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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开元十一年,高仙芝以门荫从军,比起同龄男子,他还未生胡髭,不笑时下巴上有一道浅浅沟壑,笑则平整,有人打趣是美人沟,高仙芝便自此寡言少笑。贞观末年,他父亲由高丽迁入渤海,武后时至河西从军,国中汉人甚少嫁与外族,便娶了西国波斯女子,高仙芝与母亲九成像,满月日脸上褪去黄疸,肤色如雪般透净,虹膜也不再混浊,色呈金绿。安西近天,日月硕大,日晒也将人催磨,高仙芝十九岁,作了小高将军,双眼变得褐绿,肤色未变,只睑下晒出点点雀斑,安西军中少年欺他面嫩,不甚尊重,背地里说他身份不明——高仙芝也头疼,唐廷有令,从军只许乾元、中庸,高仙芝自认乾元,但未有表征,只能暂以中庸身份带兵作将。

      安西都护府在龟兹,胡城不大,除了此地杂居的民众,余下皆是粟特行商。正对城门的大街早午有集,多市卖一些琥珀、瑟瑟、宝石香料,或表演杂戏幻术,酒肆胡女也露发跣足,于街前献舞。高仙芝喜欢热闹,便与刘德诠挑了一户有胡旋可看的酒肆,坐在二楼居高临下,刘德诠也是中庸,但脾气大过力气,高仙芝心中苦闷,他则是恼怒,一坐定就大声道:“管他什么好酒,都端上来!”这等小店哪来好酒,不过是自酿的浊酒,高仙芝意不在酒,喝过几巡就带着醉意向楼下道:“小娘子莫舞了。”刘德诠大拍俎案:“我说如何头疼,原是被她旋得头晕眼花。”胡女唤作莫遮,腰上缀着无数银铃铛,听见声音便停下来,抬眼望着高仙芝,满饮了一碗酒赔罪。

      入夜,高仙芝打发了刘德诠,挎着柘弓犯禁夜行,莫遮果然等在酒肆门前,见高仙芝策马过来,正要叫他,却被高仙芝掳在马背上向城外驰去。莫遮反抱住他道:“小高将军。”空荡荡的街上留下一串笑声。

      莫遮说龟兹城的人都认识小高将军,高仙芝坐在树上喝酒,不很信地摇摇头。莫遮抬头看他:“我哥哥也从军。”莫遮的哥哥在安西都护府中任火头军,每日与粮草打交道,他见过这位年轻的游击将军,莫遮扮男装去军中找他时也见过,人皆唤他小高将军——因与父亲同班秩的缘故。高仙芝了然,跳下树,拾起夜猎的狐兔分给莫遮就要回城。莫遮踮脚吻他,顺着高仙芝小臂上的青筋向上抚摸,高仙芝闻见她身上浓烈的酒香,心知莫遮是乾元,更加烦闷。一吻结束,二人双双尝到铁锈腥味,高仙芝抬手擦去唇上的血,莫遮笑道:“你竟是中庸?不像。”高仙芝的身份只兵营掌事者知晓,他被莫遮戳破,脸上颜色难看,丢下猎物一路纵马归家,进门就蒙头大睡,期望醒来能变成乾元。

      第二日一早,刘德诠敲他屋门,问他昨夜去了哪。高仙芝说夜猎,倒没有骗他,只是房前屋后都寻不到猎物,听起来像是假话,他便浑说是扔马厩里叫马吃了。刘德诠半信半疑,看他唇上有伤,又问是如何伤了。高仙芝与他自小一同长大,没什么秘密,今日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言。刘德诠大声道:“你想娶媳妇了。”高仙芝不清楚,他想自己变成乾元,骁勇善战,所以找女人,希望能在床上骁勇善战一回。当夜刘德诠带他去妓肆,脂粉香遮盖了坤泽各自的气息,高仙芝心道没劲,生理反应却瞒不过人,经历了一场激烈情事的高仙芝躺在床上,依旧感受不到有甚变化,他盯着女人姣好的侧脸,忽觉得乏味,便穿上衣服走了,去城外夜猎。龟兹地僻,白日亦有野兽飞禽,高仙芝为练射术,特在夜里出城,守城卫认得他,每日子时拉开大门,一连三个月,高仙芝将打来的猎物多赠与他们,门口的杂色黄犬见了他都温顺许多,不多时军中试弓,已能拉二百斤,谣言不攻自破,高仙芝便以乾元身份站稳了脚。

      开元末年,高仙芝任安西副都护。军中有人不忿,节帅夫蒙灵察为人妒贤,表面提拔,实则任由以毕思琛为首的押衙侵占高仙芝名下田庄,期两方互相制衡。大将程千里潜知夫蒙灵察的意思,变本加厉起来,趁高仙芝出城练兵,在帐中大声道:“操,这世道娘们也能当兵,还能升官!”余下押衙听见这话都笑,高仙芝回营取刀,一脚踢开帐门道:“皇朝缺壮丁,怎么猪狗都要。”说罢提着案上陌刀出营去了。

      安西步军初用陌刀,以其纤长能斩马之故,但拿在手里颇不适应。高仙芝站在点将台上,望见行列末尾身长七尺的男人单手执刀于空中翻舞,似是会使陌刀,便直接下场与他比试。原本兴致缺缺的众人见主将用陌刀比武,争将他二人围在场中。比之先前所用的横刀,陌刀加长刀柄,形似挡马枪,两面皆刃,锋利无比,只见高仙芝手中银光闪动,已砍下那人肩头一片衣料,男子见他神速,慌忙挡下,拼起杀招,径直向高仙芝面门劈去,高仙芝后退半步举刀格挡,二人一时纠斗激烈,连过几十招,男子也丝毫不落下风,高仙芝先前怒气一扫而空,笑道:“你叫什么名字?”男子不敢松懈,只一味斗勇,手中陌刀银蛇般在空中缠斗,高仙芝心道难缠,遂矮下身子击他下盘,男子果然不防,抽刀去挡,却见眼前一道银光,刀尖已抵上他脖颈。诸军登时喊声震天,男子扔下刀悻悻道:“李嗣业。”

      李嗣业生长京兆,自认不是读书的料,二十五岁入募安西,因壮勇敢战,好使刀剑,军中有些名气,今日比试在高仙芝之下自然不服。晚间高仙芝遣人送来两坛好酒,一柄宝刀,李嗣业收下刀,拍开酒上封泥,气也散到九霄云外,只想与高仙芝再试一场。

      将士以战为生,无战事的日子于高仙芝而言是一种折磨,每日或坐在土塬上看守屯田或去练兵排阵,好在安西少雨无蝗,田陇只怕干旱风沙,素日并无他事。高仙芝想起父亲说从军或死沙场,或死王命,不外乎两种。弓矢、弯刀、坠马,他不怕战死,白绫、鸩酒、砍头,死于王命,不值,不痛快。这日高仙芝照旧去军营练兵,正要进营时却听见有人叫道“小高将军”。高仙芝很久没听过有人这样唤他,便勒停缰绳去看那人,青马扬灰碾尘,打了个响鼻,高仙芝点头示意,那人毫无惧色地坐在驴背上,与他一同进了帐中才叉手行礼道:“封常清。”高仙芝端坐在上首打量封常清,忽然扬眉道:“你是乾元?”封常清虽生得矮小,貌不出众,但确是乾元,造化如此,他自幼跟着外祖守城南门,读书二十载,怎奈京师路遥,投谒无门,只得向高仙芝投牒。高仙芝拿起白练布擦拭刀刃:“我手下不缺傔人,或去问问别人。”隔日封常清如常坐在驴背上等他,高仙芝远远看见,恨不能放狗咬人,当即挽弓搭箭,射落了封常清手中兵书。

      封常清不怒不愠,大声道:“好射术。”

      高仙芝麾下牙将也同封常清一样夸道:“好射术!”他们倒是真心。高仙芝气得甩鞭下马,封常清将那支箭还给门前衙将,理了理下裳,也不追进门,每日专等在高仙芝府前营前,一连十日,高仙芝算是明白,封常清的脾气和他的驴一样倔,只得收他做了自己的傔从,新衣私马一应俱全。封常清跟着高仙芝没练几日兵,军令就正好下来,达奚复叛,皇帝责令征讨,高仙芝听是达奚,乐呵呵应下差事,领了两千骑兵出发。

      龟兹镇北行百里横亘着一座山,常年有阴蔼之气笼罩其上,当地人称为“黑山”,越过黑山往西便是达奚部所在。黑山不受日晒,不生草木,只要进入黑山,晴日也阴风刺骨、无月无星,从山顶向西行路更是艰难——山上不辨方向,只凭将领本能。高仙芝行在队首,刚抵达黑山脚下,抬头就不见了日光,头上黑云涌动,太阳闪烁其间,似雷雨前的电光。

      封常清穿着明光甲跟在队伍末尾,与几个粮料兵一前一后,几人见他甲胄尚新,身材短小,互相笑道:“监军怎么不走前头?”封常清问道:“监军是谁?”中使边令诚,此次并不在列,封常清看他们面色难看,也不发难,一夹马腹向前去了。

      “酉时交戍——现在是酉时交戍——”封常清大声喊道,眼下已过秋分,安西戍时天黑,卯时初刻天亮,入夜雾重,气温低,不能歇息山上。

      “就地休憩。”高仙芝点点头,向鼓人传话,鼓角号令霎时响彻黑山。

      封常清第一回出征,将就用了些冷透的胡饼,闭着眼睛听了一夜狼嚎。早晨不到卯时大军起行,山间阴晦如墨,快到山顶时脚下起了雾气,马蹄踏在云中,石坎湿滑,稍有不慎便会跌落,诸军无一人向下俯瞰。行军已逾五日,高仙芝往日尚不如此疲惫,这遭却实在人困马乏,山路稍稍颠簸就觉着脾胃绞疼,丹田似被火燎过,他让右军都虞候田珍走在头里,自己骑在马上缓行,没一会儿成了殿后军。封常清看出了他的不寻常,策马与高仙芝并辔同行:“小高将军怎么殿后了?”高仙芝闻见一阵奇异味道,忽得灵台清醒,侧头去看封常清,问他什么味道。封常清道:“茇?,京中呼作勃荷。”高仙芝心中大呼书呆,行军路上还要听人咬文嚼字,但混杂着水雾的薄荷清香让他缓过了腹痛,再打马前去便闻不见了,想是封常清所携,他幼年长在河西,遍地野薄荷,到安西倒成了奇珍异宝,叫作“茇?”。

      众军一天一夜下了黑山,抵达綾岭,此地绿草盈野颇有生机,高仙芝不再前行,原地扎营,令火头军起灶做饭。进了帐,高仙芝第一件事就是脱鞋睡觉,看见封常清也跟进来,不由窃喜,岔开腿大咧咧往绳床上一坐:“封二,去打些热水来。”封常清倒是没甚不满,应了声“喏”,不到半柱香时间就端来热水,高仙芝除下袴袜和乌皮靴,正要抬脚进去,瞥见水里飘着二两葱白,抬眼瞪封常清道:“面汤?”封常清顿了顿,别过脸去:“今天吃汤面。”说罢就要出帐,高仙芝又叫住他:“封二,野薄荷匀些。”封常清站在帐门内,头也不回:“什么野薄荷,没有。”

      晚上军中吃饱喝足,都说能睡个好觉,封常清依旧难寐,与他同处一室的傔从已鼾声如雷,他闻着自己身上的薄荷气息,心内愈发不安宁。子时刚过,封常清潜出帐外,营中炉灶未熄,高仙芝穹帐内更是灯火通明——他在帷障后看行军图,收到军令那日他已派间谍往达奚部传话,因算过脚程,明日午后就能遇上达奚军队,便让大军歇息于此。高仙芝算无遗漏,自然不怕,吹了烛一夜好眠。封常清登上临时搭建的烽堠,夜里风头如割,烽堠不敢生火,鼓人烽人聚坐一处搓手捂热耳朵,封常清取下腰间酒囊递给他们:“柳花春。”诃陵国所出,不醉人。诸人饮酒暖热了身子,问他姓名,封常清也坐下:“封二。”

      “我也行二,家中尚有一弟一妹。”鼓人年纪尚小,看起来约摸十八九,说话仍带陇右乡音。

      封常清自外祖去世便独身一人,尚未娶妻,无牵无挂,不似从征的戍人,尚要奉养萱堂哺育弟妹,他低垂着眉笑道:“不知道这仗几时回去,想娶媳妇。”

      说起女人与战争,任谁都要血气沸腾,诸人七嘴八舌说起自己见过的貌美女子,不外乎都是烛灯影里展露短暂美貌的舞人妓子。封常清心下戚戚,转头去看月,岭上一丝云也没有,新月如玦,星子周回其侧,皎皎西流,风一吹,落在苜蓿草上变成夜露。有人望月思美人,有人望月思家,唱起陇右婆罗门曲:

      望月婆罗门,青霄现金身。

      面带黑色齿如银,处处分身千万亿。

      益锡杖拨天门,双林礼世尊。

      望月在边州,江东海北头。

      自从亲向月中游,随佛逍遥登上界。

      端坐宝花楼,千秋似万秋。

      鼓人原是个小沙门,还俗后家里缺他一口粮,故而从军。刘德诠巡夜听见这幽幽歌谣,火气大起,立在烽堠下骂道:“操,仗还没打,谁在这儿给你老子招魂!”鼓人吓得不敢吱声,刘德诠仍在底下骂骂咧咧,从腰间抽出弯刀要动军法。封常清站起身道:“是我。”刘德诠平日仗着与高仙芝过密的关系横行霸道惯了,见封常清神情倨傲,上前一步,将刀架在他脖颈上骂道:“你是什么东西,高仙芝手下一条狗罢了,我杀了你他又奈我何,明日开战,便拿你祭旗!”他说完十分得意,专等封常清求饶,封常清虽看似矮小懦懦,却生得一副冷硬脾气,宁与刘德诠僵持也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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