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宅》双笙

5、第五章

　　不管怎么说，陈雨白都是一个极富盛名的人，从副教授到教授，从副校长到校长，这是一段漫长而又心力交瘁的日子，心力交瘁得他的头顶一毛不留，漫长得他的肚子如充气球一样的滚圆起来，如同十月怀胎。
　　男人也可以怀胎，不是一肚子鬼胎就是一肚子啤酒。
　　陈雨白是阜阳阜城艺术学院的校长，四十七岁，可算是宏图大展，而且校长已经是这所学校权力的极限了，他很满意。
　　但他唯一不满意的，那就是周剑平还没有死。
　　周剑平的画廊开在阜阳的市中心，就是那个古老破旧的八角亭。画廊不仅仅卖画，还兼卖书，杂乱繁多的书像地摊货一样堆砌着，令来买书的人无从下手找自己想要的书。而画，却正儿八经的腾出一块空间，井然有序的裱好挂着，时时擦拭，不沾一点灰尘。这无不看出老板的偏爱。周剑平很瘦，骨骼清晰，暴出的经脉如网一样纠缠着这具躯体，年纪约莫七十了，头发很白，没有秃顶现象。他的表情很内敛，完全看不出情绪，好似他身体里的喜怒哀乐早已经死去。而他自己，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在心心念念的想着他死。
　　陈雨白对周剑平很恭谨客气，他每次来到画廊，都会帮忙拾捡整理那些被人们翻乱的书，或者帮忙擦拭那些画，他对画与对周剑平一样恭谨客气，不时的哈着气，连一点点沾污都抹净。
　　“老师，其实您没必要还经营这画廊，您都操劳一生了，晚年该享享福了。千卉也总在埋怨我没接您老回家，她可疼惜您一个人住在这阁楼上，这八角楼的阁楼又低，空气不好，对您的身体可大大没有益处。要不，这次，您听听学生我的，到我家安享晚年去。”千卉是陈雨白的老婆，著名的舞蹈家。听说，年轻时陈雨白追她可费了一番心思。
　　陈雨白的一番话并没有让周剑平有任何表情。他依旧静静的提笔作画，不稍会儿，一条深巷老宅便在他的笔下活灵活现起来。
　　人的外表擅长欺骗，如果看一个人，必须要看他的心。
　　周剑平终于抬起头望了陈雨白一眼，说：“那条巷子，你是不是没有再去过？”
　　周剑平的声音远远没有七十岁的年龄，听上去干脆利落，铿锵有力。
　　这股力敲到陈雨白的心上，再好的伪装也应声而落。他的脸色极其难看。
　　“六尺巷，你是不是没有再去过？”
　　周剑平不顾他的脸色难看，又问了一遍。
　　他直接点明了六尺巷，那令某人胆寒的地方。
　　“我，我没有。”陈雨白的声音此时听来很滑稽，像大舌头患者。
　　“你应该常去看看，那个地方，可以令你想起很多，你的婚姻，你的事业，尤其是那栋宅子……”
　　“别说了！”陈雨白粗暴的打断周剑平的话，先前的恭敬之色全然消失。
　　周剑平没有因为他的粗暴打断而恼怒。
　　正在恼怒的是陈雨白，恼怒得想周剑平立马死去，死于非命。
　　如果这世上没有周剑平，没有六尺巷，他的人生是完美的，像白纸一样洁净。
　　曾经的污点，他都一点点在抹去，可还是有两点无论如何都难以抹去，哈再多的口气，喷再多的祛污剂也擦不尽。
　　他无法让千卉最敬爱的导师死去。虽然在心底诅咒了无数遍，但他依旧活得好好的，无病无痛，精神攫烁。
　　他无法让一条存在久远的巷子死去。所以他只好远而避之，可是那条巷子已经深深的长在他的心里，避无可避。
　　当钥匙放在锁孔里，千卉就知道陈雨白回来了，她慌乱的从沙发上起身，脚边的两只黑猫依然安静的闭眼蜷缩，它们的镇定更让千卉的优雅站不住脚。
　　陈雨白进门就看到千卉刻意的笑着站在一旁等着帮他提包。他还是很欣慰。
　　一个男人这辈子拥有了自己最爱的女人，那么，付出的代价再大也是值得的。
　　哪怕让他夜夜不能安眠，夜夜被恶梦侵扎。
　　千卉是值得让他这样的。
　　她的美丽，温柔，善良，身体，心都是他一个人。
　　别人一分都不能掠夺。
　　饭桌上有陈雨白最喜欢吃的韭菜煎蛋，蒜爆鳝鱼。也是千卉的拿手菜。不知道是因为陈雨白喜欢吃千卉才会拿手，还是因为是千卉的拿手所以陈雨白才喜欢吃。
　　因为习惯性的要保持身材，千卉一向吃得很少。放在碗筷，她看着陈雨白吃。
　　“你不是说今天去接导师么？结果怎么样？”
　　陈雨白止筷，重叹了口气说：“你也知道老师脾气很倔强，我怎么说他都不答应，还对我发了火。说下次不准再提。”
　　话可以一半真，一半假，反正真心的女人听不出来。
　　千卉没作声，她是早知道会这样的，只是习惯性的要问起。
　　周剑平是她最重要最敬爱的导师。
　　她觉得自己有责任。
　　人身上的责任，都是自己强加的。
　　从出生到死亡。
　　陈雨白睥睨了千卉一眼，见她没什么不高兴，于是又很满足吃起饭来。
　　这个家看上去和和睦睦美满幸福，但始终少了什么，那就是孩子。
　　千卉是学舞蹈的，为了一个‘家’字，必须放弃另一个‘家’。
　　没成‘家’之前她不想生孩子，当她成为舞蹈家后，想生一个孩子，却再也生不出来。
　　医生对千卉说，你服避孕药过量，节食过多，身体的平衡已经破坏，子宫已经萎缩了，你不能再怀孕，就算有机率怀上，也没有办法保存下来。
　　那时千卉三十九岁半。
　　愧疚也是菟丝草，蔓延到心。
　　从心底里千卉感觉对不起陈雨白，她甚至暗示过陈雨白可以婚外情，可以外遇。可陈雨白很坚定的说，没有孩子也无所谓，只要你在身边就好。
　　所谓文艺家，在孩子的问题上，总是容易通融的。
　　因为他们的生活，不是有孩子就可以平凡的。
　　而没孩子，可以更加艺术。
　　身体的平衡已经打破，那么生命的平衡也是可以打破的。
　　陈雨白非常不喜欢家里的这两只黑猫，但他不敢表示出来，千卉已经退出舞台在家闲赋，没有孩子，但得有宠物，可以做狗爸狗妈，猫爸猫妈。
　　两只不大不小的黑猫都是千卉在花园里捡的，捡的时候这般大，养了半年之久，还是这般大，好吃好喝的供着，好像都是做的无用功。它们很懒，甚至懒得多看一眼陈雨白，它们一点都不知道该感恩戴德的应该是这个日日在外奔波赚钱养权的大肚中年男人。它们只黏千卉，对着她睁眼，辨不出颜色的眸子，看得人心慌意乱。
　　千卉自觉不能做它们的妈妈，于是，跟它们商定，做朋友好了。
　　名字就叫陈慕白和庄小夏，一男一女，一公一母。
　　“私底下，我就这样叫你们，好不好？”千卉温柔的笑着对蜷缩在她床边的两只黑猫说。
　　猫是不会说人话的，所以回答不了。
　　“不作声就表示默认了哦。”千卉依旧笑得温柔。
　　床上，陈雨白在轻轻打着鼾。浑圆的肚子在被子下也十分明显。
　　此时再看千卉的脸，竟然挂着莫名诡异的笑，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陈雨白的肚子，好想，好想剖开那肚子，或许就知道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了。
　　床头灯‘啪’的一声，摁灭了。
　　光明也灭了，黑暗统治着这个世界。却统治不了猫的眼睛。
　　那两只猫的眼睛，此时发出幽绿幽绿的光。

作者有话说

　　一天两千字，不算速度。但是常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