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拾 ...
-
事情要从几个月前的一次南巡讲起。
马车还是像记忆中的那样颠簸,不过因为什么东西都没吃的缘故,即便匆匆停下,秦昭扶着车轮抱着树也只是干呕。
“要不要让夏无且给你抓点陈皮?”王耀朝嬴政所在的马车点头示意可以继续前进以后,转过头问精神状态显然没有以前那么好的小姑娘,“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没有习惯吗?”
这种话也就说着容易了。
秦昭靠着软垫,腹诽道。
她认为,并且非常肯定地认为,如果在某一天把老王扔到两千年后,没个一年半载也无法适应那时的生活,何况是把她一个哪怕是在现代也依旧还需要未成年人保护法庇护的小丫头扔回古代。
暂且不说有没有5G信号塔,秦/朝可是连直道都只和后世乡村里的泥巴路差不多平整,与柏油路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在这个平民出行靠十一路公交车,富人出行靠马车还要忍受颠簸的时代,被未来娇惯了十几年的阿秦完全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习惯。饮食方面,即便是嬴政本人,吃的粟米在她看来和以前在雁/北,或者说代/郡废了大劲嚼过的掺杂着谷壳的麦饭没什么区别。而且这个时候,因为技术原因还没有人吃猪肉,牛要拿来耕地,擅自屠宰属于违法行为,于是肉类的主要来源是家禽还有羊。
虽然羊汤熬得挺香,但是没有辣椒等大料去腥,闻起来总是飘着一股羊膻味。
总而言之,根本习惯不了。
也不是不能把未来那些放到现在也可以达成的技术交给百姓让他们捣鼓出那些简单机械,但她又畏惧历史的修正性,怕一切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起点。短时间内就回到原点到还好,怕就怕在这个弧,有两千年那么长。
恐怕也没有哪个穿越者像她这样畏手畏脚什么也不敢做的了。
秦昭拉开车窗,让凉风吹进来,缓解了些许不适。
小说里那些穿回了这个时候的前辈,哪个不是造纸肥田打铁练兵甚至宣传社/会/主/义,把秦变成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且越来越靠近后世的中/华。只有她,不敢造纸不敢下地,不敢散播现代思想,更不敢促进生产力,缩手缩脚把自己关到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过去是代/郡那间临时搭起的棚屋,后来王耀拿剑指着她的项上人头把她逼了出去,现在则变成了咸阳宫。范围缩得再小一些,便是王耀工作的那间书房。
——反正很快就会回去了,不过几十年的时间而已。
她站在嬴政身侧,双目放空。
仪式按照计划进行,没有什么差错,非常顺利。
在即将返程的前一个夜晚,有位外表看起来颇年轻的士兵叫住独自一人待在行宫的院里看树看花看星星又看月亮一副无聊至极模样的阿秦,说王上卿找她有事,好像是关于宫里混进了疑似刺客的可疑人物,叫她去和他们一起汇合。
“是吗?”她回头看了眼神情急切的士兵,觉得他很眼熟,“我是不是见过你?”
“回大人,您先前从代/郡回咸/阳的时候,在下在马车上和您搭过话。”
好像是有个士兵问过她纸是什么东西。
“哦,那你叫什么?”
“叫昭明。”
姓昭,名明。
这个姓氏让秦昭觉得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看见过。她同样也忘了,这个时代的男子是不会在称谓中体现自己的姓的。姓是为了“别婚姻”,氏是为了“别贵贱”。男子称氏,女子称姓。
这也是王耀在一开始问她“所姓为何”的原因。
所以昭明的“昭”并非“姓”,而是“氏”。
不过这些事情,秦昭并没有印象。曾经或许在网上看到过,但终究因为现代社会习惯性地称“姓氏”而没有放在心上。
她点点头,跟着昭明走出庭院,在行宫里七拐八拐,绕了不少原路。渐渐地,玄色衣袍的少女终于察觉到了些不对劲——这路似乎太长了些。
从嬴政和王耀待着的那个院里跑出来,最后跑到到那个花园算是个意外,但这并不代表她一点路都不记得,尽管她经常抱怨宫殿曲折的回廊弄得人晕头转向,尤其是像她这样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路痴。他们已经走了近两刻钟,仍旧不见建筑飞起的檐,路两旁的草木越来越茂密,环境也越来越荒凉。
她暗暗提高了警惕,努力克制自己的声音,让颤抖不显得那么明显,然后问领路的那个士兵:“昭明,这是哪里?”
“这是一个大人物的墓地。”
昭明回答,却没有回头。
这里埋着谁?
没等阿秦问出口,昭明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是一个只要死亡就可以扰乱整个秦的人物。”
“她的死,意味着秦的覆灭,还有暴政的终止。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上卿大人?”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本能在警示,这个问题的答案绝对不是她想要知道的。
“不明白也没关系,您很快就能知道答案,因为这里——”昭明猛地转过身,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擦着来不及躲避的秦昭的脖颈,带出一道血痕,“——是你这暴秦之灵的墓啊!”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敢于豁出性命的人。他们平日里或许普通地过着日子,没有显得一副英雄模样,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达到那个所谓的“极限”罢了。
孤注一掷的绝望之人所向披靡。
死亡从未有过像这样离秦昭如此之近,离见到马克思他老人家大概也用不了多久。
死前的走马灯一幕幕地播放着她短暂的人生,大到才经历了没过半年的中考,小到金针菇又一次塞进了牙缝,还有吃饭时小心翼翼却仍旧避不开的蒸肉沫里堪称恶魔和异端的姜粒。秦昭的人生就和其他人一样,或许有点波澜,但终究只是荡开的一圈圈无害的波纹,随时都会消散,然后继续趋于平静。
当走马灯放到昭明拔出匕首的时候,她才想起别说马克思他老人家的祖宗,就连中欧那边还是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混居的局面。所以就算是死了,最多也只能见见过去的几位秦王。
人的身躯倒在地上的声音有些闷重,颈侧不断淌出的鲜血引来了不少蝇虫。她想抬手将它们挥走,却无法动弹。
昭明蹲下身,静静地看秦的意志死去。
她从未杀过人,手上不曾沾过血,待人也不像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子嗣一般嚣张跋扈。
一点也不像“秦”……
年轻的刺客挥手赶走了飞近的蚊蝇。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不忍,又或者是仍旧逃不出“秦”的掌控,即便是面对将死的大/秦的灵,也生不起任何让她被旁的污秽玷污的心思。
她来的时候像九霄之上的神女,死时自然也不能肮脏地离去。
秦昭能够感觉得到生命在流逝,灵魂在缓慢飘起。她看着昭明挥开了聚集的蚊蝇,想着这里太荒凉,自己很可能要像嬴政一样,直到尸体发臭才会被人发现已死的现实。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
怪不得……原来是昭氏,楚国的立国三氏之一。
这句谶言一般的话和野史里同样提到的“亡秦者必胡也”一样让人忍不住去信服。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双漆黑的眼最终也变得灰败。
远处亮起了一星的火光,昭明知道这是嬴政和王耀在寻找秦昭的踪影。
他从未对秦昭说过一句谎话。有刺客混进来是真的,嬴政和王耀两人急着与不知踪迹的她汇合也是真的,说这里是她的墓地,更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话。
士兵自觉是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父母是楚国的贵族,因为不愿降秦而被处死。母亲在被秦军抓到之前,把他放到山林的小径,咬破手指,在襁褓上写下了他的名字——昭明。
昭,日明也。
他被一个樵夫捡到,带回家中抚养长大,巧的是,这位樵夫也是个楚人。后来,樵夫偶然看见一个流浪的小姑娘偷了他邻居家的一小捧碎木屑,说要拿去给快冻死的妹妹采薇取暖。樵夫心一软,便帮她瞒下了这件事。但这在秦律中是不被允许的,作为包庇犯的樵夫也有罪,最终被乱棍打死,而那个偷木屑的小姑娘最终也病死在地牢。
服完兵役回家以后,迎接昭明的便是一方衣冠冢。
“你怎么就死了呢……”
怎么就死了呢?
采薇的身体缩成一团,用袖子抹了抹泪,然后站起身,继续练习一个咸阳宫的侍女理应习得的一切。
如果姐姐能活下来,就可以一起遇到那位贵女了。
刺杀秦的意志,昭明从未后悔。他知道迎接自己的是某种酷刑,或许还有审讯,但他从未后悔。
火光越来越近。
“我说……你……不逃……吗……”
秦昭痛得快死了。
却根本死不掉。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昭明被惊地朝后退了十余步,手一松,匕首就掉在草地上。
她也是这样以为的。
但命运总是喜欢玩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