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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缘起1932 ...

  •   “礼成!”

      刺鼻难闻的香火味从盖头下隐隐窜入鼻端,恍惚间,一声嘶哑难听的唱和自昏暗中传来。

      这场婚礼,没有新郎,没有酒席,只有寥寥无几的宗族前来观礼。

      一切都是昏暗的,跳跃的烛火意味不明地打在人脸上。透过盖头,我可以看见,每个人看起来都仿若死气沉沉的木偶。

      站在我对面的,是隐隐绰绰瞧不真切的一只纸人。惨白的脸颊上,两坨红胭脂异常醒目,一顶瓜皮小帽倒让它有了几分人样,胸前戴着一朵硕大的红花。

      连接我与它的,是另一朵大红花喜绸。

      一阵穿堂风吹过,阴冷的,如蛆附骨的,将烛火吹得摇摇欲坠。地上的人影,似群魔乱舞的魑魅魍魉一般。

      穿红衣戴白花的丫鬟哆哆嗦嗦地将我扶出门,门外的大红灯笼随风摇摇晃晃,再走几步,便是满目的白。

      灵堂上,硕大的“奠”字异常醒目。

      我跪在棺材前,陪着这素未谋面的夫君。

      今夜是洞房花烛夜。

      我原叫古尔吉·笙楠,虽是满洲八旗子弟,但门户凋敝,不可与满洲八大姓而语。

      有权有势的八旗子弟,多是从武备的路子入仕,很少参加科举。满人以马背得天下,当权者们对此也是大力推崇。

      父亲一无门路,二在武学上不得天赋,便想走了科举的路子,以光耀门楣。

      可惜,正当他雄心壮志,待展身手之时。

      光绪三十一年(1905),老佛爷慈禧一纸诏书,废科举,预立宪。

      父亲失魂落魄有之,壮志未酬有之,但很快又找到了门路,他花了大半家财买了一个小官。

      此时他二十有七。

      这时的清廷,内里早已腐朽不堪,在时代的风雨中摇摇欲坠,大厦将倾。父亲偏偏不自知,又或许知道,但却自欺欺人。

      他幻想着,有朝一日他可比肩李中堂,力挽狂澜于未倒。但腐败的官场处处在教他什么是白日做梦。

      1905年的夏天,在相隔千里的弹丸之地,有一个叫孙中山的年轻人,在东京成立了同盟会,提出了三民主义。

      而这个年轻人在七年之后,彻底打破了父亲的幻想。

      民国元年(1912年),宣统皇帝颁下《清帝逊位诏书》,正式宣告:大清亡了!

      父亲接受不了,那些满清遗老们更是接受不了。

      更替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就这样没了?

      有人反应迅速,携家财逃亡国外,逃往东北;有人在暗中谋划复辟。

      父亲立刻剪去了鞭子,对外一律称民主革命好,但在家中,他必要大骂袁世凯孙中山这些人。

      溥仪退位后,依然住在紫禁城里,享君主立宪制一般待遇,民国政府每年拨给他400万两白银作为开支,城门有护军把守,王公遗老们依旧进进出出,高呼皇上万岁。

      父亲觉着,就算他现在只是七品芝麻官,但他还可以。

      后来,先是袁世凯想当皇帝被轰下台。溥仪又被遗老张勋推上皇位,但不过十一天,段祺瑞一脚就将溥仪踢了下去。

      这下,父亲彻底老实了,整日在家中喝酒,喝醉了就大骂孙中山袁世凯梁启超康有为这些人,一路往回骂,直骂到慈禧李鸿章身上去。

      军阀混战,四方割据。

      1924年,溥仪被进京的冯玉祥直接撵出了紫禁城,父亲还偷偷去醇亲王府看过他。

      其实我一开始不叫笙楠,叫敏珠。

      只可惜,我的两个哥哥,一个抽大麻死在了女人肚皮上,一个在赌场里输光家财被人乱棍打死。

      笙楠,胜男。

      父亲真是荒唐的可笑,难不成还指望我像花木兰一样,去马背上光宗耀祖?

      当然,我更要感激他。他送我去新式女子学堂,我才得以进入北京大学上学,学习西方先进思想。

      他清醒的时候,常常念叨,“国破山河在。”

      喝醉的时候,除了大骂,还会用浑浊的目光看着我,“楠儿,位卑未敢忘国忧。”

      “你要师夷长技以制夷,将那些洋鬼子们都赶出去,将那些魑魅魍魉们都赶出紫禁城——”

      1932年,东北三省全境沦陷,日本人将溥仪找去,建了个伪满洲国,一群满人在日本人手下摇尾乞怜。

      父亲听说之后,自是要去的。

      母亲紧紧拽着他的袖子,抹着眼泪,指着19岁的我说,你是想让她一辈子嫁不出去吗?

      父亲想了想嘟囔道,再出一个孝庄慈禧也无不可。

      当然这个家是父亲说了算的。

      一路上,都是东三省往外逃的难民。他们面黑肌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干枯的尸体曝晒在野外,间或会看见有野狗啃食。

      这里,人口是论斤卖的,人肉甚至不如鸡鸭鱼肉值钱。

      所有人都在往外逃,只有你偏偏携着家产妻女往里去,简直在向流寇们挥手致意:快来抓我!

      伤心是来不及的,只能尽力的奔逃,否则被这些人压在身下,不停地凌辱吗?

      就在逃跑的路上,我遇见了一顶停在路中间的花轿。

      一个媒婆打扮的瘦女人,不停地跺着脚叫骂:小贱蹄子,诳俺去解手,一转眼就不见了,俺怎么给顾家交代。

      我定了定神,上前告诉她,我愿意,你得保我。

      说罢不等她反应,我已钻进了轿子。

      媒婆来不及大喜,此时流寇们已追了上来,两方人马对峙着。

      一个主事模样的人,警告他们这是当地顾家的喜事,仔细要了他们的脑袋。

      有钱,更得有命花。

      流寇们拿了我家全部家当,自是见好就收。

      我无所谓新郎是丑是美,是好是赖,只想活着。但竟没想到,原是一个死人。

      任何好处,都是需要一定代价换取的。

      所以,当冥婚的第二日,我换了着装,去拜见顾老太太时。

      她问我,可有怨,有悔?

      我说无怨无悔,若无这桩婚事,我怕是要抛尸于荒野,任野狗啃食,哪里能站在这儿好吃好喝。

      老太太欣慰地拉着我的手,将腕上一副水色极好的玉镯褪下,套在我手上。

      我连忙要推辞,她不容分说地套在我手上,将我搂在怀里,就像儿时母亲的诱哄,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

      “好孩子,苦了你了。老婆子虽见识不广,但也看出,你是金贵人家养出的娇娇。这世道艰难,人命比草还贱。你虽是为活命而误入花轿,但说到底,还是我们顾家亏欠了你。”

      我轻轻摇了摇头,“老夫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顾家救了我,楠儿既身无长物,又是自愿入轿。您不必言说亏欠。”

      “好孩子,”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就连褶子都是那么的慈祥,“你该唤我什么?”

      我一惊,自觉失言,只好补救道,“娘亲。”

      “哎——,你既唤我一声娘,从此以后,便是我老婆子的嫡亲闺女。若有需要,可尽数提出。”

      我踌躇着,手中的帕子被我绞得变了形,终是开口道,“娘,楠儿有个不情之请。”

      管家带着人,去那流寇经常出没之地,寻了个来回,连件衣服也没找回。

      他满脸歉意地告诉我,尸体估摸着是被畜生拖走了,本想找回衣物替我留个念想,做个衣冠冢,但未曾想……

      我努力忍住汹涌而出的泪意,哽咽着向他道了谢。

      待他走后,我扑在床上大哭一场,将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门口的饭食动也未动。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日本人的铁蹄肆虐着整个东三省,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顾家的大部分营生都在天津卫,这里是他们的祖地和老宅。

      故土难留。

      顾老太爷早已不在人世,他有两个儿子。顾家大少在天津经营着一家纺织厂,连带其他七七八八的产业,政商两道都有些人脉,听说很有手段。

      而我嫁的,是顾家二少。昔日留洋归国的阔少,投身军戎,却不料连尸骨也未能马革裹还。

      当日冥婚的棺材里,只是他留下的两三件衣物。

      到处都是逃往北平天津的难民,火车票一票难求,好在顾家有门路,为主子们谋了些票。

      顾家的主子,也不过我和老太太两人,以及一些投奔过去的亲戚。

      “呜——”的一声汽笛响起,火车开动,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想到二老客死他乡,我不禁心下戚戚。

      票的座位比较分散,老太太身体不好,去了前面稍稍清净的地方。

      一个名唤翠儿的丫鬟陪我坐在最后一节车厢。

      大约是昨晚没睡好,我闭着眼眯了一回,连翠儿什么时候不在我也不知道。

      吵醒我的是一阵骚乱,尚未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坐在翠儿的位置上。

      他身着棉质长衫,灰扑扑的,戴着一顶罗宋帽,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似在假寐。

      我正要提醒他这儿已经有人了,车厢前方又是一阵骚乱。

      有几个戴学生帽的黑衣人闯了进来。

      他们穿着打扮与车上人无异,可我总觉得哪里略微违和。

      当其中一人走过,叽里呱啦地悄声说起话时。

      我一惊,竟是日本人。

      那么坐在我旁边的这个人……

      这几个人找到后面去了,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来来回回的巡视。

      身边这个人终于动了,他朝我低语道,“姑娘,对不住了。”

      我原以为他是个大老粗,没想到入耳却是仿若清雨打铃的声音。

      清清冷冷,却带着一丝缱绻意味。

      他抬起头,入眼的是一张儒雅清隽的脸,双眼寒如星辰。

      他猛地将我拉近,在我耳边低语“姑娘救在下一命罢。”然后将头埋入我怀中,腰侧一把冰冷的匕首抵着我。

      我忍着心中难堪,只希望这些人快快走开。

      他们挨个检查,很快来到我的座位旁,操着不甚熟练的国语问道,“这位小姐,能否让这位先生抬起头来?”

      我故作镇定,实际心跳如擂鼓,似要冲破胸膛,“我家先生他,他怕是得了肺痨,不好见人。”

      肺痨!周围人一惊,这可是要人命还传染的。

      这几个日本人嘀嘀咕咕叽里呱啦的商量着,看样子似乎打算来强的。

      突然,前面的车厢有人吹了一声口哨,他们几人脸色梭地一变,飞快地去了前面。

      待人走后,怀里这人立刻抬起头来,朝我道了声谢,也迅速离去了。

      我心魂甫定地拍着胸口,揉了揉腰侧,却摸到一个冰凉的金属物品。

      拿出,原是一副金丝框眼镜。

      将它仔细收好,我心中烦乱无比,刚刚归来的翠儿绕着我叽叽喳喳。

      “夫人,你没事吧?”

      “无事。”

      “刚刚是怎么回事啊?吓死个人,我就去前面看看老夫人有什么交代,没想到回来就被堵在路上了。”

      “想来是找人吧。”

      “真是吓死我了,还好您没有事。”

      我朝她安抚一笑,窗外的景色越来越明朗,估摸着快要到天津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这位眼镜主人了。

      1932年夏,天津火车站。

      我陪着老太太站在月台上,等着顾家来接人。

      不多一会儿,远远便走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二十七八左右的年轻人,面容白皙,身着靛蓝色长衫,长身玉立,鼻梁上的眼镜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光泽。

      “娘,你们这一路上可有大碍?”人未到,声先至。

      这声音好生耳熟!

      “好得很好得很!我的儿啊,你都瘦了。”顾母颤颤巍巍地往前急走了两步。

      那人飞快地上前,一把将她接住,“娘,小心些,我这不好好的吗。”

      母子相逢,甚是感人,我悄悄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若是二老也在……

      众人一阵寒暄完毕,他这才注意到我,稍稍迟疑道,“这位是?”

      我抬起头,朝他莞尔一笑,屈身施了一礼,“见过大哥。”

      “楠儿是娘为你弟弟娶的新妇,这事说来话长,回家再与你细说。”

      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消弭于无形,却依旧温和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我笑着低下了头,避开了他打量的视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缘起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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