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赋] 陇云深》玄时蘩

2、低眉

　　宁朔。若没有连年战火，这是一座多么美丽的边城。
　　我生长在这里，喜欢抬头看天空垂暮的云，上与天齐，直铺山涧。我喜欢听陇水呜咽，极目远眺它的源头。
　　如今，我日日只能低眉俯首。宁朔豫章王府将这条规矩深深刻入每个婢女的心中：“回主人问话，不得抬头直视。”
　　有传言说，这是豫章王为了不近女色。府中所有近侍的婢女，他都不记得周全的样子。他大婚三年，却孤身一人在外，这一近乎严苛的规矩，断了所有婢女的幻想。
　　其实，若不是封王赐府，又娶了上阳郡主，他根本没有什么排场，身边只有不多几个旧人听命。而豫章王所需要的服侍极少。比如今日，他操练一日归来，仅仅需要我为他备好玄色常服，收好并清洁盔甲，留下一夜够用的茶饮，退下即可。
　　直到豫章王妃来到宁朔养伤，府中的活计才繁重起来。他特意唤我上前，吩咐道，“玉秀，王妃受伤，劳你代我好好照顾。除了你，我不放心别人。”
　　“是，大王放心。奴婢一定尽心侍奉。”我低头行礼，目光只碰触到他垂下的手臂。
　　“下去吧。”他没有多言一句。
　　我躬身后退几步，他又唤住我，“玉秀。委屈你了。如今便先这样。等回了京城，我再好好安顿你。”
　　“奴婢不敢。奴婢还是先去伺候王妃了。”我低声回答，柔婉利落，留下些怨，给豫章王。
　　他就不再多言了，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府中能如此同他说话的侍女，恐怕也只有我一人。但这个例外，也仅仅至此。是不是非常可笑？这，便是他待我的不同之处。
　　三年前，豫章王率大军在宁朔抵御忽兰。忽兰王烧尽宁朔半城，粮草全无，豫章王一时也无计可施。我的父亲乃是粮商，把藏在地窖里的家底儿拿了出来，解大军燃眉之急。
　　谁料就在当日，我的家便毁于战火。我甚至不知父亲死于敌我谁手，只知父亲把我藏在水瓮之中，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将军，求你救救我。”我看到一个英气逼人的男子来到我家废墟之上，感叹。料想他不是坏人，只好全力呼救。
　　“你是……粮铺店家的女儿？”他看着我的眉目，轻声发问。
　　“是，是我……你是豫章王？”我那日曾经在帐子后面看到他，有些印象。
　　“这儿不安全，先带上她，回府再说。”他没回答，听到远处仍然传来厮杀的声音，就把我交给一个年轻的将军，吩咐道。
　　他身上有伤，说完这句话，竟然支持不住，跌倒了下去。
　　“将军！”我怆然呼唤……
　　那一刻，我失去了家园，也彻底离开了过去的生活。此前，我衣食无忧，小家碧玉。此后，我全然不知自己的未来将向往何处。那一年，我十五岁。
　　两三日间，我再次见到豫章王的时候，他府上的管事娘子，杏儿，已经全然教会了我府中的规矩。豫章王还没有说我到底是婢是客，杏儿已是满腹敌意，给我换上了下等婢女的衣服，使唤我在府中做了几日活计。
　　我手捧木盆，为他清洗伤口的时候，才被他想起。他从上到下惊讶地看我，问是谁让我来的。我说是杏儿姑娘的安排。他登时怒火，撵了杏儿出去，让她不必再到近前来。
　　我很惊讶，劝他不要这般生气，杏儿不是府中的女主人吗？使唤婢女也是情理中事。他冷笑着说，什么女主人，不过是侍寝婢子而已，她若不知安分守己，就让她走。我那时才知道他已娶正妻，就是上阳郡主。
　　剩下的时日，便只有我日夜入内，照顾豫章王养伤。我看到他对杏儿的态度，心下浮起一丝凉意。将军杀伐决断，铁血无情，自不能懂人间情意，女人也许于他而言，无非只是用来伺候一时之快。
　　我只做该做的事。他几乎不与我说话，但有时也不会马上令我退下，我反而能在房中侍立许久。他会临着地图排兵布阵，偶尔披衣读书，亦会灯下写信。
　　我悄悄侧目，宁朔城中，从未有过这样俊朗、坚毅的男子。我尽力拢住自己情窦初开的心，不敢有半分僭越。
　　他一向习惯与将士同寝同食，府中饮食还不及从前我家中精致。我便亲自动手，为他做易于养病的食物。
　　他可真是粗心，好几日了才发现，愣着神问我，“这是你做的？”
　　“是……”我低头回话，“我，我看大王伤口一直未曾痊愈，想着若能换换饮食，也许好得快些。”
　　他点了点头，“谢谢你。玉秀，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吗？”
　　我摇摇头，“没有了，我是家中独女，如今是孤女了。”
　　“我也是孤儿，一样能有今日。乱世之中，能活着就好，要坚强！只是……在府上做婢女，太辛苦了。我觉得对不住你。不如……”
　　“不，不，我愿意，求将军收下我。若离开了这儿，我也不知如何才能活着。将来，我也可以伺候王妃。”
　　他大概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委屈你了。你若愿意如此，便先这样。我会适当照顾你，但也不能太有例外。”
　　“是，我……不，奴婢会谨遵府上规矩的。”我悄悄抬起头来，让自己的目光肆意地放纵一次，与他相遇。也许，他早已洞悉了我的心，或者他一生曾拒绝过这样的目光许多次。
　　“去吧”
　　这算笃定的告诉我他的心意吗？我该不该继续去骗自己？也许，我能够感觉到他对我有着多一点的温暖，这是真的。但这，足以度日吗？
　　我开始为他打理府中杂事，一切井井有条。他虽自幼习武，但府中却有一个很大的书房，我擦拭清洁之余，悄悄在此读书。他撞上几次，很是惊讶，我以为我犯了错，他却没有怪我，说女子读书是好事，更何况还如此年轻，未来可期。
　　我笑了，什么是未来可期，难道一个婢女，也能出将入相不成？
　　我也为他打理亲近将士的衣食住行，一时间竟然赢得了不少称赞。谁不想在艰苦征战之后，有干净柔软的衣物，有可口美味的饮食，有一句半句柔声的关照。
　　一日，我正在庭院一角的晾衣绳上铺平衣物。衣袖在我手中被抛向天空，上面洒落的水滴，反射着彩色的阳光。
　　我长发未挽，随风轻轻飘起，我忍不住微笑，欣赏着这细小的美好。我也伸手抚摸着总是低头而酸困的脖颈，贪婪地望着许久都未凝望过的天空。
　　等我回过神来，看到他在我不远处，斜倚着望我，似乎已有许久。我连忙躬身低头，屈膝行礼，慌忙走开。
　　又一个夜晚，我入寝居为他奉茶。他似乎饮过酒，眉头不展。
　　“你等等。”他说道，又用手敲了敲他的身旁，让我过去。我心下狐疑，但仍然不好违拗，便上前跪在他的身侧，仍然敛首低眉。
　　我能感觉到，他望着我的眼神越来越炽烈，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又见他拳头攥紧，最后又缓慢地松开。
　　“下去吧”，他的声音里已是满满的平静。屋内灯烛悄然，微微晃动，已然映照着他沉着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