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南安有木

1、第 1 章

　　01
　　村子里来了个怪人。
　　他们都叫他傻子，但我知道他不是。
　　因为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会露出他本来的样子：开朗的，聪明的，温柔的。
　　他说，我很像他之前认识的一个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十分缠绵缱绻。我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的方向，却又像在透过我，看一个别的什么人。
　　我不明白，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被当成了谁的影子。
　　直到那个夜晚，我去找他时，看到他独自静坐在院中，旁边是散落的酒瓶。
　　他迟钝地转头，看到我，迷离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
　　我看着他迈着大步走向我，然后伸手，将我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我感觉我的心跳快得要让我窒息了。
　　只是下一秒，他在我耳边呢喃的一句，将我整个人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同样被钉在身体里的，是彻骨的凉。
　　那是另一个女子的名字。

　　02
　　他最近显得十分紧张和兴奋。
　　几番踌躇，我还是开口询问。他也没隐瞒，笑着告诉我，他有办法让他的恋人回来了。
　　我下意识地想到了那天晚上的那个名字，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发出疑问。
　　提到她，他神色一黯，却像想到了什么，很快打起精神来。
　　他笑着说：“别着急，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那样的眼神，同之前看我的时候一样。
　　哦，错了，不是看我。
　　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胸腔因为过浓的情绪而剧烈起伏。他看着我几近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一想到他的温柔的来源，我就嫉妒得发疯，可我最后只是说了一句与真实想法截然相反的话：“没事，我太想见到她了而已。”

　　03
　　很快我就知道他口中所说的让她回来的方法是什么了。
　　他认识了一个修仙之人，听闻他有一个法宝，可以招揽思念之人的魂魄注入任意一具空的躯壳中。
　　我说想看法宝时，他便毫不避讳地拿了出来。
　　那是一盏琉璃灯，散发着点点明亮的光，看上去倒真的很像话本里讲的神仙之物。
　　我细细地观察着，把每个细节都印刻在了脑中，情不自禁想触碰时，却被他猛地抓住了手腕。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暴躁的，警告的，冷漠的。但只有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语气却还带着些危险的气息：“别碰。”
　　更让我觉得陌生的是，为了这件事，他竟不知从哪带来一具刚死不久的女尸，放在家中好生养着。
　　我看着他望着女人热切的样子，着实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还魂的日子最后定在了一个月圆之夜。我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他才允许我站在一旁观看。我笑得灿烂时，他视线突然下瞥，皱了皱眉，问道：“你手怎么了。”
　　“啊，没事。”我下意识将裹着纱布的手往后藏了藏，“最近做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割伤了手而已。”
　　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心里早就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也许是他心里从来没装过别的东西。
　　比如我。

　　傍晚很快到来。道士如约而至，摆好了法阵，也放置好了法宝。他和我则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或许这平静只是表面上的。
　　他怀着什么心思我清楚至极，我的心思他却半点窥探不得。
　　大概他也从没想过我会这样做。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琉璃灯没有丝毫动静。道士的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他也终于越来越着急，最后赤红着眼冲进法阵，弄乱了摆阵用的石头，也踢翻了法宝。
　　精致的琉璃碎了一地，发出尖锐的脆响，可我只听得到他抓住道士的衣领后一遍又一遍质问他时的咆哮声。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闭上了眼睛，露出了一个甜美的、隐约带着些血气的微笑。
　　金属没入血肉的声音却突然响起，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蓦地收起表情睁开了眼，看到的是满手鲜血的他，和没了气息的道士。
　　他似有所感地看向我。
　　朦胧的月色下，我看到，他的眼眶里，居然满溢着不可抑制的泪。

　　04
　　他疯了。
　　因为他已经几乎分不清我和她了。
　　说是几乎，只是因为偶尔在亲吻之时，他会忽然如临雷击地推开我，然后迟疑地打量我一阵儿，又在我安抚的目光下重新恢复成迷茫而温柔的样子。
　　更让人不愉快的，是他总是在动情之时，喊着那个女子的名字。
　　我终究不是我。
　　但我想这样应该也不错。
　　那样的眼神总归落在了我身上，虽然他自以为他看的不是我，可那又怎么样。
　　自欺欺人向来是我最擅长的把戏。
　　然而被谎言和虚假充斥的爱情，总是易碎的，就像那盏在月夜下破碎的琉璃灯一样。
　　那天，我为了家里的生计去市场摆摊，本打算下午就回去找他，免得他半天没见到我出什么岔子，却因为顾客的一些小事耽搁到了黄昏。
　　望着西沉的落日，我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于是，收摊后，我便小跑着到了他家，却被邻居告知他因为我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回来而去了我家等我。
　　心绪触及家中藏着的那一样物什，我终于找到了心慌的来源，连道谢都没来得及就疯一般地赶回了家，猛地推开了门。
　　我看见他背对着我站着，一动不动。
　　然后，我的视线下移，看到了开着的橱柜抽屉。
　　像是有一盆冷水从头浇了下来，刺骨的凉，让我明明还在因为刚刚剧烈的运动而大汗淋漓地喘着气，却觉得连血液都要变得冰冷。
　　伫立半晌，谁都没有动作。最后，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走近，脚步极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也许，也许他现在是神志不清的状态，也许他只是看见了，却根本忘了那是什么——
　　我怀着的最后一点妄想，在看着他拿着琉璃灯转过身、目光撞进他眼中的一片清明之后，就被撕得粉碎。
　　他就这样平静地望着我，却让我不敢再往前一步，只能听见他没什么情绪地开口：“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声音带着些颤抖，像是最后的挣扎和挑衅。
　　他笑了，如寒梅怒放在枝头，融化了整个冬天，拿起琉璃灯端详时说话的语气却依然冷漠：“真不愧是神物啊……在不纯粹的黑暗中，被费尽心思地隐藏在抽屉里，也能发出吸引人的光芒……都怪我一时失察，才让赝品模糊了你的颜色。”
　　他说的仿佛是琉璃灯，一字一句，却又扎进了我的心里。
　　“可惜你现在醒悟已经晚了。”事到如今，我只能将坏人的角色扮演到底，“这天下唯一一个会使用琉璃灯的人已经死在了你的剑下，即使你找到了它，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有什么用呢？她再也回不来了。”他没有一点被我激怒的迹象，依然笑着，高举着琉璃灯观赏。
　　“所以，没用的东西，不如毁掉。”温润的语气陡然变化，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松了手。
　　尖锐刺耳的破碎声在房间里迸射开，我吓得跌坐在地上，整个人颤抖着，低头看着一地的碎片和依然微微发着光的灯芯。
　　强忍着许久的眼泪终于在他从我身边走过的那一刹掉了下来，落入地板缝间，了无痕迹。
　　他的脚步声慢慢远离，而我终于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
　　门外是洒了一地的凄凉月色。

　　05
　　他走了。
　　我毫不意外地看着空旷的房间，睁眼闭眼，全是回忆在闪现。
　　所以，他是去找她了吗？
　　去找那个，真正的她？
　　我笑得弯下了腰，脑子乱糟糟的，几番纠结之后，却只有最后的一个念头变得格外清晰。
　　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他。
　　我要把他抢过来，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我要那样的眼神永远属于我。

　　无论是谁都会对路过的疯子有很深的印象，所以我一路走一路打听，便把他的行踪掌握得八九不离十。
　　这趟寻找之路最后终结在了郊外的一户人家处。我轻叩响门之后，一位老妇人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您好，请问最近有没有一个穿着白衣、大概……这么高的、有些疯疯癫癫的男子经过？”我礼貌地出声询问，比划着，同我先时一样。
　　“嗯……疯疯癫癫的倒是没有，但是有一个和你描述的有些像的男子求我……”老妇人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忍地接着道，“埋了他。”
　　微笑蓦地僵在脸上，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我硬撑着不让它掉下来，却禁不住地哽咽：“我是那人的……朋友，可以带我去见见他吗？”
　　老妇人看着我泛红的眼眶，轻叹了一口气，示意我随她过去。
　　我们跨越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最终驻足于一片小草坡前。
　　它算不上开阔，却足够清净，也没什么遮挡，所以我一眼就瞥见了那靠在一起的两座墓碑。
　　很像一对依偎的恋人。
　　老妇人看了面无表情的我一眼，轻声道：“他还没有告诉我名字就自刎了，所以……”
　　“我知道了。您看，我不是带了剑嘛，会的。”我笑了笑，语气却不经意地露出几分威胁的意味，“现在，可以让我自己和他们呆会儿吗？”
　　老妇人有些忌惮地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剑，知趣地迅速离开了。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我才慢慢走近那两座墓碑。
　　一个上面确实无字，想必他就葬于其下，而另一个……
　　我看见那个酒醉的月夜和每次与我亲热时他喊着的名字刻在上面，而对她的称呼扎眼得厉害——爱妻。
　　我又盯着刻在旁边的立碑人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看了许久，而后突然心情很好地勾了勾嘴角，拔出剑，一笔一画地刻起了他的碑文。
　　亡夫……后面是他的名字。
　　立碑人……后面是我的名字。
　　心满意足地将剑搁下，我又观赏了一会儿歪歪扭扭的碑文，止不住地大笑起来。转念一想，我却突然觉得还是不够。
　　这里最后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用这种方式，他们一样能双宿双飞。
　　可我，不想让他们如愿。
　　我恶狠狠地打量过那挨在一起的墓碑，拿起放于一侧的三尺青锋，搭上脖颈。
　　下一刻，剑刃贴着脖颈发出一声哀鸣，随即，鲜血染红了衣襟，溅上了墓碑，渗入了土地。
　　意识似乎消散地很慢，又或者只有一瞬间。
　　闭上眼之前，我绽开了一个最明艳的笑容。
　　他的身影依稀浮现在我眼前。我突然就想起那年屋檐下初见时，他看向我，眼眸中光芒流转。
　　那样温柔的眼神啊。
　　就这样让我惦念了整个余生。
　　泪水悄然滚落，我的身体失了力气，顺着他的墓碑滑了下去。
　　真可惜。
　　你终究摆脱不了我。

　　06
　　这样的结局怎么能怪我呢？
　　我只是不甘心而已啊。
　　如果那样的眼神一开始就属于我就好了。
　　如果……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