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查》Shion

4、四

　　酒馆。

　　冯何推开门走进来，眼里还带着外面的冷风。

　　“怎么又回来了？”老板娘头也没抬，仍专注地擦拭着手里的一只吊坠，“都快一年没来过我这里了吧。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呢？”

　　“小萤。”冯何脸色有点难看。

　　“怎么了？”名叫小萤的老板娘惊讶地抬头，手里的动作一下停了。

　　“铁匠不见了。”冯何反手插上门闩，径直走到女人身前，“关门吧。”

　　“等一下…”女人正想说什么，手腕却被冯何抓住，不知怎得，后面的话语竟不自觉咽了回去。

　　冯何站在柜台后，随手击出两道气劲挥灭了灯光，脚尖在地下一块活砖上轻轻一点，机关翻动，两个人脚下一空，直直落了下去。

　　平常人绝对想不到，这看似平平常常的酒馆地下，竟然别有洞天。这地底暗室几乎与酒馆差不多大小，点着长明不灭的鲛油灯，地上铺着齐整的青石板，布置如寻常的居室一般无二。

　　二人从暗门落下，冯何稳稳立住身形，小萤却没站定，脚下一个踉跄。冯何下意识将手臂环在小萤腰间，两人目光相触，心下皆是一阵恍然。

　　冯何放开手，轻咳一声，定了定神，将刚刚那一场劫杀的经过粗略讲了。小萤却仍有些恍恍惚惚，不知听进了多少。

　　“当时我特意看了铁匠房里的布置。”冯何皱了皱眉，“机关暗门都没有动过的痕迹，但也没留下任何暗记。以他为人的机警，再加上他那间屋子里里外外的机关布置，即使来人功夫再高，他也绝不可能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我想他一定没死，只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

　　“铁匠在我这里。”小萤忽然说。她推开暗室中的屏风，后面木床上躺着的人赫然就是冯何所认识的铁匠。

　　冯何长出一口气，紧绷的精神略微放松了些。

　　“怎么回事？”冯何问。

　　小萤摇了摇头：“不知道。三天前的夜里他倒在酒馆门前，直到现在也没清醒过。”

　　“旧伤发作？”冯何揉了揉眉心。

　　“不是。”小萤说，“是毒。我想，是中了毒烟。”

　　“毒烟？”冯何一愣，“这天下…还有你识不得的毒烟？”

　　早年间几人闯荡江湖，一场历练中，众人各得了一卷奇书，铁匠得了机关术《相风》，冯何得了刀谱《一扶》，而小萤得了药经《胡苏》。

　　胡苏者，胡苏木也，燃之能杀百虫。《胡苏》名为药经，却录有天下诸般草木毒性，后世所谓毒烟毒瘴，大多脱胎其中。冯何见识广博，自知天下奇人异士辈出，可在用毒一道，以他三十年来的眼界，当以小萤为第一。

　　“要说见没见过…倒也是见过的。”小萤依然有些出神，“但这毒极其怪异，除了施毒者自己，外物均解不得。好在没有解药也无性命之忧，只要等着，过些日子他自己也就醒了。只是…”

　　“只是什么？”冯何问道。

　　“只是…他醒来之后，神志可能会大乱，也许会忘了自己是谁，也许会忘了我们，也许…也许会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

　　“那…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冯何急火攻心，一掌击在身边的墙上。铁匠、小萤与他俱是过命的交情，年轻时任侠江湖，几人不知多少次互相托付生死，如今听到如此噩耗，不禁心头火起，一时牵动了体内淤积多年的暗伤，吐了两口鲜血。

　　“师哥，别急。”小萤连忙从怀中拿出贴身的帕子，替冯何擦拭了口角的血迹，又扶着冯何走到床边坐下。

　　“小萤…铁匠的事，怎么不早跟我说？”冯何声音有些低沉。

　　小萤却不说话，只是低垂着眼。

　　冯何忽然醒悟过来，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巴掌。从自己与小萤二人分道扬镳以来，他已有大半年没再来过酒馆，加上平时行走有意相避，小萤又上哪里找他去？

　　“小萤…你怪我么？”

　　小萤轻轻摇摇头，说道：“师哥，我不怨你。”

　　冯何默然半晌，说道：“我得找到下毒的人。”

　　“师哥…”小萤欲言又止。

　　“小萤，你认不认得这个记号？”冯何忽然从怀中摸出一枚铁扳指，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查”字，正是他从黑衣人身上搜出的信物。

　　“这是‘二公子’的徽记。”小萤低垂着眼，“你不是说不愿管这些了么？”

　　“二公子？”冯何皱起眉头。

　　“城里近来一支新兴的堂口，手笔很大，收拢了不少帮会和闲人。”小萤说，“我们经营了三年才拿到的这些盘口和生意，这几个月已经被他们吃下了将近半数。”

　　“背后是谁？”冯何吃了一惊，要在短时间内吞并这么多□□生意，这背后所需要的实力、魄力和手段，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他有些想不出城里究竟有那家权贵能拿出这样的大手笔，除非是…

　　“是国舅爷。”小萤叹了口气。

　　十年前李家也只是寻常的富贵人家，不过是嫁了个女儿，承了皇室的恩泽，短短十年便成了庞然大物，就连养的一头畜生都是平民百姓豁出性命都难得一见的东西。冯何知道，小萤想要击败李家，恐怕是难如登天。

　　冯何忽然又想起那落魄汉子和他的委托。如此一来，明晚的国舅府之行，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了。

　　“师哥。”小萤嘤咛一声，微微靠在冯何怀里。

　　褪去了酒馆中的烟火气，此时的女人如珠玉般莹润可怜。冯何看着她，心里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情绪。他从没想过她这一年过得有多艰难。从前闯荡江湖的时候她还是个莽撞又脆弱的丫头，而如今她已经继承父亲的遗志，掌握了这座城池的影子，既要管理好城中的大小帮会，又要面对暗中虎视眈眈的强敌。

　　而自己呢？厌倦了就一走了之，只留下她一个人在酒馆柜台后面，孤零零地面对一切。

　　冯何自嘲地笑笑。

　　灯火摇曳，鲛烛银台上，油脂如泪滴流落。

　　长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