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客》释舟SrKyu

6、灯火

　　恍然年岁更迭，风絮替了归处里延绵百里的青枫，在潮湿不堪的空气里徘徊。
　　许子衿将虚空之中万千灵识碎片散落成的星河尽数收进河灯中，踏着亘古不变的白石板路，缓步行至仍旧漫天柳絮的河畔边。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才附身将河灯放进江海里，河灯顺着归处的白光远去。
　　天界与人间之中，隔着的就是归处。停留的尽是从地府升上来的，生前受冤不甘轮回之人。要让渡灵人了了前尘事，残魂聚集后以河灯为载体，顺着长河水流向着归处的白光里去，才算是落入了红尘世。至于那些怨恨与愁苦，由渡灵人承担。至于渡灵之人何时可入轮回，便交由其自身决定。渡灵之人大多早就入过红尘世，再无什么牵挂与眷恋，直白点说就是无情无欲，才可以承担无数亡魂的业。
　　邢桓之走后，许子衿接过他的未尽事，将锁灵阁中的亡魂清了个空。虽说不能保证往后的亡灵如何如何，但他心意便是只将邢桓之入轮回之前的这些送走，算是了却一桩夙愿。
　　他们皆是所谓“琉璃盏”，也就是锁灵灯中封存的具有强大意志力与不甘的灵。渡灵人就是从“琉璃盏”里挑出来，由上一位解除封禁，继任。
　　归处里的景物也便随渡灵之人的改变而改变。归处之景由执念映射而成，百里之境皆是过往。于是邢桓之去了，那片青枫林和青枫楼也付诸东风，取代其的是安庆旧都春日里常见的风絮。
　　许子衿在锁灵阁里坐定，取了一只狼毫来，及更下笔，又顿在半空。思绪淤塞，凝滞不前。带着些许没来得及退却的寒意涌上心头，光线将书案上残存的一叶青枫分割成阴阳两半。
　　京城当年，烟华之中，参加完科举的两人坐高台上，瀹茗置饮。对面的人头发用发冠高高束起，眼含春风，满是期冀。
　　风絮还是当年的风絮。
　　“说什么来生，时候还早！”许子衿不满地倒了一盏茶，抿了一口，“以后你去战场上，我便也跟着。”
　　邢桓之只是一直看着他笑，两人的心意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
　　又是一年，许子衿摆了酒，趁着月色与他谈笑，他们仿佛不知道将要发生的战事，也无谓前几日早朝上心怀不轨的大臣们。新的太子毕竟年幼，谁也担不起这个沉重的“白头偕老”。
　　“嗯，不说来生，喝酒。”邢桓之扬起酒杯，晶莹剔透的液体滴在手背上。
　　战火连天，山河失色。军营昏暗，有光穿透缝隙，照在青枫叶上，从一明一暗到失去所有的光亮，光仿佛从未照进来。
　　烈酒和泪水几乎融为一体，混杂着血水从邢桓之手上淌过，又流向许子衿的手。两双冰冷的手紧紧相握，青枫树叶像雨一样落。
　　许子衿脸上阴晴不定，阴影忽地遮盖神色，只看见他眼睛微眯着，终是落笔。
　　“尘俗皆生于岁月中。即入红尘，便为一轮，谓之曰‘轮回’。物如此，人复亦。”顿了顿，另起一行再写。
　　“旧事悉数忆起，才解当时君之所为。至今日，方觉劳君候余多时，险误了归期。”
　　“不知......”
　　不知君在尘世，可愿意再停一会儿，好教余与君再共赴一趟因果？
　　两世青枫染血以为记，惟愿转世重生与君逢。他留了一纸未尽之言在此，不是不敢说。
　　“故国冬至，时候正好。余，该回去了。”
　　锁灵阁里的灯火明灭，落日熔金般跳动。程颐恩不知从何至此，站在归处长河的河畔一际，似是早知他要来。
　　程颐恩说道：“下一世有什么打算？下辈子......”
　　“只是遇到他，我便知足。”许子衿说，“做个平凡的人，遇到他，再无所求。”
　　“许公子实乃重情之人。”
　　许子衿无心答话，只是漠然地望着归处的白光，京城春日里满城飞絮刻进眼中。归处目光所及，是神馈赠给每一个渡灵之人的慰籍。
　　若华剑光消散。
　　“走了。”
　　“保重。”
　　天色又暗沉了几分，远处灵识碎片飞扬宛若星光点点，无限延长没有尽头。这照彻安庆的血染河山的，无非人间的灯火。谁又知道山河的深渊之处，和归处交接重叠的地方，又有多少尸骸与无疾而终的情。
　　程颐恩在许子衿消散的前一刻，也跃入轮回中，他含笑，眼中依稀看得出另一人的模样。
　　“我来赴约了。”
　　邢桓之以半数灵魂为契，人间命数为注，用前世执念与眼前人作凭依。一场豪赌，酣畅淋漓。
　　奈何空留一瞬终不圆满，幸得来世重逢方共此生。
　　本是满城飞絮处，青枫又叶落。
　　山河风未远，人间尽是你的灯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