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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天涯路(七) ...

  •   周子仁疾奔在无边白雪里。

      风雪将天地织作紧密的一片,他听见喊杀声,感觉到火的温度,就埋在呼啸狂舞的飞雪深处,只要再进、再进,便可亲眼瞧见。冷气蒙住头脸和身躯,撑得腔里裂痛难当。他拼命迈动双足,挥舞着手臂要拨开重重雪幕,却只觉双腿那样短小,身子那样羸弱,每一步都仿佛被流动的积雪拽着后退,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声源。

      脚下倏忽一绊,周子仁栽进雪中,冷意吞没身体,庞杂的嘶喊霎时充塞双耳。

      他挣挫起上身,眼前火光冲天,丛丛人影厮杀其间,一道背影扎在垓心,身披数十铁箭,发髻散乱、铁甲染血,手中横刀一挥,斩退迎冲上前的敌手,却难挡无数如潮涌近的枪头。

      人声急退,金属嘈杂的撞击声抽离耳畔。眼看枪尖逼近那背影,周子仁爬出遍地积雪,想要呼喊,却仿佛溺在水里,冰冷的风雪灌入喉底,发出不半点声音。

      下一瞬,数不清的枪尖合拢一处,刺入那副浴血的身躯。那人趔趄一下,转过身,浸着血汗的碎发里现出一双弯长眉眼,漆黑眼仁望过来,目光穿过交织的鹅雪,左颊刺字在火光中忽明忽灭。

      “阿姐!”

      周子仁疾呼,猛然坐起身,颈侧冷汗灌入领口。他僵着身喘气,面前黑黢黢一片,好一会儿才看清榻尾成堆的衣箱,辨出自己身在何处。

      “噩梦?”梁上响起吴克元沙哑的喉音。

      “……是。”

      “又是那种梦么?”

      呼吸渐已平复,周子仁摇头。

      “只是普通的梦。”他道。

      梦中所见分明是北境的冻土,阿姐在东南,绝不会落入那般境地。他告诉自己。

      墙外夜风游走,呜咽般的声响穿过檐廊。周子仁呆坐许久,起身趿上鞋,觉出鞋底潮润,便只身来到外室,点亮烛灯,打开墙脚的衣箱检看。

      杂物箱里尚无潮气,衣箱中摆着新置的干栎炭,摸一摸最底里的衣物,也仍旧干燥。他松一口气,仔细压紧箱盖,又回身环顾四周。初春乍暖还寒,席间褥子还未撤去,存放竹叶的茶罐和药罐一并挤在小橱柜上,已积出薄薄一层灰尘。他干立许久,将烛台留在四方桌间,推开移门,步上檐廊。

      明月高悬,乌云似雾,湿寒的山风里依稀透出一股暖意。

      周子仁跽坐下来,顺着翻涌的林浪眺向山脚。早过了宵禁时辰,除去北山脚下的印府,只乡居外沿亮有一圈火把,是从军所调来的武卒围守镇边——自阳陵发出征讨东汶的檄文起,便每夜如此。

      望定那圈明灭的火点,周子仁不觉摩挲腕间手串。

      他已答应过阿姐,要留在纭规镇等她归来。可数月过去,她在那凶险地界杳无音讯……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难道当真要枯等在此,不晓她生死安危,更难尽半点力量?

      “寒潮也退了,”他低语,“不知阿姐到了东南何处,可还平安。”

      “她无事。”

      熟悉的男声顺风滑入耳中,周子仁一惊,转头即见一条人影落身梯前,负手步入廊下。

      “李伯伯。”周子仁认出来人,连忙起身长揖,“您回来了。”

      李显裕照旧一身玄青色长衫,发髻齐整,长靴却泥点斑斑,显是长途跋涉而归。他径直走到屋中,见少年郎忙去寻茶罐,便落座启声:“我不吃茶,坐罢。”

      周子仁顿住身形。

      “是。”

      他应下来,却还是从小橱柜里取出两盒糕点,绕至四方桌前坐下。

      “白日里不曾听说消息,伯伯可是刚刚回阁?”

      “一个时辰前才到。”

      “伯伯一路辛苦。”周子仁挪开摞放桌上的医案,“阿姐未与伯伯一道回来么?”

      “她在东南,不会回来。”

      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周子仁轻手摆好食盒。

      “伯伯用些点心罢。”他道,“……不知阿姐可曾托伯伯带信回来?”

      对面那腰杆挺直的身影不答,只摇一摇头。他移目一旁那两册医案。

      “我去拜访了夫子,听闻你如今已能独力行医,镇府也有不少病患专程请你号脉。”

      见他转开话锋,周子仁顺下眼去。“是。”他回答,“前年子仁已拿到医簿,独力行医不成问题,只是疑难杂症还需不时向夫子请教。”

      李显裕略一颔首。“当年我便有言,待你成年,自可离开纭规镇寻母。”他道,“如今你已年满十六,又能自食其力,将来如何打算?”

      周子仁微愣。成年已逾一年,他知李显裕迟早要问及将来打算,却未料会在这当口提起。“子仁曾与阿姐有约,待阿姐脱籍,要一道游历人界。纵是寻母,我也想先践约,再做打算。”周子仁如实作答,“如今阿姐未归,子仁想留在纭规镇等待,因此上月已同夫子商议,预备赁下学堂西面那间栅居。那屋子原是……”

      “适才已说过,她不会回了。”李显裕打断他。

      心头一跳,周子仁讶看他。

      “伯伯的意思是……”

      对面人端坐如旧,神色几无变化。“大贞气数将尽,东汶迟早要入主北方。届时西南大乱,或易主,或维持现状,于南荧人又是一场灾难。”他道,“她想脱籍,便只得留在汶国境内,为汶效力。”

      提起的心重又放下,周子仁默思片刻。

      “真若如此……子仁却以为阿姐会回来。”

      李显裕看过来。周子仁未作解释,只低下眉眼,膝行后退,双手交叠额前,俯身施一大礼。“请李伯伯许我去汶国寻阿姐。”他叩首席间,“若两国开战,便是阿姐为东汶效力,也定有用得上医士的时候。”

      对座的男子半晌不语。

      “你要寻她,必得去战场。”

      “子仁知道。”

      “当年你父亲费心安排,便是为将你送出战场。”

      周子仁抬起上身,拱手襟前。“从前爹爹说过,他只盼子仁就己之志,痛痛快快活一场。”他垂头道,“若是爹爹在,也定会许子仁前往。”

      屋外的风声一时清晰可闻。

      “她如今已随汶国二王女云曦的大军一道南下。”李显裕终于开口,“眼下贞汶交战,关元城北通中原、东接渝国,守卫会格外森严。我替你备好通关文书,你可北上至商曲城,从丘墟水入东南。一路多方打听,二王女的军队在哪,她便在哪。”

      周子仁眼中一亮,再度俯身作礼。

      “多谢李伯伯成全。”

      李显裕站起身。

      “南方将乱,玄盾阁也非久留之地。无论能否寻到她,此番离开,你不要再入西南。”他语声平静,“寻一处太平地界安身罢。”

      周子仁仰起脸来。

      “李伯伯此言……”

      一语未尽,面前人影已微微一闪,没了踪迹。

      周子仁一怔,忙起身追出檐廊。卷过崖壁的冷风扑打脸膛,四下哪里还有李显裕的气息。

      伏候梁上的吴克元落至少年郎身旁。

      “已走远了。”面具下的声音道。

      冰凉的雨丝杂在风里,轻轻擦过额侧。周子仁犹立门首,望住颤动的栈道出神。“李伯伯特意来寻我,好似是急于让我出阁。”他自语,“听阿姐说……当年门人选拔之乱,尚未查出阁中内应。难道是那内应近来又有动作?”

      “不知。”吴克元道,“但一旦大贞势弱,戈氏山人必定再次来犯。他担心的恐怕也有这个。”

      周子仁兀自思量。

      “明日我再去拜见伯父和伯母,说明此去缘由,正式辞行。”他拿定主意,回向屋内,“或许恳谈一番,李伯伯会愿意告知更多内情。”

      身旁人侧让开身。

      “想定了吗?”他问,“如今世道正乱,此去必定危险重重。”

      “嗯。我会慎重计划路线,只是要辛苦伯伯一路保护我。”周子仁停步,回顾那静伫在移门阴影里的男子,“也连累了伯伯,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家人。”

      吴克元一动未动。

      “……你知道了。”他道。

      周子仁回过身,朝他郑重地长揖下去。吴克元上前一步,托住少年郎臂弯,从面具眼缝里对上他那双纯净明亮的眼睛。

      “那年逃出北境,我曾看见吴伯伯的一些记忆。”周子仁告诉他,“起初见到张婶还未记起来,后来却已慢慢想明白。我怕说出口会给伯伯和大哥增添危险,便一直未曾明言。实是对不住伯伯。”

      吴克元的手还托在他肘底。

      “所以当年,你提议让双明随我习武。”

      “是。”周子仁垂下眼睫,“若非我拖累伯伯,大哥恐怕早已随伯伯习得一身本事。我便想借此稍作弥补。”

      面具后方默了半晌。“你救过我,即便我不是你的影卫,也理当以命相酬。”吴克元道,“可那回门人选拔……是我失职,才置你于险境。”

      周子仁摇摇头,拉下肘间大手,轻握掌中。

      “不是伯伯的错。”他说,“异位而处,我也会与伯伯一样。”

      廊外雨点渐密,凉丝丝飞进门框。吴克元轻轻抽出手,转而拉上大敞的移门,回转身子,面向身后的少年郎。

      “如今于我而言,你虽是契主,也与家人无异。”他道,“你要去哪,我都随你去。”

      雨脚踏上门板,似也飘入眼里。周子仁退身一揖。

      “多谢伯伯。”他道。

      春雨连日无尽,湿漉漉的山林浸出大片绿意,也将栅居浸出潮闷的霉馊气味。

      周子仁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板,手绰笤帚步入檐廊,捋去缠绕扫头的蛛网。李明念的衣裳物件大多存放在他屋里,住处却久无人居,除去霉斑,屋顶还结有一兜兜厚蛛丝,清理近半个时辰才重归洁净。周子仁轻舒一口气,解开襻膊,坐到侧旁尚未淋湿的梯顶,仰看瓦檐垂雨。

      初至玄盾阁时,他也曾来此寻找阿姐。他想。眨眼已过八年,这回要寻她,却是往阁外去。

      东侧山梯间依稀传来湿答答的步响。

      “子仁——”

      一声呼唤穿过山林,周子仁回过神,取下墙边的蓑衣披紧,戴上斗笠,跑下竹梯。

      林丛里坠落的雨点噼里啪啦急打笠帽,他循着呼喊一径奔向山道,远远便从薄雾中瞧见一个披蓑戴笠的身影,手里横握一杆四尺竹竿,如同一只高大的草人扎在石阶间。

      “大哥!”周子仁扬声喊道。

      那大草人转过脸,敏捷地跳下山阶,踏着满地碎枝叶迎近前。“不是说在你那屋碰头么?我看你不在,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拿竹竿顶高帽檐,露出一双浓黑的卧蚕眉,“这时辰你跑来山腰做甚?采药?”

      “去了一趟阿姐的住处,不知不觉便忘了时辰,对不住大哥。”周子仁敛步笑道,又侧过身,示意重回林中,“今日便先去竹林罢。”

      许双明提高竹竿,随他一道深入山林。“李明念那屋常年不住人,霉馊馊的,怎么突然想着过去。”他奇怪,转瞬又憬悟过来,急急忙忙追到少年郎身旁:“是不是她来信了?她在东南还好罢?”

      周子仁摇一摇脑袋。“李伯伯前日夜里已回阁,说阿姐一切平安,只是不曾捎信回来。”他回答,“我来西南七年,从未与阿姐分开这样久。虽说往日也寻不着她,可想到过两日阿姐定会来寻我,便觉得安心。如今却不知要多久才能相见。”

      听出他语气低落,许双明也记起李明念冷淡的眉眼。“说的也是。”他嘟囔,“从前都是我们三个一块,现下李明念不在,还真有些不习惯。”

      “大哥也想阿姐么?”周子仁转头瞧他。

      许双明摸摸鼻尖:“算不上想罢,只是觉着不如往日热闹。”也难免要担心她在外头会不会遇险。

      身畔的少年人轻叹,再度望向前路。

      “我好想阿姐。”他道,“每回摘了竹叶回来,才记起阿姐这一向不会来喝茶。”

      “她家在这里,定会回来的。”许双明只好安慰,“你也宽些心,这不还有我们一道么。”

      对方却好似想到什么,缓缓驻步。“其实我正打算与大哥道别。”他蓦地开口,“听闻阿姐是在为汶国打仗,我想去寻她,也沿路看看西南的风景。”

      脚步猛地一收,许双明扭过头,瞪住他那张尚显青涩的脸。

      “你也要走?”

      周子仁点头,那神情仿佛在叙说天气。“眼下我已成年,李伯伯和李伯母也许我出去。前日我便与他们说定,又将手头的医案托付与夫子,请他照看几个尚未痊愈的病患。”他说,“方娭毑的痹症难以根治,须得长期调养。午前我去看过,也送了护膝过去,叮嘱她冬日里要戴上。但她如今独居一处,腿脚本就不便,天冷之后,还要劳烦大哥多去照看。”

      听得他一条条嘱咐,许双明总算回转了神思。“方娭毑那里我们自然会照看。”他匆忙揭过这些琐事,“但李明念那儿既是打仗,你去做甚?你又不会武,留在镇里岂不更安全!”

      帽檐下那双奕奕有神的眼睛垂下去。“伯伯和伯母虽未明言,我也知阿姐此去前途未卜,安危不定。我是医士,无论阿姐要做甚,总是用得上。”说到这里,周子仁重抬起眼,“大哥,这一回我不想只是空等。我也想帮阿姐。”

      落雨声将两人紧裹林间,滴滴答答,吵个不停。许双明不堪其扰,一翻腕子,手中竹竿便扎进地里。

      “李明念一贯待你最好,你放心不下想去帮忙,也在情在理。”他道,“但这一向镇上几次加强守卫,宵禁也提早了一个时辰,往前只戈氏兵乱才有过这阵仗。时局如此动荡,你还东奔西跑,就不怕……”

      他收住声,改口道:“便是有师父护着,也未必就安全。”

      “不止是为寻阿姐,这一路我也想看看东南情势。”周子仁却回得平静,“汶国与大贞开战,前线集中在东部,应与西南无涉。怕只怕无论战果如何,大贞国力受创,西南各方山人会乘机起事。”

      许双明一顿。

      “便如当年戈氏兵乱。”他道。

      周子仁低声一应,转头环顾四周。深林寂寂,薄雾里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和雨响。

      “除去南境戈氏,西南山人最强势力便是西面四满岭的滕氏,还有北面灵墟岭的山匪。我预备走西线北上,沿灵墟岭南面一路东行,到关元城打听过汶军去向,再从商曲城渡河。如是一来,路上若察觉山人异动,我也好及时送信到学堂。”他重新看向面前人,“祐齐哥哥如今每日都在夫子那儿帮忙,得到消息便可及时与乡民们通气,商量应对之策。”

      许双明强自定神,细细思索。“步廊县挨着南境,离得最近的便是横骨岭。但横骨岭紧靠大横县,北面又是四满岭,戈氏和滕氏从来不和,若同时起事,大约也只能自西向东进军,而不会北上合兵。所以大横之后,戈氏下一个目标定是步廊。”他推测,“……横骨岭那些山人,可是不分敌我的。即便真乱起来,我们手无寸铁,又能有什么应对之策?”

      “大哥可还记得,五年前疫灾肆虐,夫子曾从横骨岭寻回一味救命的‘赤母’?”周子仁问。

      “你是说……戈氏未必会将我们赶尽杀绝?”

      周子仁颔首。“大贞已是强弩之末,如今起事,情形定然与当年不同。戈氏败过一次,要想稳固势力,当明白一味残杀并非长久之计。”他道,“且若乡民们得知消息,里应外合,助戈氏一臂之力,想必处境又会不同。”

      腔内心跳不由快起来,许双明握紧竹竿平滑的顶端。

      “就像那年戈氏大闹南山,那些与他们串通一气的罪客?”

      “不错。”周子仁道,“听闻逃出南山的罪客,都与戈氏一道回了横骨岭。”

      “是生是死,有消息么?”

      周子仁摇首。“我也向李伯伯和景峰哥哥打探过,却不曾听说消息。”他回答,“但这是个机会。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早做准备,放手一搏。”

      许双明指节发白,头顶吵闹的雨滴声一时竟似什么在燃烧。

      “那回疫灾,何叔他们也曾放手一搏。”他从喉眼里挤出声音,“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

      周子仁的嗓音柔和下来。“大哥,时移世易,如今的情形已与当初大不相同。”他谛视眼前人,“何况眼下便开始措置,又强过陷入绝境再被动反击。大哥明白这个道理。”

      好一会儿,许双明用力摇一下头。

      “不成,你一个人,还是绕远路北上,太危险了。”他口气坚持,紧拧的眉头却现出一丝松动。

      “我会走官道,且有吴伯伯相护,应当无甚凶险。”周子仁的话音依旧平和,“只是要耽搁大哥习武了。”

      “我习武本也不急于这一时,只是……”

      未尽之言梗在喉中,许双明甩一甩脑袋,好像要将那些车轱辘话甩回肚里,然后一把拔出竹竿。“罢了,你一向自有主意,旁人也劝不动。”他道,“既决定要去,可得做足准备,莫小看路途艰险。西南四处险山恶水,这一路便是没有兵乱,也难走得很。况且你也没去过东南……那里还打着仗的。”

      周子仁脸上绽开笑意。

      “好,我定会保重自己,多加当心。”他答应,“到了驿站,我便写信与大哥报平安。”

      许双明的眉心仍旧欲松还休。

      “信都往学堂送,不定旁人会疑心。”他说。

      周子仁却早有安排:“我想过了,要紧消息送去学堂,旁的信件我会托人送到打铁铺,请金姐姐转交。”

      听得那一个“金”字,许双明纠结的神色愈发难解,干脆旋过身,举高竹竿拨开挡道的枝条,继续大步往竹林去。周子仁也拽步跟上。

      “大哥安心,”他与青年并肩而行,“金姐姐为人磊落,定不会拆看我们的信件。”

      “我知道。”许双明嘟囔,“明日何时启程?”

      “大约明日一早。”周子仁答道,“我已拜别过夫子,想着今夜再去一趟大哥家,同大家道个别。”

      竹林已近在眼前,许双明不禁放慢脚步,这会儿才觉出身旁人气息平顺,走得竟也轻松。他瞥过去,发现少年郎的笠帽已高出自己肩头。

      不知不觉,这小子拔高了许多,再不必呼哧小跑地跟在一旁。

      许双明停步竹林边,高举的竹竿垂到身侧。

      “你们两个都走,倒还真舍不得。”他看着遍地零落的竹叶,“真要大乱,今日不定便是最后一面。”

      他以为对方也会沮丧,再拿出“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一类的酸腐话作慰。可周子仁只是停在他身畔,凝思般注视面前轻微摆晃的竹丛,安静了许久。

      “李伯伯说,阿姐不会回来了。”他启声,“但我想,即便当真要从东汶脱籍,阿姐也会回来。因为她心里记挂着大家,也记挂着西南。纵然兵荒马乱,她也一定会赶回来,与大家一道应对。”

      他对许双明微微一笑。

      “我也会记挂大哥。待寻到阿姐,我便与阿姐一道回来。大哥定要保重。”

      许双明回视过去。相识这许多年,他也曾听周子仁说过一两句谎话,但不知为何,许双明信他。

      “……好。”他说。

      腿肚一痛,是吴克元现身在侧,冷不防持竹竿拍上去。

      “莫发愣。”面具下沙哑的男声道,“愈是这时节,愈不可懈怠。要记得加紧内修。”

      许双明疼得跳开,搂住脚踝倒气。

      “自、自然要加紧!”他从牙缝里道。

      “若大哥需要对练,也可拜托夫子。”周子仁记起来,“我同夫子提过,他说只要是旬假或放课,大哥可随时去寻他。”

      想到杨青卓捻须而笑的模样,许双明揉一揉腿肚。“还是罢了,真要去拜托夫子,不定他还会乘机考校我功课。”他转而道,“我去找虞亦鸿罢,横竖他每日都要练剑。”

      “大哥如今和虞哥哥时常见面么?”周子仁纳罕。

      “三五日见一回,他让我教他木雕,花灯节还托我转卖物件。”许双明道,“那家伙跟李明念一样抠搜,我让让利,他定会答应陪我练。”

      “那太好了。”周子仁笑起来,“大哥在阁中还有虞哥哥这个朋友,也就多个照应。”

      朋友?许双明一时忘了疼痛,肚里却还沉甸甸的。

      “姑且算个朋友罢。”他道。

      啪一声闷响,吴克元手里的竹竿又抽在他脚踝。这一着不留情面,许双明冲口痛叫,打着瘸蹦开几步,几乎疑心是李明念出的手。

      吴克元摆开阵势,脸上的玄底面具蒙上一层水光,照旧瞧不出喜怒。

      “好了,少闲话。”他说,“开始罢。”

      -

      绵绵细雨不曾越过西南高峻的群山。

      太渊河南岸风急气燥,下游水流徐淌,月色间印出风脚如鳞的踏痕,莹莹烁烁。李明念伫立一处高阜顶端,脚下土地因湖水轻柔的拍击微微震颤,她却一眼不看,只自眺望淜国王城矗立在前的漆黑侧影。

      濯青湖南衔远山、北吞太渊,湖面广阔无际,漫向夜幕的粼波里现出几抹黛影,难辨是山是岛。王城坐落湖心,城墙如同巨大铁桶罩入水面,抹去步道间耸立的城楼,城垛顶缘便只剩一线火光跳动,几乎瞧不出城门所在。这样的庞然大物,放在山水间便好似画里污涂的一笔,瞧着如鲠在喉,不除不快。

      两星闪烁的亮光正沿城墙底端移动,是一艘打着灯的舴艋舟,堪堪拐个弯儿折返,灯盏在湖面投下忽闪的倒影。那是汶军的船只。整整一日的叫骂终自收尾,不必瞧清船上人面目,李明念便能猜见他们是何神情。

      她吐一口浊气,转头东瞰。高阜紧挨一座山头,与淜国王城相隔百里水路,东侧阳坡下是一片平缓的山麓,面朝城门,背靠水道狭窄的山谷,伐去小片稀林,再挖出几条长长深沟,便圈起九千军士鳞集的营帐。

      已过戌时,营寨里早熄了灶火,外沿昏黑的演武场仅余零星几点人影,烛光撑亮一蓬蓬帐子,远观便如发亮的丛菌。李明念迎风细看,从中寻见云曦居住的牙帐:除去正前方插一杆牙旗,与旁的幄帐无甚分别。

      通向山下的小径传来人语,大约是值夜斥候结伴而来,登高查看敌情。李明念轻点足尖,纵身下山。

      她原要直奔云曦居处,经过演武场,倏听一声弓弦振响,便一收脚步,轻飘飘落上场侧围栏。军士多在白日操练,日入后往往各归各营,轮流巡逻守卫,以备敌方奇袭。这时辰场上却跑着一条矮小的人影,背负箭筒、手举长弓,一径奔至箭靶跟前,踩住靶杆,费劲地拔下射在靶心的箭矢。

      东汶战弓四尺五寸,拿在那人手里,几乎与头顶齐高。

      李明念默不作声看着,目送那五尺小人走出五十步,想一想,再后退十步,细短的手臂拉开弓弦,借侧旁营帐里透出的灯火瞄准箭靶。

      咻。长箭离弦,未及靶子便泄了力,斜入地间。

      那人却不泄气,复又捡回箭矢,小跑回方才站定的位置,向着箭靶搭上弓臂。

      “力使错了。”李明念道。

      俞蝉一抖,险些撒开手中箭羽。李明念仿若未觉,跳下围栏走近前,从她背后抽出一支箭来,箭羽轻拍她前腹,又打一下后腰:“收腹,回臀。”语毕,李明念再挨个儿点过那两只僵硬叉开的膝盖,“膝盖要么落下,要么莫过足尖。下盘扎稳了,上身也板正,四肢才使得上劲。”

      身子随即挪动起来,俞蝉挺直腰背,撤开左足,压下膝弯。指间弓弦确又张开几分,她愣了下,看向身旁人。

      “莫看我。”李明念拿箭杆拍在掌心,“瞄准了便放。”

      俞蝉这才从微颤的箭矢边望出去,尽全力拉开双臂。

      弓弦一振,箭矢擦过靶底,落到靶杆脚下。

      “还差一点。”俞蝉道。

      李明念递上手里的箭。“你根基薄弱,愈是如此,愈当气凝丹田,以内发力。”她道,“一味加强臂力不过是练体,于内功无益。”

      俞蝉不吱声,只接过箭杆,依她所言调整身姿,又放出一箭。这回射中了靶面,却仍旧落在外圈。

      “内功根基原非一朝一夕铸就,练体却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她再从肩头抽出一枚箭矢。

      “那为何白日操练时不过来?”

      搭在弓臂的箭矢飞出去,俞蝉回答:“我是天师,战场搏杀非我职分,自然不能耽搁白日的工夫。”

      李明念环臂原地,看那飞箭扎上箭靶,几近正中靶心。

      “既然非你职分,又何必练这个。”

      “天师不是不死之身,真遇上刀枪,还得有自保之力。”俞蝉答得平静。她搁开长弓,转个身,低头垂眼,正儿八经向李明念拱手一拜:“多谢。”

      李明念却未侧转脸面。

      “不必。”她漫不经心道,“二王女留我在身边,原也是让我给军士指点武学。”

      “不只是为指点。”俞蝉略直起身,面上神色不变,“上回那条蛇和军马场之事,都多亏你相助。本该当日道谢,是我心情烦乱,才不曾开口。”

      是烦乱,还是让那蛇给吓的?李明念暗自狐疑,也懒于计较,掏出衣襟里两枚果子,随手抛与她一只。

      俞蝉险接在怀,看清那是一颗小小的野苹果,蒂把儿颜色透青,显是刚摘下不出一日。行军在外,粮草大多干巴,新鲜蔬果十分难得,这样一枚至少也能换六个铜板,抵得上寻常百姓一日的口粮。她抬起头,看李明念坐上围栏,一口便将那果子啃去大半。

      “哪儿来的?”

      “山上摘的。”对方鼓着腮帮咀嚼果肉。

      “这山头军士们已尽搜过,没果子。”

      “谁说是这个山头。”

      想到她那身功夫,俞蝉明白过来。

      “谢谢。”她说。

      她看看身上脏兮兮的军服,解开护腕,拿里衣的袖管擦一擦果子,似乎觉出干站在那儿显得傻里傻气,便也走到李明念身侧,靠上围栏。

      李明念从眼角瞟过去,见身旁人咬下一小口果肉,五官立时挤作一团。她很满意,咽下嚼巴半天的酸物,悄悄将余下的扔开。

      “你叫俞蝉。”李明念拍一拍手,“那些人为何叫你俞寒蝉?”

      对方艰难吞下那口果肉,举着那果子不动。

      “我从前叫俞寒蝉。”她说,“跟了二王女之后,便改作俞蝉。”

      “寒蝉这名字不好么?”

      “蝉原有高洁之意,寒蝉却意味离别悲凉。多一个字,便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俞蝉道,“我是家生奴才,这名字也不是父母给的。所以立下军功后,我自个儿作主,求殿下将我籍簿上的‘寒’字划去,只留一个单名。”

      李明念又掏出两颗枣子,挑眉寻思一会儿。本是留给云曦的,但她也大约不缺这一口。

      “那他们还管你叫寒蝉。”她口里道。

      俞蝉还盯着那咬过一口的野苹果:“自是厌烦我,给我找不痛快罢了。”

      李明念捡出一颗枣子递到她跟前。

      “是为女人,奴籍,还是外族身份?”

      对方看一眼那枣子,再看向她,那淡得似有若无的眉尖耸起来。

      “甜的。”李明念说。

      俞蝉眯起眼,极力捺住欲往上翻的眼珠,接过那颗青枣。

      “不止这些。”她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原是司天台一个洒扫的奴仆,机缘巧合得到二王女赏识,才有了如今的官职。那时二王女为我请功,欲求陛下赏我官职,却遭群臣反对。你可知反对的原因里,被提及最多的是什么?”

      “你是女奴?”

      俞蝉摇头。

      “是我太丑。”她道,“功名可自立,出身可编造,身形容貌却难以更改。自古以来,朝廷取士皆须考校相貌,若非形容端正,便是不具官相,穿上官服更无官威。似我这等形容猥琐的人物,自是难登大雅之堂,何况要身居朝堂,威震百姓。”

      李明念吃着枣子,打量她那张无甚长处的脸。

      “你的确是其貌不扬。”她说。

      俞蝉偏过脸来,与她四目相对。

      “你竟知道‘其貌不扬’?”她惊讶。

      咬合的牙关一停,李明念挑高眉梢。

      “我是不爱读书,不是目不识丁。”

      “不是?”

      “不是。”

      俞蝉回转脑袋,眼光却还逗留在她脸上,显然疑心未消。

      李明念想将那枣子抢回来,又自觉胜之不武,只能生生忍下。

      “他们既嫌你丑,为何最后又许了你官职?”她转开话锋。

      “因为我功劳太大,才能又太过瞩目,司天台非得有我这样的人才不可。”

      “所以也顾不得相貌?”

      俞蝉依旧一手苹果、一手拿枣,像是在严肃思考该咬哪个。“极端之才便如极端的地位。”她淡道,“你见过谁嫌君王丑的?不是指丑为美地捧着,便是让权财的气味熏坏了眼睛,再丑的脸也觉俊俏起来。”

      “也未必全就瞎了。”李明念却道,“我看纵是没有军衔的兵卒,私底下也敢叫你寒蝉。”

      “人便是如此。你管得了自己,却管不了旁人。”俞蝉不以为意,“随他们叫去,我不应便是。”说着她便将剩下的苹果一气咬进嘴里,又咬下半边青枣,囫囵吞下。

      李明念手撑下巴,观赏她那就义般的表情。

      “换了我,必揍得他们屁滚尿流。”

      俞蝉忍住满口余酸,强整辞色。

      “所以你不是我。”她道。

      李明念吃下最后一口枣子。

      “长相是爹娘给的,额头上那一道却是刀伤。”她指一指额心,“怎么来的?”

      “也是爹娘给的。”俞蝉目不旁观。

      “什么意思?”

      “你在西南长大,难道没听说过么?”她瞥来一眼,“眉心生痣,是为不祥。爹娘见我生来如此,索性便一刀将痣划开,也算逆天改命。”

      除了溺死盆里,还有这种荒唐事?李明念沉下脸。

      “倒是狠得下心。”她道,“不会你如今得了势,他们竟以为是那一刀改命的功劳罢?”

      俞蝉嚼着枣肉摇头。

      “天命不可改,他们在我记事前便双双过了身。”

      “我不信甚么天命。”李明念扔开果核,“便是他们当真死了,也怪不到一颗痣头上。”

      原以为要换得义正辞严的反驳,她却听俞蝉道:“我也不信。”

      李明念瞅向身旁。

      “不信还当天师?”

      “‘驭物者常为物所驭’,”俞蝉语气平静,“我利用天命,却还不想死于天命。所以我不信它。”

      李明念略一思索,断定道:“奇谈怪论。”

      俞蝉也掷开果核:“这话我已听厌了。”

      还算有些骨气。李明念一笑。

      “既已当上官,你应当有私产罢?”她转而又问。

      “问这个作甚?”

      “怎的不学东岁人,也买些首饰戴头上?”

      俞蝉翻个白眼。

      “那我便是头一个被首饰压死的小矮人。”她说,“东岁人才满头首饰,我是南荧人。”

      “不是穷人便了。”李明念道,“我很贵,揍人却便宜。哪日你想教训那些碎嘴的,尽管叫我。”

      “军中不可私相斗殴。”

      “我知道。”她双脚着地,扯一把皱巴的衣摆,“若是持械,还得重罚。”

      俞蝉蹙额。

      “知道还干这样的营生?”

      “这军营里还没谁能与我相殴。”李明念说,“套住麻袋揍便是,他们也抓不着。”

      然后她竖起三根手指,全然不看俞蝉怀疑的脸色。

      “记住了,三钱一次,一次一个。”

      自顾自抛下这话,李明念便脚下一蹬,乘风般掠过演武场,径往东去。

      俞蝉独自留在围栏边,眼望她离去的方向,眉头半晌未松。

      “……穷疯了?”她猜测。

      夜风刮过牙帐,推得帐间灯影如浪翻动。

      李明念落身帐前,四围里锃亮的枪头即刻唰地指过来。待瞧清来者何人,领头女兵才将手一挥,余下守卫竖起枪杆,齐声喊道:“李姑娘!”

      略点了头,李明念在守卫里看上一圈,与前几日一般,不曾寻见葛若西的身影。

      “我找二王女。”她看向那领头的女兵。

      “是,我去通报。”

      对方转过身,还未打起身后帐帘,即听帐子里响起云曦的声音:

      “阿念回了?进来罢。”

      那女兵于是退回帐帘旁,换开持枪的手道:“李姑娘请。”

      帐内陈设简单,除去一张竹榻,两侧只各置两椅一桌,当中铺一张宽大虎皮,紧挨榻下聊胜于无的窄小脚踏。云曦盘坐虎皮间,面前的四方矮脚桌摆着棋盘,对座是一个额窄腮阔的高大男子,两人都身披二十余斤的战甲,仿佛不仅棋盘上厮杀,还随时要肉搏一场。

      李明念入内时,那男子斜睨过来,眉头几乎要耸出发际。她记得他姓秦,听闻是什么中率府大将军,东线军里不算云曦,便数他官位最高,脸也一贯最臭。

      指间黑子落上棋盘,云曦回头笑看来人:“如何,淜王可曾派人回话?”

      “没动静。”李明念一屁股坐到四方桌前,“已围城半月,骂也骂过,请也请了,他们还是闭门装死。你究竟打算拖多久?”

      不等云曦回答,那秦大将军便率先开口:“李姑娘说话不要太放肆了。”他置下一枚白子,冷冷瞧她一眼,“你是二王女亲随,白日里不服侍在侧也罢了,怎的还敢冲进帐里质问?”

      云曦笑说:“无妨,这是战时,百事以速为先,私底下若是也拘着礼,岂不因小失大。”她又看向李明念,“阿念也莫急。汶淜两国毗连,我们辎重跟得上,急的该是他们。”

      侧旁传来那秦大将军的冷哼,李明念眼也不动,只自盯住棋盘。

      “便是不急,也还是要空吃粮草。”她接着云曦的话道,“倒不如派一支人马杀进去,从里头打开城门。”

      “那样高的城墙,杀进去岂不费事?”云曦从盒里拣出一颗新棋子。

      “我试过,算不得高。”李明念却道,“你带的那五百死士内力都还不差。三更时候人最懈怠,你给我一百个人,我先上去,使几条绳索便能拉上他们,不到天明定给你打开城门。”

      “荒谬。”一旁的秦大将军低斥,“淜国王城乃上百名匠师共造,一贯以铁壁铜墙著称,固若金汤。凭你一人上去,怕是半个死士都未拉上,便已身首异处了。”

      李明念半垂的眼皮仍旧不动:“将军自己不行,也不必拦着旁人。”

      “你——”

      黑子已落定一处星位,云曦合掌一拍:

      “好了,莫争口舌之快。”

      她脸上照旧挂笑,话音也不高,却让两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双手覆上膝头,云曦转向李明念。“我知你有这本事,但此计终归要冒险,算不得上策。”她告诉她,“你和那五百死士的功夫,我可是要留着对付海民的。万不能在这小地界消耗了。”

      “海民?”李明念捉住这两个新鲜字眼。

      “便是沧国水师,此行最难对付的敌人。”那秦大将军出声,又走下一子。

      李明念转目榻侧,那里支有一张人高的竹架,东南十三国地图便撑挂其上。

      “淜国在南,沧国在东。”她转看云曦,“因为临海,便叫海民?”

      “不错。”云曦不急不忙摸向棋盒,“沧国陆上疆域虽小,仿佛止在沿海狭长的一带,实则却还占有海上数十座大小岛屿,惯于走海路与贞国和西北通商。他们舟船完备,百姓凶蛮,更有不服官府管束的逃民踞岛为盗,水师自然也就极为强悍,是以在东南被称作‘海民’。”

      “东南竟还有这种人?”听着倒似中镇人口里的南荧人。

      “东南广阔,什么人没有?”云曦笑道,“一族之民自有其通性,可若真当人人都从一个模子里出来,便是笑话了。”

      李明念想一想。都是南荧人,她与许明明确也大不一样。

      “既然海民难对付,做甚还在此地耽搁?”她问。

      “这些日子后方也在操演,算是养精蓄锐,以备恶战了。”云曦捻着棋子审视棋局,“何况淜国与沧国相邻,原就是唇亡齿寒。贞国广发檄文之后,我们最须提防的便是合兵,眼下只有分而化之,想法子离间淜沧两国,才好继续南下,不留后患。”

      她着棋。

      “所以,这淜国自然是要当先拿下的。”

      对座的男子大笑。

      “二王女果真深谋远虑!”他感慨,扔开手里的白子,拱一拱手道:“卑职这回可是输惨了。”

      李明念看去棋盘,方才发现一局已终。

      “承让。”云曦微笑,“时辰还早,将军可愿再来一局?”

      那秦大将军只考虑片晌,便伸手收起棋子道:“再来!”

      又要下到什么时候?李明念悄翻眼皮,忽听远处浮起一片叫嚷,看方向,像是许多人凑聚在演武场边。

      “若西呢?”她问云曦,“这些日子一到傍晚就不见她人影。”前一向她似乎与俞蝉同行,可今夜俞蝉回了,帐外也不见葛若西影子。

      “若西有自己的差事。”云曦也忙于收捡棋子,好似不甚过心,“你寻她做甚?”

      “左右无事,找她吃酒。”

      “军中不许吃酒。”那秦大将军冷声道。

      李明念乜向他,听云曦轻笑:“你这是闲出菌子了,寻些旁的事做罢。”

      帐外的喧哗声沸腾起来,不仅李明念回过头,对坐棋盘前的两人也停住手。

      “没规矩。”秦大将军面露不快,“这时辰了,怎的还吵吵闹闹?”

      云曦不动声色,掌心里攒住的棋子尽数滑入盒中。

      “赶早不如赶巧,”她冲身侧人展颜,“阿念,可愿替我去看看?”

      李明念竖起身。

      “去。”她道。

      喧嚷确来自演武场的方位,却不在演武场上。

      李明念独个儿赶到,只看场边空地已挤满兵卒,各个伸长脖子望去人丛深处,不住挥拳蹬腿地叫好,浑不顾四面情形。她纵上近处帐顶,见人群中心尘土迸溅,一男一女绞在当中,两个都赤手空拳,你锁住我双腿、我钳住你两臂,面红耳赤地咬着牙较劲,好像非要将对方掀翻不可。

      李明念收拢眉头,在围栏里寻见俞蝉的身影:她袖手立于圈外,一样紧蹙眉心,不时后退一步,与摇动的人墙保持一臂之距。

      脚尖一点,李明念悄没声儿落到她身畔。

      “怎么回事?”

      俞蝉只看她一眼,目光又转回前方。

      “不知。”她答,“但眼下大约在斗殴。”

      李明念低下眼,记起凭她这身量压根望不进人丛。

      “怎么不进去瞧?”

      “会被踩作肉饼。”俞蝉答得平淡,转而又问她:“你方才在哪?”

      李明念不答,只因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伴着吆喝声靠近,转眼一看,是葛若西疾奔而至,高大的身躯撞进人丛,嘴里高吼“让开,让开”,两条胳膊使劲划开,要在挤塞的男男女女间扒出条路来。她不知才从哪儿回,衣裳还算洁净,却扎着裤腿、赤着脚踝,脖颈和小腿尽湿漉漉的,发辫还滴水不断。

      脑袋一歪,李明念对身旁人道:“进去看看。”

      俞蝉正侧耳分辨她话语,不防后领一紧、脚下骤空,眼前画面便飞作了万千彩线。

      人群犹自吵嚷,垓心的男女斗得难舍难分,那女兵忽而将腰一拧,挣出被男兵缠紧的左脚,一声怒喝,揪着对方一双手臂摔过肩头。砰一下闷响,周围掀起一浪杂乱兴奋喝彩。这一摔使足了力气,带得那女兵也趔趄几步,未及站稳,又见地上男兵跳将起来,一个猛转反扑上前!

      有人惊呼出声,眼见女兵闪避不及,身侧却蓦地多出个人影,手一伸,抓住那男兵的衣领掷开,同时提起膝盖,朝那前栽的女兵当胸一顶,教她仰翻起身,连退数步,撞得围观的兵卒也乱糟糟缩远。

      那女兵勉力站定,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瞧清来人面孔。

      “李……李姑娘!”她结结巴巴,又见对方手里还抓着一团瘦小物件,“还有俞大人!”

      俞蝉摇晃一下,从李明念手中挣脱出来,看看身周情状,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成何体统!”她冲口道,却不知骂的哪一个。

      斗殴的男兵滚了两滚,让同伴七手八脚搀扶起身,看也不看俞蝉,只喘着粗气瞪向那墨灰衣衫的女子。

      “你来凑什么热闹!”他怒气冲冲道。

      李明念默立两人之间,朝他横去一个眼神。那男兵瑟缩一下,闭上嘴。

      男女两兵的营帐挨在一块儿,往前也时有口角,每每见李明念经过,必因她那张亡命之徒般的凶脸噤声,忙作鸟兽散。这回却稀奇,见得她现身,周围人非但不散,还一概拥近前,几乎眨眼将俞蝉淹没了影子。

      “李姑娘,是他们先生事的!”有女兵争先恐后告状,“我们说好上演武场比试,这还没到呢,那村货便扑上来偷袭!”

      “胡说!”立时便有男兵高叫,“分明是你们挑事,还有脸倒打一耙!”

      “呸!你们这才叫倒打一耙,还有脸说我们!”

      两拨人愈争愈躁,甚至有胳膊挥出人丛,似要揪住对方打将起来。李明念不做声,将险些窒息的俞蝉提到身侧,又望去挤挤攘攘的人墙之外:附近营帐走出不少人,多是男兵,或奔上前帮腔,或不远不近杵着,只伸出脑袋张看。

      “还闹什么!”

      一声怒喝破开吵嚷,是葛若西好容易钻进人群,小山般扎到李明念跟前,恶狠狠瞪视周围。

      “白日里都没操练够是罢?”她叱道,“散了!”

      挤在最前的兵卒认出她身份。

      “是葛营长!”

      “葛营长?葛营长来了?”

      “葛营长……”

      争执声弱下去,众人你推我搡地退开,却执意围在近处,不肯散去。

      葛若西环顾四周。

      “打架的是哪两个?站出来!”

      才先动手的女兵走上前。那男兵也站出来,背着手不言。

      人丛里个头最高的女兵捺不愤慨,扯起嗓子道:“葛营长,此事怪不得伍娘子,真是他们最先口出恶言!”她指住那男兵背后的几张脸,“我看得真真的,就是他们五个!”

      “对,我也瞧见了!”

      “他们五个都是步兵营的!”

      附和声四起,开口的尽是女兵。

      那几个男兵尽紫涨起脸膛。“甚么口出恶言,哥儿几个耍几句嘴的事,还没完没了了是罢!这辈子没见过男人哪?”其中一人不服气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就是!方才自己还一口一个‘村货’呢,说起我们倒起劲了!”

      那高个子女兵顶回去:“你见识长,怎的不把头剃了!”

      “还问他做甚,现下就给他剃!”

      双方各不相让,展眼又吵作一片,势要动手。

      “好了!都给我住口!”葛若西厉声喝止,“再吵一句,都拖下去打板子!”

      余人连忙将人拉开,几个闹得不可开交的兵卒这才强收了声。李明念如旧不发一言,见葛若西绷紧一张脸,转向两个事主道:

      “你两个给我过来!”

      两人近前立定,听她喝问:

      “究竟为何滋事?”

      “葛营长言重了。”男兵瓮声瓮气道,“两个都是兵,赤手比划比划,也算不得滋事。”

      葛若西也不追问,眼神移向那伍娘子。

      “你说。”

      对方似要张嘴,却又咬住牙关不答。

      一个刀削脸的女兵挤出人墙。“是为营妓的事!”她高声道,显然窝火难耐,冲那男兵狠狠踹去一脚沙尘,“这村货调戏我们,看我们骂回去,又嘴里尽喷沫子,说什么女人就不该打仗,真要上战场,也该去营妓的帐子里!”

      李明念眯缝起双眼,瞧见葛若西顿时涨红了脸,一对眼仁仿佛要烧起来。

      “真有这事?”她瞪向面前二人。

      那男兵还盯着脚尖,一旁伍娘子却挺直了身子,豁出去道:“是!我就是气不过,要跟他比试,结果才到这里他就先动起手来!”她恨视身旁人,忍不住也蹬出一片土砾,“打就打,谁怕谁!”

      对方一脚蹬回去。“我没说!”他梗起脖子道,“不过是嘀咕一句你们膂力不及男人,怎的还扯上甚么营妓了!这是栽赃!”

      “就是!”他身后的同伴大声应和,“女人最会扯谎,何况一帮下九流凑的募人,有什么信誉可言!”

      “募人怎么了?”外围扬起一道粗犷的男声,是方才站在帐外看戏的男兵,三五成群靠拢过来,拨开女兵走近前,迎上对面那群汉子的目光。“咱们哪个募人不是靠自己的本事打仗?”才先出声那人道,“都是没个军衔的兵,不凭军功论高下,还想凭娘胎分个三六九等不成!”

      这是又捅了募人的娄子?李明念冷眼在旁,只看女兵这头一时势众,另一边却也不甘示弱,愈发聚拢起来,一张张脸膛难掩戾气,剑拔弩张。

      葛若西似也觉出不妥,立马往前一跨,挡在中间吼道:“我说散了,还吵什么!”

      “吵什么,吵什么!”另一道吼声几乎同时横进来,众人齐扭过头,但见一个营长模样的男子挤入人丛,一面扯开挡路的兵卒,口里喝骂:“这时辰还吵,都想挨板子是罢!”

      “魏营长!”

      “魏营长评理来了!”

      那头的男兵不怯反喜,一窝蜂簇拥上去。

      “住嘴!”那魏营长脸红脖粗,“谁再起哄!”

      这一声叱得铿锵有力,乱嘈嘈的呼喊总算收敛几分。

      “魏营长来得正好。”葛若西扬高声调,抬手指向跟前斗殴的男兵,“这是你手底下的兵?”

      魏营长走近前,打量那男兵一番,视线有意无意掠过李明念。

      “是我的人。”他道。

      “好!他两个打架滋事,问缘由,却又各执一词。既如此,便各打二十军杖,算是罚过了。”葛若西双目灼灼,“魏营长也在,便与我一同监刑,也算公平公正。”

      魏营长不忙回答,只环起双臂,扫了眼对面男女混杂的募人。“我看这样不妥。”他说,“既是滋事,挑事的一方总该罚得重些。可如今双方各执一词,也难断谁是祸首。一概罚了,岂不冤枉?”

      葛若西紧绷面皮:“正因难断祸首,才各打二十军杖。罚得一样,如何就冤枉了?”

      “葛营长此言差矣。”魏营长回得有条不紊,“原该一个重罚一个轻罚,最后却罚得一样,冤枉的那个哪里服气?”

      见两人意见相左,余众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李明念凝神旁听,忽觉俞蝉乘乱凑近身旁,悄声问道:“二王女知道么?”

      话冲着李明念,她那双三白眼却看定两个争论不休的营长,瞧着神色自若,与方才的“成何体统”判若两人。

      “她让我来的。”李明念道。

      “让?”俞蝉奇怪,“为何她自己不来?”

      “在跟那秦大将军下棋。”

      俞蝉琢磨一瞬。

      “二王女可有说让你代她处置?”

      “只说代她看看。”

      得到答案,俞蝉似乎想定了主意。她依旧目不转睛,只斜过身子,低声告诉身旁人:“一会儿无论我说什么,只管瞪你的眼睛,莫搭腔。”

      李明念朝下睃趁一眼,见俞蝉已袖起双手,重新站直。

      “罢了,我两个也扯不明白!”葛若西恼火的话音闯入耳中,明显已烦不胜烦,“我正要去向二王女回禀公务,魏营长若不服,随我一道去便是!”

      “这点小事,何须劳动二王女呢?”那魏营长口气照旧不慌不忙,“再说这个时辰,二王女听过公务便定要歇息了。葛营长是二王女亲随,又有公务在身,贸然闯进去也算不得甚么,可我没这个面子,若开罪了二王女,只怕苦果还得我独个儿吞。”

      葛若西半眯起眼,额角青筋直跳。

      “那你要如何?难不成便这样算了!”

      “依我之见,不如——”

      “魏营长此言不妥。”俞蝉骤然开腔,有意抬高声调,好让在场的兵卒听清道:“二王女一向公私分明、行事公正,说什么开罪不开罪,倒好像二王女会有意偏袒,假公济私了。”

      众目齐聚,那魏营长也看过来,仿佛这时才惊觉她也在场,随即锁紧眉头,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二王女自然秉公任直。”他道,“只是我一个当下属的惶恐怕事,俞大人又何必扣下这么顶大帽子。”

      “那正好。”俞蝉迈出李明念身旁,“此事确也不必闹到主帅营去。二王女听见动静,已特令李姑娘代她来看看,二位营长若商议不定,问李姑娘便是。”

      她停步二人跟前,分明瞧见那魏营长张了口,却视若无睹道:“但李姑娘恐怕还不熟悉军规,不如葛营长先说说,私相斗殴该如何处罚,寻衅滋事又该如何处罚。”她这才转向他,“若说得不对,魏营长大可补充纠正。”

      对方抿紧嘴唇,瞟向李明念。

      “依军规,私相斗殴者须处二十军杖。”葛若西于是道,“寻衅滋事者,四十军杖。”

      “魏营长,可有差错?”俞蝉问那魏营长。

      “不错。”对方慢慢说。

      俞蝉便回向李明念。

      “那李姑娘看,应当如何处罚?”

      话音甫落,所有眼睛都望向一处:李明念伫立原地,神色冷淡地瞧住两个事主。

      魏营长见状启口:

      “罢了,也不必劳动李姑——”

      “各罚二十军杖。”李明念打断道。

      俞蝉扭头瞪过来。

      “纵然不知谁挑的事,私相斗殴也是事实,自然另当别论。”李明念看也不看她,“都罚了,才没有下一次。”

      魏营长不再做声,那伍娘子似已思量许久,闻言只将牙一咬,跪地拱手道:“我认罚!”

      “我不认!”一旁的男兵却瞪起牛眼,一张脸涨作猪肝色,“原是这娘们挑事,凭甚么我同她罚得一样!”

      他那几个同伴也连声叫屈。

      “说得对,不公平!”

      “你这是公报私仇,帮着募人整我们罢!”

      “募人”二字一出,对面人墙又躁动起来,气势汹汹逼近几分。葛若西忙展开双臂拦住人,那魏营长也旋即朝身后呵斥:“还不住口!谁许你们插嘴!”

      “营长,我不服!”那斗殴的男兵嗓门竟更大,脸红筋涨地指住李明念鼻子,“两位营长都在这里,上头还有团长、军长和将军,哪里轮得到她一个贱奴拿着鸡毛当令箭!”

      “若是我的意思呢?”

      后方赫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女声,众人一悚,回首即见大将军秦琨魁梧的身影立于圈外,身前一人披甲挟盔,鹅蛋脸上唇角垂压、眉眼冷肃,正是二王女云曦。

      “二王女,秦将军!”

      在场军士纷纷行礼,女兵们垂头旁退,让出路来。

      李明念与俞蝉并立一处,看云曦穿过人丛,敛步两个事主跟前。四下一时雅雀无声,伍娘子不敢抬头,那叫嚣的男兵早已跌跪在旁,两手伏撑膝前,压低的脑袋恨不能埋进地里,颏下不住垂汗。

      “阿念已说得明白。”云曦再度启声,“无论是谁挑事,私相斗殴都是事实。不罚你们,往后这军中人人皆可滋事生乱,再借口祸首不明而逃脱处罚。那时奸细横行,我汶军乱作一团,谁人担责?”

      她垂眼,冷冷看向那伏地的男兵。

      “你说,是罚,还是不罚?”

      对方猛地磕下脑袋,溅下一片冷汗。

      “卑职领罚!”他喊道。

      伍娘子也俯下身。

      云曦转过靴尖,面向垂首在侧的两位营长。

      “若西随我回去。”她道,“葛营长,你去寻江营长和丁营长,令他二人共同监刑。”

      “是!”两人齐声领命,葛若西旋即紧步上前,随云曦一道走出人墙,折回牙帐。

      大将军秦琨杵在原处,只侧开身向云曦俯首示意。待她二人经过跟前,他才冷冷扫一眼魏营长,而后睖向面前挤挤挨挨的人头:“还不散了!”

      怒喝如棒槌打向人丛,围观的兵卒撒腿奔走,默然而散。

      杂沓的铁靴声渐次远去,演武场旁尘土飞扬,朦胧灯火间只剩下五个人影。那魏营长叫起地上两人,朝李、俞二人的方向点了下头,领着人离开。

      近处再无旁的人息。近旁地里还留有几道打斗痕迹,李明念提脚铲平,转身拽步。

      “又去哪?”背后传来俞蝉的声音。

      “看打板子。”李明念没有回头。

      那五尺小蝉的脚步便追上来。李明念走得不快,跨幅却大,她紧步跟在一旁,眉头深锁,稍不留神便要落在后头。

      “叫你莫开口,为何擅作主张?”

      “既问了我,自然要答。”

      “二王女不曾让你代为处置,真要计较,这便是假传军令。”

      “我没说这是二王女的意思。”

      前方营帐间现出几个抬着长凳的身影,约莫已在预备行刑。俞蝉叹一口气。

      “幸而你说的在理。”她道,“不然便是二王女过来,这一场也不好收拾。”

      “没什么不好收拾。”李明念毫不在意,“真要砍我脑袋,跑便是。”

      身旁人睨向她,不再言语。

      二十军棍算不得大阵仗。

      两张春凳、一对棍棒、几声叫嚷,前后不过一盏茶工夫,两个瘫在凳间的事主已屁股开花、再难动弹,只得由同伴围拢上前,连人带凳抬去伤兵营。

      李明念和俞蝉一路跟着,目送两个女兵将人送入营帐,内里即刻响起一阵忙乱的叫唤。

      “唉哟,这是怎么啦?”

      “放这边——放这边!”

      “快,快,拿金疮药过来!”

      掀开帐帘入内,一股浓郁的樟脑香扑鼻而来。李明念站定帘边,见帐内数十床铺盖尽安置了伤员,大多或坐或躺、三三两两凑聚一块闲谈,也有为瞧热闹爬起身的,伸着脑袋朝新来的张看。那伍娘子才龇牙咧嘴挪上铺盖,抬人过来的高个女兵转过身,一眼望得门边二人,见鬼般挺直身子:

      “俞大人,李姑娘!”

      两声呼喊中气十足,惊得角落里几个玩博戏的女兵一跳,慌手慌脚收起纸牌。

      李明念从腰侧佩囊里掏出一只小竹罐。

      “用这个。”她抛将过去,“比寻常的金疮药好使。”

      高个女兵稳接在手:“多谢李姑娘!”

      刀削脸的女兵忙于将春凳抬去帐外,俞蝉便走上前,给那伍娘子号过脉,又帮着替她褪下战甲和外衫。李明念停步铺盖前的过道间:“你还会号脉?”

      “略通一些。”俞蝉头也不抬。

      一个左腿绑着夹板的伤病一瘸一拐走近前,扯一扯李明念袖管。“李姑娘,你还记得我吗?”她眉飞色舞道,“上回在车前郡,我跟着葛营长打前锋,就跟在你和那十个死士后头!”

      李明念看一眼她的脸,又看看她那条伤退,依稀记得它与落马有关。

      “飞虎营的副营长。”她想一想,“你姓任?”

      “欸,欸!”对方使劲点头,“就是我!”

      李明念便接着回忆:“任喷香?”

      周围人大笑,跽坐她脚边的俞蝉翻了下眼睛。

      “是任桂花。”她搁开战甲道。

      哄笑声愈发放肆。

      “笑什么?李姑娘又没记错!”那断腿女兵撇起嘴,“桂花桂花,不就是喷香么!”

      铺盖上的伍娘子也跟着笑起来,不料牵动伤处,立时倒一口冷气。

      高个女兵扒下她染血的裤子:“让你莫冲动,这会儿晓得疼了罢?”

      “我便是忍不下那口气么。”伍娘子趴在枕间嘟哝,“得亏李姑娘和俞大人在……不然那恶人怕是连这顿板子都能逃了!嘶——”

      刀削脸女兵端来一盆盐水,听得这话不由重重一哼。

      “我看逃不掉。”她放下木盆,“没听他们一骂募人,旁的汉子也听不下去了么?”

      高个头女兵不以为然:“那是骂到自己头上了。先前矛头只扎咱们的时候,他们哪里肯帮腔?心里头不定也拿咱们当营妓呢。”她狠啐一口,“天下男人都是一路货色!”

      “怎的扯上营妓了?”任桂花凑近前,这才瞧清伍娘子腰下血肉模糊的一截,“啊呀,这是挨板子了罢?”

      几个人叽叽喳喳说起事情经过,只俞蝉绞干盆里的帕子,专心给伍娘子擦净伤处。

      李明念矮下身,盘坐她身畔。

      “你们军队里还有营妓,怎的我从未见过?”

      “随辎重扎营在后方,你自然见不到。”俞蝉道,“到时辎重跟上了,你可去看看,无论白天黑夜,营帐门口都排着长队的便是了。”

      李明念支住脑袋,看她将脏帕子投进水里,染出一盆血水。

      “营妓都是些什么人?”她问。

      “大多是奴籍。有南荧人,也有死刑和流放犯人的妻女。”俞蝉又仔细擦去伤口边半凝的血块,“还有行军一路失散家人的百姓和俘虏,自愿充作‘军妇’的。那是少数。”

      耳闻榻上人连连倒气,李明念垂眼冷哼:

      “既是失散了家人或被俘,又如何论得上自愿。”

      在旁的任桂花听见她两个一递一句,也伸过脑袋。“话也不能这样说。”她道,“若真是食不果腹了,充军妇好歹有口热饭,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么。他们男人参军是卖身换银子,怎的就不许女人卖身换口饭了?”
      .
      “那能一样么?”高个女兵不服气道,“他们男人卖的是命和力气,又不是屁.眼.子。换了我,要能卖这条命和力气,才不去跟臭男人睡觉。”

      “那是你,别人可不定怎么想。”

      伍娘子抱紧枕头,一拳捶在地间。“甭管卖什么,我便是看不惯那些下三滥的嘴脸。”她嘴里倒气,“嘶……我们女人打仗,何时吵着嚷着要找男人睡觉了?偏他们男人金贵,没个女人摆弄便要死似的!”

      “男人可不就这德性么,”盘坐左旁铺盖上的女兵笑道,“我家那口子从前总要深更半夜闹我,说是他们男人那.话.儿一旦站起来,不弄弄女人便得疼死,非得泄干净才不得病。”

      “那是他诓你呢!”右边的伤兵拔高嗓门,“我侄女在官家做妾,偷瞧过他们习武之人的房中书。那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正经习武可坏不得精元,不但要少行房,还不得泄出来,否则便是折损阳气,要毁修行的。所以那些高门大户里的子弟大多没什么姬妾,便是有,也不会老干那事儿。”

      “原来是真的?”近旁有人好奇,“从前我也听说过,可我家那汉子说这都是高门子弟肾阳亏虚,才胡编出来唬人的。我还道那些大户的男人瞧着都身强力壮,怎就肾阳亏虚了呢。”

      众人齐笑,那高个女兵却仍旧满面不快。

      “想弄便说离了女人要死,要习武了又怕女人坏事,横竖是栽女人头上便了。”她霍地竖起身,“不成,我要去同二王女说说!”

      任桂花抓住她:“欸,你要去说什么?”

      “将那些营妓也给放了!”高个女兵没好气道,“咱们女人投军染上妇疾都没人抱怨,怎的偏就惯着他们了?要弄便弄他们自己人去,左右都有洞,还睡一个帐子里,弄起来也便宜!”

      “你便少给二王女添乱罢。”任桂花一把将人拉回来,“要不是二王女力排众议,我们能上这儿来打仗么?眼下最要紧的是打几场胜仗,风风光光回去。这时候同那些男兵闹起来,谁能得好?到时若闹成哗变,你这脑袋第一个保不住。”

      高个女兵挣不过她,越发着恼。

      “难道便这样纵着他们?”她气红了眼,“纵儿子都没这么纵的!”

      “那也不能去闹!”

      两人拉扯不下,一旁沉默已久的刀削脸女兵忽而抬头,直直看向李明念。

      “李姑娘,玄盾阁有多少门人?大多也是男人罢?”

      “上千罢。”李明念回答,“我在这些年,只我一个女人。”

      “这样多的男人,是不是也同你不对付?”

      “瞎说甚么。”伍娘子忍痛扭过脸来,“李姑娘同我们可不一样,她是阁主的女儿,谁敢招惹她?”

      “确也不对付。”李明念却淡道,“所以时常私斗,然后被我阿爹罚跪祠堂。”

      高个女兵闻言一住。

      “也罚他们么?”

      李明念颔首。

      对方与身旁的任桂花交换一个眼神。

      “这么说,玄盾阁同军营也没什么两样。”

      “上千个男人,一个女人——咱们这儿男兵也不过女兵八倍之数,能一样么?”刀削脸女兵反诘,“要不是忌惮李姑娘的身份,那些男人早将她拆了。”

      “可李姑娘功夫高强,真打起来一定也能对付许多。”任桂花道,“你们可没瞧见,那天打车前郡,她带死士杀进去拿主将,眨眼就杀了二十来个呢。”

      几个姑娘便一齐望向李明念,满面好奇。

      “门人的话,也不多。”她随口答道,“我一个能打二三十个。”

      众人面面相觑。

      “你们能打几个?”任桂花问。

      “我没试过。”伍娘子掰下两根指头,“没军衔的……三个?”

      “咱得人人都能打八个,才不怕他们闹起来。”刀削脸女兵道。

      “哪里这样麻烦,”右边的伤兵插嘴,“只要女兵比男兵多不就成了?”

      高个女兵当机立断:“等打完这一仗回去,我要让我家女娃娃都当兵!”

      “你可别,万一她们不情愿呢?”任桂花又顶她,“当年便是我老子娘非拉着我学甚么泥瓦手艺,我才写了那纸断绝关系的切结书。若是我不愿投军,倒冒出个人来逼我去,我不跟她拼命才怪。”

      “那要是女兵永远不如男兵多,岂不得一直纵着他们?”

      “那你也不能逼着人家从军啊,这不逼良为娼么?”

      “从军怎就成逼良为娼了?”

      两人吵个不停,字字句句如爪入耳,挠得脑弦直跳。李明念站起身。

      “上哪儿去?”俞蝉回过头。

      “透口气。”李明念跨过盛满血水的木盆。

      帐帘外又刮起夜风,杂着湖腥的气流中透出寒意。李明念放下门帘,拐向帐子东侧。过道里每隔五丈皆置有火盆,一道人影长立摇曳的火焰旁,脚踩遍地杂乱的铁靴印记,手搭佩剑,背向营帐,仰头静观天顶月轮。蟾光皎洁,却不比焰光炽亮,映得她一身铁甲煌煌煜煜,如坠暮色。

      “怎的不进去?”李明念走近前。

      云曦含笑回脸。“原是来送药的,你已经给了,我再去也只会令她们不自在。”她答,“不同大家再聊聊?”

      李明念停步她侧旁,隔着噼啪作响的火盆,依旧能听见帐内无休无止的争论。

      “哪里都一样,吵得脑仁疼。”她道。

      火盆边的青年便笑转身子:

      “那便陪我走走罢。”

      伤兵营扎在寨墙临水一角,紧挨高高垒起的瞭望台。她二人踏月色踱向山谷,行经男兵营帐,一样闻得内里吵吵闹闹。几个熟悉字眼偶尔传入耳中,不必细听,定是截然不同的说辞。

      “你见过那些营妓么?”李明念开口。

      “每回巡营都会去见。问问她们可有缺衣少食,或者有无信函要送出去。”身旁的云曦道,“你最好莫去瞧。满帐子汗馊精臭,榻上的姑娘也累得不成人样。好些军士出来了,还要骂几句‘没滋味’,仿佛受尽亏待,委屈得很。”

      眼望前方黑黢黢的寨墙,李明念有一会儿没应声。

      “既见过,怎么看得下去?”她问。

      云曦未答,足下发劲,一径跃上墙顶。李明念纵至她身畔,与她一道旋身,回望脚下灯火荧荧的营寨。

      “方才情形,你也瞧见了。”云曦道,“东线军这四万五千人里,有老兵,一半出自世袭军户,另一半则是自备口粮的府兵;有新兵,皆是募兵制征召而来的募人,五行八作,鱼龙混杂,还囊括五千女兵。这里边男人瞧不起女人,军户看不上募人,募人嫌府兵战力不足,府兵忌恨旁人能吃官粮。有共同的外敌,尚可同生共死;闲下来,便是拌嘴打架,一朝处置不当,便多半要乱。”

      瞭望台上传来刺耳的喝问,她喊出暗号,那值夜军士才缩回脑袋,不再叫唤。

      云曦回转脸庞,对上身旁人眼睛。“不忍或可威慑一时,但如果军中大半势力怀恨在心,莫说那些女子,怕是我手底这支娘子军也要不保。”她接着道,“换了你,会如何选?”

      李明念不假思索:“尽给捆了,再折几根枝子,挨个儿捅穿魄门。”

      云曦大笑。

      “是了,该当有你这样的豪杰。”

      “我不是甚么豪杰。”李明念移开目光,“当真干了,也不过教训了一群泼懒。往后还有第二群、第三群……前赴后继,闹个没完。”

      她凝视下方,目之所及不过一团团荧亮的幄帐,却好像即刻要连作一片,窜作山林间高涨的火海。

      “哪怕杀鸡儆猴,死一人是这样,死百人、千人,也还是这样。”她道。

      云曦稍稍敛容,定睛细观她神色。

      “这却不像你会说的话。”

      “我是莽撞,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李明念无甚表情,“何况这样的事也不是没见过。”

      “那方才为何还敢答‘两个都罚’?”云曦好奇,“便是你不表态,那魏营长也会知难而退。”

      李明念迎风转身。“我不是你,忍不了。”她道,“你自有你的考量,也算为长远计,忍便忍罢。”

      说毕,她轻轻一蹬,纵向墙外。

      云曦也跳下来,随她落定墙下微湿的泥地间。前方山谷昏黑,一星火光在翻动的水声中闪烁,是葛若西手举火把,领着几个飞虎营的同伴等待河边。

      两人并肩向那光源而去。

      “阿念,你可知我最怕的是什么?”云曦再次启声。

      李明念抛去一瞥。

      “我怕这所谓的‘为长远计’,将来也不过是争权夺利的托辞。”身旁人眼中映出那点火光,“所以我必得亲眼见过,记住这所谓‘为长远计’牺牲的脸,才不至忘了要达成什么目的,相信自己不算罪孽深重。”

      扶在刀柄的右手收拢指尖,李明念记起那爬满手背的肉粉伤疤。

      “忘得掉么?”

      “我盼着忘不掉。”她听见云曦道,“可我是人,不是神。人都有一叶障目或是利欲熏心的时候,如今能让一步,往后不定便能让十步、百步,终于丢了原则,也将最初的目标抛之脑后。”

      她似乎苦笑一下。

      “将来之事,谁又当真说得准?”

      李明念默思一阵。

      “这也算是‘从不标榜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火把上闪动的火焰已清晰可见,云曦笑而不答。

      “你水性如何?”她话锋一转。

      “不差。”

      “在水下能闭气多久?”

      “一炷香罢。”

      “怎的又谦虚起来。”云曦奇怪,“便是海民里的熟手,水下闭气也顶多坚持一炷香。”

      “气憋得久,不过是内修的好处。”李明念道,“西南的水多是些溪涧湖泊,我没挑战过急流,也不曾水下交战。所以只算得上‘不差’。”

      身旁人点一点头,若有所思望向葛若西的身影。

      “有理。”她一笑,“不必闲着了。眼下正有一事,我想交与你去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天涯路(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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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感谢大家关注本文,入坑前请务必阅读【序章作话】~ 本文共三卷,可当做三部,剧情连续,比例大概是5:4:1,目前卷一连载中,预计80万字左右结束。 因作者码字很慢,时速只有100余字,现阶段更新不稳定,各位读者养肥不必告知,可按卷阅读。 文冷免费,只为写想写的故事。祝大家阅读愉快,如不喜本文也能尽快忘记,找到自己喜欢的作品~ 同时感谢愿意追文和留评的读者,我一定努力写好这个故事!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