不能收。”
“师傅不收?是否因我不识好货而闹出了笑话?”
旭羽嘟嘴。
“不,但是……”
“既然不是,就收下。”
洛宴为难。
“这双阙,一人佩一才叫伶俐,一人佩二……”
慕容旭羽听言,夺过其中青玉,系在了腰上。
“这样就不为难了,我佩青玉,师傅紫玉,不就行了么?”
说着,慕容旭羽飞奔出户,留不得半刻给洛宴解释——紫青双阙,虽无明定,但鸾凤之画比似人情,男子所配的青鸾玉,又怎么能给女子带上呢?
慕容旭羽后来从一个汉人口里也知道了这个典故。夜晚,她将鸾玉对着未满的月亮,思虑许久。
洛宴真佩戴起了紫玉,贴着她婀娜的身躯,紫玉随步一摇一摆。这天,在与慕容旭羽弹琴时,却不见她的鸾玉。慕容旭羽生性好动,或是不小心把鸾玉打碎了也不见怪,于此,她也便不问玉的下落了。
而然一日,她与慕容恪正面相遇,在欠身行礼时,她看到了慕容恪便袍下的鸾玉。她心头一紧,却不动声色。
“这玉戴在你身上真好看。”
慕容恪说。
“王爷见笑了。”
“之前送给你的东西原来是因为你不喜欢,这次如果不是旭羽,我还不知道这双玉佩有那么大的来头。”
洛宴不答。
“你今后要什么东西,尽管开口。”
慕容恪大声说,周边的家奴面面相觑。想着:洛宴作为琴师的身份不久了。
沉香树下,师徒对置二琴。
“师傅今日怎么了?”
旭羽觉得洛宴今日神情冷漠,眼中如霜胜寒。
“习琴之时,切莫分心。”
仅此一句,不在二话。
弹完熟曲,洛宴起身,欲走之时,蓦然而转,解下腰中紫玉弃之地上,玉落石响——“叮叮叮”的滑至慕容旭羽身前。
“我区区汉人女子,怎敢高攀大燕皇室,希望小姐别在做这种徒劳之功,洛宴感激不尽。”
语毕,便拂袖而去。
侍女瞠目结舌,旭羽亦沉默不言,少顷,旭羽上前拾起紫玉,拂去玉上灰尘。
看石桥那端,已无人影。
此后多日练琴,洛宴一如既往,教完便散。一日,慕容旭羽退去身边侍女,当洛宴即走之时,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袖。
“小姐何事?”
洛宴冷问。
“师傅,还在生旭羽的气?”
“不敢。”
“就是在生气啊!师傅往常不是这样的,是否因为旭羽之前佩鸾玉太过唐突,使师傅蒙羞,所以才生气?”
洛宴嗔笑一声。
“师傅……”
洛宴不理,背身相待。
“师傅……”
“哎。”
洛宴深叹,转身。
蓦然,她感到鼻中酸楚,慕容旭羽立在她身前,低头不语,泪珠子噼啪的掉在脚下的卵石上。她抽出手绢,托起旭羽的下颚,轻擦面颊。
“你虽不是男儿,却也要惜着这眼泪,女孩家,泪多了,就不再金贵了。”
慕容旭羽听着,愈加伤心。这不知缘由的动力催着她的泪水向外冒,她冲入洛宴的怀中。
“我不想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说。
洛宴的眼睛看着枝叶繁盛的沉香木,良久,才用双手拥着旭羽的身子。不知何物,滴湿了慕容旭羽的肩头。
八月初,燕皇召慕容恪回京,此行却不是最终定音。慕容旭羽送父亲出城,他的身边只跟着一队轻骑兵。
十五之日,城中百姓欢庆中秋。闹至宵市,人流仍络绎不绝,众人所盼的就只剩仲夜之时的烟花了。将军府中,虽也张灯结彩,却不能比外。时至半夜,灯也熄了,除了巡夜之人,其余的都回房休息了。
洛宴正要褪衣时,有仆敲门,一看,是慕容旭羽的贴身侍婢。
“小姐有意,请师傅去南苑一会。师傅可去?”
“南苑?”
“对,就是往日里和您练琴的地方。”
洛宴点头,稍作修饰后跟着侍婢一同来到南苑,在远处就望见树影下亮着几点灯火。
靠近那里,才见是三四盏兔子灯立着。琴已置好,旭羽坐于旧位。
“中秋之夜,不来抚琴就浪费了这良辰美景了,打扰师傅休息,还请见谅啊!哈哈。”
“不会,难得旭羽那么好兴致。这兔子灯……”
“是我差人买回来的,前年出游时,见师傅对兔子灯喜爱有加,今年趁爹爹不在,就买两盏回来。”
洛宴笑。
一阵风来,竟扫遍了灯笼,纸灯一倒,烛火马上就燃着了表面。
“啊!”
侍女一见,急忙取水浇灭了火苗。但灯已不成形。
“小姐……这……”
“无妨,本是明月之节。何须萤火点缀呢?”
洛宴摆摆说,宽慰道。
“是啊,收拾了,你就下去吧。”
少顷,苑中万籁俱寂。月华落至两人身上,玲珑凹凸之处,均如披上蓬莱仙衣,美不胜收。
“旭羽,你跟我学艺,已有几年?”
洛宴忽问。
“自爹爹进城,相隔一年,便有九个年头了。”
“今夜,我就考考你的琴艺,如何?”
“噢?”
旭羽露出兴奋之色。
“人说武林高手,练至化境便可听声辨位……”
“师傅的意思是让我蒙眼奏曲?”
洛宴点头。
旭羽大笑。
“好!”
说着便抽出丝巾,系于自己的眼前。
“师傅想听何曲?”
“《阳春白雪》。”
旭羽带着笑意抚琴,双指如行云流水。
当旭羽一心专注指上时,洛宴起身离开她的座位,轻步走到旭羽琴前,蹲下身体。这样,她就与琴一般高低了。她看琴——银弦微亮。她看人——清秀无双。洛宴伸手而上,旭羽微微侧头以分琴音,就在快要抵触脸庞时,洛宴戛然而止。
曲终。
慕容旭羽解下丝巾,看洛宴还是端坐在对身琴席,目光投向天上。自己抬望,看月悬于密叶之中,不分明朗。
“师傅?”
旭羽试探。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不知明年十五,我是否还能与旭羽一起观赏这良辰美景。”
旭羽离开琴席,再望月时见浩华胜霜,白光霭霭。
“可以的,只要……”
“只要我做将军的妾侍,是么?”
洛宴转眼相问。
“师傅不再考虑?”
洛宴摇头。
“我说过,此生心愿便是走访名山大川,收集失佚的名曲。就要实行之时,却值燕兵进城。至此十年,我一刻都没有断过这个念头。”
慕容旭羽侧身,忽然席地而坐。
“十年前,我想我绝不可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当初我看到汉人女子穿的丝衣,感觉若隐若现的,一点都不保暖。但现在,我已然在穿,我总认为人是会变的。有时我常觉得从前一直不离口中的‘燕山以北’全然已是个梦。师傅说要走访名山大川,会去哪呢?”
“不知,我想去的,是留有那些旷世绝音的地方,譬如广陵绝响之地,还有那暮江岸。”
“我听别人说过‘嵇康绝奏’,但那暮江却怎么会事?”
旭羽转头,问。
“中土未归靖之时,靖明两国交战于暮江,靖军于十倍之军欲灭明军。那时,也值八月,暮江水波平稳,靖军先锋渡江,却听对岸有琴声袅袅。不多时,骇浪滔天,靖军三万先锋无一幸免。明军有卒,见岸口高台上有人对江抚琴而奏,一身白衣不似凡人,之后种种更使人惊,曲毕不多时,一阵白雾升起,雾散却不见高台之人,后人将那首惊天之曲冠以《苍浪赋》名,世世相传。”
“哈哈!”
慕容旭羽纵声大笑。
“师傅也信那种鬼神之说?我看,所谓苍浪赋曲,就只是一首平常的曲子罢了,只是事出凑巧,世人才把那首曲子奉若神明。如若真有那等神曲,那刀枪剑戟,兵法谋略岂不应该通通封库?哈哈!”
洛宴低头瞰琴,微笑不语。
“师傅所说暮江,是否在靖国之内?”
“嗯。”
“好!即使我跟随爹爹北返,师傅南去,我也要去见见那条传奇的江河,八月十五,你我定会暮江,天涯一方,总会再见。”
洛宴先是一惊,然后坦然笑对。
其实最后的归途,她还没有决定。
三日后,慕容恪归城。城中百姓看一辆又一辆载有铁箱、木箱的马车跟着,都不像补充军备的辎重。那些东西直接进入王府,下人们也啧啧称奇。
慕容旭羽一见,只以为是爹爹又得了封赏,并无在意。
“皇上此次又赏了爹爹?”
在书房里,慕容旭羽问。
慕容恪却不像平时那般轻松。坐在椅上,面前虽有兵书,却心不在焉。慕容旭羽走动于房内,见前不见还在慕容恪身上的青鸾玉环被搁到了一边。
“这个……爹爹为何摘下?”
慕容恪抬眼一看。
“噢,她说她那块不小心碎了。我本是武将,再戴着也没什么用。”
“真可惜了这玉……”
“你要喜欢就拿去吧。”沉寂片刻后,他又说,“旭羽,你还记得蓟州么?”
“燕京?”
“对。”
慕容旭羽将玉收好,想了想。
“只记得那里的冬季很冷,不似这里温暖。”
“以前你在那里跟着爹爹一起打猎,舞刀弄枪的。转眼一过,却更像一个汉家女子般柔静,这,可能是天意……”
慕容恪不再多语。
终有一日,洛宴来至南苑树下,不见琴设亦不见慕容旭羽身影。这天,洛宴的脚步格外轻盈,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走至前苑入口,却见许多人层层跪着,洛宴退到石格窗后,她看见了来使的样子,背后有明黄旗跟着,手捧卷轴,对跪在面前的慕容恪与旭羽宣读着什么,结束时一声鸣锣——真相大白。
来使北返后的一夜,洛宴卧于床上,辗转难眠。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弹琴,距离之近,音音清明。她没有开门,也不知那天是何时再入睡的。
翌日——钦定和亲之日。明兴城里下着蒙蒙细雨,洛宴起身,坐在铜镜前聆听门外的喧嚷。昨夜,慕容旭羽前来,只拿一曲《高山流水》做为辞别。等待熙攘过后,洛宴开门,看见门槛下放着的那枚鸾玉,她握着玉环走过曲桥,沉香树在,人已不复。
一年后,中原传来消息。被前代靖帝分封的八位子弟一同举兵谋反,王室内乱之战使得南方民不聊生。正当叛逆之兵快要尘埃落定时,谁都没有想到会有一支军队异军突起。
那时,洛宴行至临安,在客栈中却听旁人如此说道——那可是了不得的神力啊!据说越王之妻得到仙人相授,会弹那首《苍浪赋》!
众人唏嘘,有些退伍的老兵仿如回了春般大口嚷道“我知道啊!那时我在靖军里当马前卒,临暮江而望,只隐隐约约的听见一首曲子,接着江就跟怒了似的,大浪滔天!”
洛宴负琴不语,片刻后,留下银两而去。
打探过后才得知,原来这代的越王也是靖祖的后裔,只是在父辈失宠被皇上贬至偏远的百越之地,在八王混战时,他毫无动作。只等叛逆之人一登大宝便召集四方壮士组军而伐。
洛宴问人,当初入靖和亲的燕人妃子现今如何。那人虽不明知,却也摇头惋叹。试想,一个亡君之妃,会有怎样的下场?
此年八月十四,洛宴来到暮江边的城镇,那里已经被越王军占领,四下回顾,却见百姓颇有安居乐业之象。
“小姐是途径此地?”
客栈的小儿客气的问。
“是,小二哥,我一路走来都听别人说越王军有神人相助,是真的?”
“哟!这位姑娘,不瞒您说,自打那越王军进程,我们就听说这事,是真是假小的并不清楚,但有几位军爷歇息时却常常提起,小的也很想见识一下,可惜,嘿嘿。但你别说,越王的军队还真是与众不同,起初我们以为开城投降都没好果子吃,可军队驻扎至今,可谓是秋毫无犯啊,所以百姓都乐的他们在这儿。”
洛宴点点头。
小儿瞅瞅她放在身边的琴。
“小姐也是好琴之人?”
“是。”
“以前,每年都会有很多像您这样的人来这里,因为出城不远就是暮江,大家都以为那个佚失的琴谱会藏这里。”
“你是说《苍浪赋》?”
“可不是嘛!‘洛阳有嵇康,暮江引苍浪’,大家都这么说。”
攀谈过后,小儿离去。
洛宴望见一队巡兵经过,甲胄俨然,身边的百姓都笑脸相迎。
十五之日,洛宴负琴来至暮江边,坐守一日,未果。
来年此日,等她再来暮江边城时,城楼上的潘旗已经老旧。她安定下来,大抵在每日傍晚时分,客栈的雅台边围起层层的客人。久而久之,仿佛每天不听一曲就不得宁神了。
微服出游的守城刺史也听过洛宴弹的曲子。他对身边的兵卒说,洛宴很像越王妃,两人同样风清傲然。
此时的越王军已行至来郡,只等石门关破,便可攻入帝都。
广袤的邻原横亘于来郡与石门关中,两军对峙超过十天,篡帝命将带军十二万布阵邻原,可这浩大之师中八成人乃是临时征兆的民夫——正经的庄稼汉子。他们握矛的手,还会不时的颤抖。
越军之阵,阵中置一高台,篡帝之将叫阵许久,越军依旧纹丝不动。少顷,士兵见木台上入坐一人,身穿紫砂长衣,长发不束。
片刻之后,从越军之间飘来一阵琴音,悠远凝邝,却在一时后急转入调,似雷霆先奏使人胆寒。后,平原上空乌云渐布,狂风袭来,飞沙走石。
“杀啊!”
越军趁着这时擂鼓冲杀。
却听叛军之中忽然有人大喊,“那是神曲啊!忤逆它会受到天谴的!”
一时间,叛军纷纷后退,人相踩踏,溃不成军。
翌年立春之日,越王登基称帝,改国号为“乾元”,大赦天下。
长乐宫内,皇后长孙氏与燕妃对弈许久,燕妃落下一子,长孙氏嫣然笑曰。
“好棋,妹妹这一手釜底抽薪使得妙。
“姐姐让我罢了。”
燕妃唤人撤去棋盘,端上香茗。
“姐姐今日前来,只为了与我下棋?”
“哎呀!瞧我,看到那棋盘就忍不住要下两局。呵呵,这次来是想问问妹妹缺什么没有。你知道,你身为女儿家,不能封侯拜将。所以皇上特意让我来问你,是否缺什么或者有什么要求。”
燕妃面容虽静,眼中却倏然掠过一丝犹豫。
“我是女子,又为燕人。被贬赐于越王,但姐姐与越王待我亲如一家。我自小跟在爹爹的身边,多少有些耳濡目染。行军列阵之事亦是他授予我的,不足自夸。可是,天下又有几个汉人愿意听一个燕人女子的献策?越王有那等度量,天下有才之士自然倾心所向,如今皇上登上大宝,是那他自己与那些谋臣武将的功劳,我实在惶恐姐姐说的这些话。”
“你这样谦逊,什么都不要。皇上问起来,叫我怎么回答呢?况且,你可是被军中将士认作‘神人’的呀!我怎么可以怠慢。”
“呵呵,姐姐这样说便更让我于心不安了。你也是知道的,世间本无‘神人’,更无‘神曲’。淮安之役,实在情非得已,我方人寡如若不是文诩文大人精通天象,又适时的想出前世‘苍浪退敌’之传说,也不会把我推向如今这种尴尬的位置啊。”
“哈哈,不管怎么说,皇上的赏赐你要也要,不要也得要。”
燕妃低头冥思,半刻,她抬起头问长孙氏。
“我要什么,皇上就会答应呢?”
“放心,皇上已经下令,除了与两性所承之物有悖外,其余的‘必当应允!’。”
燕妃起身,来到书桌前,取过白纸挥舞笔墨。不久之后,她将之交给了长孙氏。长孙氏一看,却是一首《木兰辞》。
“妹妹,这是……?”
“请姐姐交与皇上,皇上便知了。”
燕妃转身走到格窗前,窗外,一棵全叶苍翠的桑葚正迎风摇曳。
……
这日,洛宴坐于暮江边。之前几次相望,暮江之景都有不同。江水滔滔东去,一碧万顷。
她看着,便将背在身上的琴取下放到身前,席地而坐。
“小姑娘,这是琴么?”
这时,坐于她身边垂钓的老翁询问。
洛宴转头,只见老翁头戴笠帽,不见眼眸,胡须俨长垂至胸口。
“是。”
“嘿嘿。”
老翁欢笑。
“那,弹两首给老头子我听听。”
洛宴微笑以回,解开琴袋,调整弦音后便开始了。抚琴期间,老翁盘腿而望江上,嘴角始终微微上扬。
曲毕,老翁点点头。
“好琴艺,好音律啊!像姑娘这样的琴者,我怎见许多次徘徊江边呢?去那显赫之门做宾客,或是献曲王侯,一定可以飞黄腾达。”
洛宴摇摇头。
“浮生如梦,觅得知音便是重。老先生垂钓于此,悠闲度日,在我看来要比那些王侯快活的多。”
“哈哈!我太老喽。已经不太明白世人所为。”
“我也不懂世人所为,只一心求曲,可能只是为了忘却。对了老人家,您可听说过一首名叫《苍浪赋》的曲子?”
老人一听便笑,随即提起身边的酒葫芦灌入几口。
“姑娘求此曲,是否也是听着它的传奇?”
洛宴点头。
“老头子我是不知道,这首曲子有什么特别的,搞得我多次在钓鱼的时候被别人打扰。都是问‘可知那首《苍浪赋》否?’”
“我虽不相信《苍浪赋》曲真有那种惊天骇人的法力,但可能也是一首旷世之曲吧。”
“姑娘,可不可将你的琴借给老头子我看看?”
洛宴递琴。
老者接过后,俯瞰一阵,展手而奏。
洛宴大惊,老翁双手纤长而不衰,指法斐然。手中无名之曲弹得翩若惊鸿。
“你看,我这首曲子好不好?”
“虽不见名,但音韵宁静而致远,实在难得。”
“嘿嘿,你在看看,这江上有何异动?”
洛宴观察片刻后,摇头。
老者将琴递还,说。
“琴曲再精,或可催人肺腑,但怎么可能有扭转乾坤之力?我想是那弹琴之人,颇通天象之术,正巧又是个悲天悯人的软心肠,才借机宣称有曲相助,进入军阵,隔江而奏。时辰一到,风云自然变换。别人都认为是琴奏而天变,殊不知,是因人知而奏琴。说到底,那首曲子也只不过是一首挽歌而已。”
洛宴大惊,心中连忙回想刚才老翁所奏之曲音,低眉不语。
“呵呵,切莫心急啊。”
老者又提葫喝道。
不多时后,洛宴已熟全部,等她再抬头之时,老者已收杆离去很远。
“老先生!敢问……这首曲何名?”
洛宴起身犹豫的问。
“我记不清了!你喜欢叫它《苍浪赋》也好,《渔翁曲》也罢,随便吧!青山本无名,松柏自在生。穹宇苍茫尽,何堪赋比兴!”
老翁挥挥手。
洛宴转头再望暮江,此刻,风平浪静。
得知慕容旭羽就是当今燕妃的时候,已近五月。来往客栈的人们都说原来以为这个从北方燕国来的女子只是一介美人,没想到她竟然身怀绝技。这样一来,大家都觉得,当初靖国惠帝拒她入宫果然是前朝气数已尽,越王得此仙妻,登上大宝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那天,洛宴弹的曲格外的婉转,余音绕梁不绝,听的人都醉了。
新帝将燕妃所作之《木兰辞》交给已为中丞相的文诩。文诩看后,也久久不语。
“简直是荒谬!”
“陛下息怒。燕妃做这木兰辞,看来是决意已定。”
“哼,这倒是奇了。妃子向皇上所要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倒是平常,但哪个妃子会提出这荒谬的事情来!”
“我想这也正是燕妃的与众不同之处。皇上与燕妃相处良久,应该知道她性情耿直。”
新帝怒颜。
“皇上一直很尊重燕妃。也知道她在行军之中的功劳其实并不比任何人低。既然她此意已决,皇上何不……顺水推舟呢?”
“你是说,要朕答应她的请求?”
“虽然像燕妃这样的女子确实难得。但皇上坐拥天下,何愁没有美人相陪?”
“不是这个问题,你知道燕妃的意义已经不仅仅是朕的妃子了。将士都知道她‘身怀绝技’,是上苍赐予朕的祥瑞之人,如果贸然应允,恐怕……”
“不,这或许是次好机会,让百姓更知皇上是天命所归。臣有一计,或可成两全之策。”
“噢?”
新帝疑惑。
当文诩告知全部后,新帝悦而不语。
翌日,新帝入长乐宫,见燕妃抚庭中桑葚,神色淡定,一袭蝉羽丝衣,让她更加不似凡尘女子。
转身行礼之时,燕妃虽默口不提那事,但眼神坚定。
“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你不觉得提出那样的要求是很可笑的么?”
“臣妾觉得,每个人都需要赌一赌。就像当初陛下犹豫该不该听取臣妾的意见一样。”
“如果你是想家了,朕可以让赐你车架,风光回乡省亲。”
“呵呵,自从进入中土,‘燕人慕容旭羽’已经死了。身为王侯之女,虽享荣华,但多情非得已。陛下若能完臣妾的愿望,那自后只有‘燕妃旭羽’而无其他了。”
“朕不明白……”
燕妃抬头望树,斑驳之影悄然散下。
“可能只是长久以来,放不下心里的一个结。”
看旭羽眼神,新帝便知无论如何都已不能挽留。
“你知道,龙庭虽好,却危机四伏。况且你身上带有太多的‘秘密’,对一个帝王来说,没有一个人是可以真正信任的。”
新帝转身如是说。
“朕相信的,只有死人。”
语毕,新帝离去。
慕容旭羽低眉含笑,跪地叩拜
六日后,燕妃殁于长乐宫。
谣传燕妃殁陨之前,曾奏琴于长乐宫外。突然刮来一阵怪风,有人抬头,见是神物凤凰煽翅所成。宫女惶惶禀报,等皇上去时,她笑而不语,只取下凤尾之羽,为皇上嵌入金冠,随后,凤凰载燕妃高飞,一去不归。
据此消息传来,正值暮江边城的百姓准备十五月节。明日便是八月十五,洛宴抬头望向窗外,人头攒动,甚是热闹。
翌日清晨,洛宴负琴朝城外走去。暮江任昏于一片冥色之中,系在腰间的青玉幽幽的散出光华,随着步子一阵一阵的摆动。她解开琴袋,将琴放于膝上,双手摆开,却久久动弹不得。
她已决定离开——这将是她最后一次遵守十五之约。
倏然想到老翁的话——所谓苍浪之赋,不应曲神而显,只因人言而兴。天有不测风云。可能在那时,琴师想做的仅仅是为了哀悼那些将死于江内的靖国士兵。而那首曲子,只是一首挽歌罢了。
洛宴低头,从混沌中分清弦线。
天地之间仿佛就剩下这一种声音,不管是那滔滔的江水还是夏虫的忽鸣都融入了琴声中,临江而奏,音色哀婉而撩人。
江上摆渡的人家也听到了这音,船夫站在船尾,不禁赞叹。
“呀,这可是我听到的最好的琴声了。”
舱内之人走上船头,迎面承着飘来的乐章,不作回答。
曲将尽,剩余尾音。
洛宴悬指于上,不肯挑拨。忽然听到橹破水面之声,她随意抬头而视,见一篷船正缓驶过来,船头立一人,面容因天色难分,腰际所悬之物微放紫光,宛如萤火……
泪落弦上——这一点却终成最后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