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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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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每日辰时天亮,军中规矩,卯初整军,兵士摸黑列队操练习惯了,封常清站在高仙芝右首,看众人领刀布阵喊杀,无奈自己没有兵器,灌下一口酒暖了暖身子。高仙芝盯了他半晌,似是想起了什么:“去年送你的刀呢?”封常清将酒囊藏在腰间,搓了搓冻僵的双手:“供着了,等高将军他日扬名四海,卖个好价钱。”高仙芝被他逗乐,取过一把素日教习用的木剑递给封常清,让他跟兵士一同操练。封常清接下木剑,脸上颇有难色,他生得矮个子,摆弄起来没有高仙芝那般流风回雪、争引落絮的姿态,若单是姿态一样不如人倒罢了,剑招灵动难学,练上一百遍,也是提剑就忘。高仙芝看他迟迟不动,知是不趁手,便问他道:“你旧日使过什么兵器?”民间不许私藏兵器,未进军营前封常清只用过柴刀、菜刀——对付市井小贼,原不需什么好物什。倒是会使箭,但此时天光未明,看不见鸟雀。他与刘单不上战场,眼下习武只为防身,若贼人偷营,弓箭恐怕用不上。
从兵器库出来,天终于泛白,云层中隐约露着一缕红光。高仙芝上马,将一柄弯刀递给封常清,高仙芝记得这刀是从间谍身上缴获来的,刘德诠膂力强劲,嫌轻,扔在兵器库里,他今日想起来,防身倒是不错。封常清知他向来厚待兵士,道谢反而显得生分,便掂着弯刀在空中比划:“确实不错。”高仙芝面露得色,纵马与他一道回营,算时间该去山下练弓。走到半路上,迎面一个男人,身着甲胄,急匆匆地赶马前行,因背光,看不清脸,他见了高仙芝,忽然勒马道:“你方才出营去,帐下牙兵与程千里的牙兵就打起来,一刻也不消停!”封常清听见声音,这才知道是刘德诠,他此时无暇顾及封常清,调转马头就要高仙芝同他回去。高仙芝一张脸霎时冷下来,颜色难看,果然加鞭驰走。
军中斗殴少不得见血,缺胳膊丢腿也是常有的。事关私兵,如何处置倒是学问,高仙芝不想未上阵先杀人,一路上心头砰砰跳,怒火已燃起十分。马入校场,嘈杂的打斗声竟渐渐退去,只听见一人呼喝道:“军中斗勇争胜,不算本事,上了阵再看谁是怂包,谁是狗种!”男人挥刀挡在人群中,陌刀过处两侧风声呼啸,众人不由止了声。男人身长七尺,生得猿背蜂腰,双肩微微后张,愈发显得挺拔出众,与形如熊虎的陌刀军比起来,像是控弓手。高仙芝心道,陌刀重逾二十斤,此人使刀如挥鞭,想必除了衫绝非这般精瘦,乃是骨骼灵巧之人。他有心看男人使刀,一时间不着急上前。身后封常清策马赶到,正听见校场里有人骂道:
“李嗣业,你算什么东西,也好来管老子的事!”
话音刚落,牙兵们一拥而上,也骂起来,李嗣业虽受夫蒙灵詧赏识,每战皆为先锋,却与其私交不深,诸将军招牙兵,但求忠心护主,因而鱼龙混杂,有一些市井闲人,见了他这样人才,免不得眼红。与李嗣业同团的兵士听了,不忿起来,一个个举刀冲入人群,眼看就要闹出乱子。只见高仙芝挽弓,一箭射穿为首骂人牙兵的幞头,给他额头划了一道小伤,血珠子顺着眉骨向下染污双眼,那人以为自己脑袋被射中,忙跪在地上呼嚎讨饶,众牙兵回头看见高仙芝,原先的气焰消下去一大半,纷纷扔了兵械跪地领罚。先锋军斗狠搏命,是不怕甚么的,牙兵则要胆怯几分。另一厢程千里也促马赶到,二人本就面不和心不和,见了今日情景,皆是铁青着脸。高仙芝身为储帅,抢在程千里之前开口问道:“事由、经过——”话没说完,程千里嗤道:“有甚好说,都滚去领三十军棍。”牙兵领了命,鸟雀状散去,高仙芝被一顿抢白,脸上挂不住,正要发作,封常清却上前,冲他指了指李嗣业。李嗣业属先锋军,一时间不知是否该去领军棍,高仙芝忙叫住他,让他随自己到营帐去。
开元末年,高仙芝与李嗣业交过手,事多人杂,竟将人给忘了,好在李嗣业于夫蒙灵詧手下颇受重用。
见高仙芝回营,封常清向刘单打听方才之事。刘单今日起晚,一来就看上好戏,因怕血溅到自己,一直躲在角落不出声。此事实因程千里的牙兵而起,为首的一个不肯受训,与人骂起高仙芝,无非是程千里素日里说的那一套,什么像个女人,拿不动刀之类,只是再往后说,愈发腌臜难听,刘单支支吾吾,封常清催他快说,刘单只得含混道:“说他看着像是个坤泽,说不定发了情比……比妓院小娘子还骚,副大使帐下众兵听见他侮辱储帅,谁能忍,便也骂回去,不料程千里的牙兵又骂他们狗种怂包,只敢在这里嚷嚷,上了战场看见吐蕃人准是要吓尿裤子的,这才打起来。”封常清沉默半晌,咬紧牙根道:“这些泼皮无赖的话,确实不必说给他听,平白辱人耳朵。”封常清心道,如高仙芝不是坤泽,听了这话,笑笑也就过去,可而今出征有日,万不能让他思忆前事,平添烦恼。刘单还在絮絮不休,说什么军中验身甚严,连判官也不得坤泽来当,如此无稽之谈,影响不到副大使分毫,只是没想到还未出征就已有人与他争功。封常清已经走远了,出了营一路向龟兹东南的塔格山去,直到夜晚都不见人影。
婴孩孕在宫体三个月始分乾元坤泽中庸,乾元中庸不拘什么,只有坤泽,百中无一,因有雨露期,不可从军、应举。故而妊娠初期,许多人家都会去医人那里讨一副方子,取丹参、续断、白术、白胶、柏子仁、干姜、橘皮、吴茱萸、白芷、甘草、冠缨(烧灰)、雄鸡头,制成丹参丸,满服十日,每日酒服十丸,即可转坤泽为乾元。封常清不知高仙芝是否也为此物所累,他想起此事,那夜欢愉情景便挥之不去,于是拿弯刀在手心横竖划了十字,继续在山谷中专心找寻。塔格山南临木扎特河,沙葱,野韭之间生长着许多草药,其中有一样,土话叫做“蛇麻花”,雄花制酒,雌花入药,一株两苞,形似麦穗,喜阳怕冷,只是花季在秋,春初剩一光杆,极难辨认。
过了五日,封常清终于回来,刘单以为他躲懒家去了,于是替他遮掩说回家喂狗,高仙芝想起小黑狗,倒也没说什么。这日封常清灰头土脸的出现在帐中,吓了刘单一跳,他衣裳破了,身上几处挂伤,像是被荆棘刺过,不很严重,灰褐色的血块早已干涸。刘单问他是否被野兽叼走,封常清指着水壶,他连忙递上,牛饮之际,高仙芝竟打帘进来,身上直冒热气,怀里还抱着一只狗。封常清定睛一看,是他家里那只小黑:“你带它来做什么?”高仙芝见封常清坐在帐中,气道:“封二,我倒要问你去了何处,进军营,须守我军营的规矩。”他忽得厉声呵斥,封常清也不解释,向他行礼,说愿意领罚,高仙芝本要责骂,却看见他腿上有伤,命令道:“去医人那里上药。”说罢甩帘走了。封常清充耳不闻,从随身行囊里掏出蛇麻花,将其连根带土培在陶罐中,他翻了整个塔格山,只寻到两株,听采药人说天山此花为多,用处太少,没人要。封常清本想走一趟天山,但一来一回,恐赶不上大军出拔,这才匆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