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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忆江南 ...


  •   袅袅的几丝杨柳才吐了新芽,软柔可怜的临水弄着影。新发的桃花原本静女其姝般的懒懒倚在枝头,却未妨阳春三月里平地起的一阵狂风——阳春三月也倒罢了,塞北那种烟孤日圆的地方,五六月照旧是飞沙走石——然而这里不同,这里是临安,南宋的都城,花柳繁华地,纵然是风,也是细雨和风,杨柳杏风,又哪里会有这样凛冽逼人的劲风呢?
      这边正凄凄哀哀的落红成阵,那边却觥筹交错的笑语声声,这就更怪,谁不知道江南风月无限,哪会有人生于斯地不惜红怜翠的呢,就算没有扫花起冢的风韵,也不至于眼看着这胭脂坠地无动于衷——也只能怪这几株桃花长错了地方,长哪儿都好,都能惹得一身清诗艳词,不枉它弄姿一季。然而它偏偏长在了这将军府里,将军日日舞刀弄枪的,自是个不解风雅之人,要不是当初将军夫人喜爱这些个花花草草,这一方小院恐怕现在已经挂满了各种宝刀名剑了。
      适才那一阵狂风,原是将军舞刀所带起,正所谓宝刀未老,周遇吉今天府邸初成,亲朋好友来了许多,便兴冲冲的取了心爱的饮血刀——“笑谈渴饮匈奴血”——来舞。然而自七十多年前南宋向金称臣后,宋金交界处倒也平安无事,因此虽说周遇吉自小习武,如今已逾不惑之年,却未曾轰轰烈烈的打上一仗,然而这称臣划界之耻,是无论如何都要雪的,汉人的大好河山,焉能让鞑虏大半占了去。

      直到黄昏时分,客人才渐渐散去,周遇吉吩咐下人收拾了杯盏。他自己虽也疲倦,却兴奋的不愿回房休息,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愈觉得这软红十丈太过小家碧玉,再也看不下去。于是慢慢步到了少爷屋前,推开了门。
      子安见爹来了,忙摊开一本《中庸》,摇头晃脑的念了两句。
      周遇吉虽说是个武夫,却也心细,道:“方才我在你门前,一直没听到你念书,怎么我一来你倒开始念了?”
      子安从容答道:“方才我在琢磨书里的微言大义,又不是读出声来才叫读书。”又说,“爹,你知道娘近来卧病在床,你还这样大宴宾客,吵得她不能休息。”
      周遇吉连连摇头,说:“你娘在后院,吵不到的。何况今天客人都是贺喜来的,怎么能不尽宾主之礼,好好招待一番?”
      子安一时语塞,强辞道:“那也不该那么大声啊,你那些朋友都是习武之人,中气足,说话像打雷一样,怎么能吵不到娘?”
      周遇吉苦笑一下:“你就是看不惯我舞刀弄枪的,我说什么你都能给我驳回来——你读了些书,我辩不过你,也罢,将来若能报国,修文习武原无甚区别,你慢慢读书吧,我看你娘去了。”
      说罢,周遇吉转身推门。只听背后子安冷然道:“你终于想起来去看娘了。”
      周遇吉愣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仍旧推门出去了。

      将军夫人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姓白,芳名灵修,生下子安后身子一日弱似一日,近来终于卧床不起。将军又无意纳小,于是膝下只有子安一子,自是当作掌上明珠来养。周遇吉日日沉迷于兵法谋略,对子安管教甚少,反倒是白夫人平日里照顾儿子,关心备至。

      父亲一走,子安便扔开书籍,哼了一声,自语道:“你要习武,我就偏偏念些圣贤书。你爱在书房里研究兵法,我就天天出去闲逛。”
      当下唤来一名老奴,说要出门,这老奴姓王名提,跟了少爷许多年,子安又不喜繁缛礼数,与王提几乎不分主仆。听说少爷又要出门,犹豫了一下,说道:“天色这样晚了,明个儿再作计较,如何?”
      子安本是一时冲动,听了这话,也就默默允了。
      第二天一大早,子安便与王提出了将军府,直往那闹市繁华处去,王提道:“少爷,这次还去苏家掌柜的那家酒楼喝梨花酒么?”
      子安微微一笑,道:“不,今日我们不喝酒,喝茶!不喝梨花酒,去喝桂花茶。爹从来不喝茶,娘却天天喝,我却从没尝过,也不知是怎样一个好东西,古人扫雪烹茶,那是风雅之事,我如今也该去风雅风雅了。”
      王提亦一笑,说道:“似少爷这般打小连茶都没碰过的,这临安恐怕寻不到第二个,也不失为一件自豪之事。”
      正说着,两人走进一家茶楼,子安对茶博士道:“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沏一壶来。”
      茶很快端了上来,紫砂壶,古朴别致。子安把玩着,慢慢的沏了一杯。这茶碧莹莹的,清淡幽远。子安呷了一口。
      他的表情却突然僵住,犹疑了一下,终于将茶水尽数吐出,说道:“这茶怎么是苦的?”
      茶博士一愣,皱了皱眉,说道:“这苦丁茶是本楼最好的茶,清热败火,回甘无穷。虽说入口时确是苦了点,您也不至于这样都吐了出来吧?”
      子安大窘,好在他平时虽不学无术,巧舌机变之功却不输晏婴。只是微微一怔,便恢复常态,随即把一壶的茶水泼到了地上,来个死无对证。正色道:“是了,我在家中日日饮的都是这苦丁茶,你这茶味道却不同,想来是这茶平日里虫蛀日晒,变了滋味,你且重沏一壶来,方才那一壶的茶钱我加倍给便是。”茶博士又一怔,这茶楼名号叫做鸿渐,便是说这里的茶与那陆羽亲沏的一般无二,虽说夸张了点,但也不至于把茶叶“虫蛀日晒”,“变了滋味”。但既然客人说茶钱加倍给,他便也不说什么了。
      子安一喊苦,茶楼中早有人将诧异的目光送了过来,这诧异慢慢变作鄙夷,子安的辩词叫人难以相信,
      但他神色太过自若,也有那么三四成的人是信了的,余下的人虽则是将信将疑,也懒得继续追究下去。却不知子安早已惊出一身冷汗来,新茶沏来后,他也不抬头,又潇洒的沏了一杯,呷了一口,神色舒畅,道:“这才对了嘛,不愧是好茶。”
      忍着苦还要作出一副欢喜品尝的神情来,比之那吃了黄连的哑巴,也还要委屈三分,也难为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了。
      王提低声道:“少爷竟不知茶本身就是微苦的,这苦丁茶又是苦中之苦,初次喝茶觉得苦也正常,只是少爷这么大了才初次喝茶不大正常……”
      子安眉一皱,说道:“连你也嘲笑我?你又不是不知道爹不爱喝茶,娘又怕我喝了茶睡不好觉——这怪得了我么?何况……”
      他的“何况”还没有说完,忽然眼前绿影一晃,接着耳畔蓦的响起了泠泠的笛音,原来是茶楼里吹笛的姑娘。
      这笛音婉转飘逸,清明灵秀,幽深处如通幽曲径,悠远处如鸿游碧空,空灵处如静影沉璧,缥缈处如水生云烟。连子安这样不通音律的人也听得半醉。
      然而只是半醉,还有一半醉的是这弄笛之人,一袭绿衣,青翠欲滴。星眸沉静,偶然波转。只是脸上结了霜般的漠然,然而在子安眼里,她越是漠然,便越是如仙女般的动人,当真是“美人如画隔云端。”子安愈看愈醉,愈醉愈痴,耳中早没了笛声,那另一半的醉,也醉成了人。
      好在他不自觉地又呷了口茶,苦味一激,他却也回过神来了,恰巧一曲终了。他便翩翩起身,鼓掌三下,道:“妙哉,妙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他适才痴态种种,此时说话又变得这般文绉绉,王提自是看在眼里,明在心头,招招手唤了茶博士来,暗地里扔了一吊钱,小声问道,“这姑娘是谁?”
      茶博士望了正在大声夸赞的子安一眼,笑道:“这是绿珠——多半不是本名,效的是石崇那位堕楼的绿珠,这绿珠吹的曲子在临安是有名的,何况人也很……就是家里穷些,却也不愿嫁给那些有钱的公子少爷,便只好去几个茶楼吹笛子,赚几个小钱——怎么,您不知道她?”
      王提打发走了茶博士,这边子安还犹自在满口诗文的叫好,那绿珠理也不理,径直拿着笛子出了门去,子安自然一直目送,末了还叹了口气,道:“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王提把这姑娘的来历细细说了,最后又补上一句玩笑话:“少爷平时与老爷作对,背了些诗,谁料想在这儿派上用场了。”
      然而更没料想到的是子安竟然脸红了,低下头慌忙的啜了几口茶,似也不觉得苦了。
      王提怔了一怔,心下微觉诧异,却也不再说玩笑话了。只是说:“听说这姑娘孤傲得很……”
      子安却恍恍惚惚,只是说:“以后能每天来这里听她吹一曲,也就够了……”

      这事子安自不许王提向老爷夫人提起,更何况周遇吉日日劳忙,白夫人又卧病,也无暇管儿子。于是那鸿渐茶楼的苦丁茶,子安也慢慢习惯了,非但觉得不苦,反而还甚是甘醇。

      这天又是黄昏时分方才归家,一进门,正与一个小厮撞上,那小厮神色慌张,见是子安,忙说:“少爷……夫人突然病得厉害,老爷喊我去找大夫……撞了您……真是该死。”他却也知他不该死,说最后两句话时已经跑的远了,子安也不追究,匆匆跑进后院,冲进了母亲的卧房,一进门就叫道:“娘!”
      白夫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听了这唤声,缓缓的睁了眼睛,艰难的动了动头,向这边望过来。子安连忙抢上一步,又喊了声:“娘,您觉得怎么样?”
      然而白夫人只是睁着眼——连这都很勉强,她嘴唇略微动了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子安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整个房间死寂着,好像整个碧落的浓云都压到了这房子的顶上。子安泪眼朦胧的一抬头,正看见父亲忧色忡忡的站在榻边,他突然觉得这悲痛该有个着落——从何而来,冲何而去。
      他于是叫了起来:“你……你明知道娘病了,为什么不早点……好好照顾?”
      将军阴沉的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
      子安心中一凛,有些畏惧,他又看了看卧床的母亲。
      娘在这里,爹不敢骂我。
      这个念头一闪,他壮了壮胆,又和着泪更大声地哭喊道:“娘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少我们两个累赘,你快活了吧,自在了吧?等您大将军寿终正寝了,到阴曹地府也不用来认我们娘儿俩!”
      他方才未加思索,只是心里一动,就把“寿终正寝”这四个字喊了出来,他知道周遇吉最痛恨也最害怕的就是这四个字——周遇吉是朝廷养在都城里的大将军,他朝思夜想的都是有朝一日驰骋沙场,死也要死的壮怀激烈——要马革裹尸,寿终正寝四个字,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羞辱,子安喊出了这句话,自己也有点战战兢兢,他坐在了母亲床边,握住母亲的手——仿佛方才那句话,是他替垂危的母亲所说一般。
      这一招果然起了效用,周遇吉仍然是阴着脸站着,浓浓的两道眉毛不知怎样的拧成了一团,本来惨白的脸色更加惨白了。他突然背过了身去,大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
      窗子的“吱呀”声一过,屋子又是一片死寂,鸟都识趣的归了巢,不来凑这危险凄凉的热闹。促织也被吓得噤了声,又怕自己在草叶子里撩拨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便自觉的远远跳开了。
      子安有点怀疑方才是不是真的听到了开窗的声音。
      然而这死寂之中又突然有了另一个声音,极其细微渺小的,仿佛是从哪个角落里掉落了一粒灰尘,“吧嗒”一声,子安微微一惊,抬起头来,看见周遇吉的背影微微颤了一下,将军的头微微的抬了起来,此外再无任何异样。
      又听错了吧。子安复低下了头去。
      头有些酸了……眼睛哭得有些累了……脚也有些麻了……要到什么时候去呢?
      他有些后悔了,刚才……不该把父亲骂成那样吧?现在吃到了苦头了……谁说一句话多好……母亲不能说,自己也决不说……爹……爹说一句话吧……骂我一句吧……
      他又看了看娘,苍白的脸上,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子安的心一沉,更多的东西一刹那涌了进来,他一时竟不能细细分辨都是些什么东西,只能眼睁睁的放任它们在心里浮沉,心也就一路直坠下去,到了某个他自己都不能感觉的深渊。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子安已经神志迷糊,丫环清脆的嗓音惊醒了他,他霍的站起身来。
      “大夫……大夫来了么?”他说,自己一惊,声音怎么是颤的。
      “来了来了。”先前在门口撞了他的小厮说。
      其实回答已经不必了,子安已经看见了大夫。他走了几步让开,颓然倒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愤恨地喊道:“怎么这么慢……”
      喊完了这一句,他再也没有力气,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在自己房中。他怔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眼睛是肿的……为什么呢……啊,娘……
      “娘,娘。”他坐起身来,王提匆忙跑了进来,说道:“夫人还在休息,大夫说她身子太虚弱,但没有大的危险,只是要好好调养……”
      “唔唔”他胡乱应答着,“没事就好……爹呢?”
      “老爷在书房……”
      “又在书房!”他突然火了。昨天他说的,他根本就没听么……怪不得他无动于衷……
      “不,不是的,”王提急忙说道:“老爷昨晚一直在夫人房里守着,一宿都没睡。”
      “哦……”子安含糊的说道,静了一会,又缓缓地说,“爹他……很辛苦……想当个真正的将军……我知道……”

      子安已经一个月没有去鸿渐茶楼了,家里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多了起来,家丁来问夫人的膳食要怎么搭配,管家来找他商量各种费用和小厮的工钱,丫环来找他批省亲的假,他又得找人顶这个丫环的活……
      他不是大夫,不是账房,他觉得很冤,主持这个家,本来是他父亲的事。
      半个月前,临安城里突然闹腾起来,大街小巷挤满了交头接耳的百姓,互相交换着自己也忘了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听说北边有个叫蒙古的族……好像越来越厉害了呢,对我们宋朝虎视眈眈……别又是个金国。”
      “你知道什么,金国算什么,蒙古人根本不放在眼里,一挥手就灭掉了,一丝灰都不留的。”
      “你怎么长他人志气?你说说,蒙古有咱们大宋好吗?”
      “哼,蒙古马上就要占领临安了,你到时候自己去比较吧。”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看你就是蒙古人派来的探子。”
      “探子又怎么样,总比做亡国奴好!”
      “你说谁是亡国奴?”
      ……
      ……
      子安听得不耐烦,这群人天天在将军府门前探头探脑,自己打探消息不成,先吵得面红耳赤。他不知道朝廷上的大臣们也不比这大街上的百姓好到哪去,他只觉得到家里来的客人面色越来越凝重了,父亲也不再在院子里摆酒,而是把客人叫到书房里去掩了门谈些什么。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依稀记得书里有这么句话,有大事要发生?他突然担心起来。
      他平日里过腻了这日复一日的生活,常常希望有点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越大越好,闹得越久越好。然而大事真的来了,他却又发现自己平淡日子过腻了,也过惯了。
      就好像一条因熟稔而厌倦乃至不屑的路,突然变了个模样,奇怪的不真实,他竟有些不想提步了。
      时间停住吧……停住吧……

      然而有人不希望时间停住,有人不是好龙的叶公,有人偏偏与全临安乃至所有的宋人不同,这个人虽则也忧心国事,但这忧中有着隐隐的乐,夙愿终酬的乐。
      这个人就是周遇吉。
      那一天,他终于换上了日日擦拭时能映出他长叹的甲胄,提起了那口他舞了大半辈子却只博了空赞的饮血刀,轻轻掩上他已经倒背如流的《孙子兵法》,跨上了朝廷亲发的千里宝马,听着身后大军齐整有致的脚步声。
      城门外,别酒饮一杯,临江酹一杯。
      西出阳关无故人,还是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些他都知道。
      但是他更喜欢却又从不敢吟的是——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莫等闲——他已经等闲了大半生,他是将军,却养在杏花春雨的临安,困在软红纷纷的将军府里。
      白了少年头——又何尝不是呢,霜华满鬓,旁人不说,他自己岂是不知?
      空悲切——他在烟斜雾横的书房里看兵法,在廊腰缦回的院子里练刀,温软滑稽的豪迈。他豪迈的不说悲切,书却也哀他,刀却也怨他,他自己,分明连那个赵括都不如。
      他挥一挥手,和送别的百姓告别,策马前行。他的儿子搀扶着瘦弱的母亲,站在人群的最前端。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百姓纷纷散了,雾霭里却遥遥的送来了这么一句。

      子安被家务事搅得昏头昏脑的时候,也常常想起这个场面,和当时那种奇怪的感觉。
      他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的……容光焕发,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马蹄迈动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想上去拖住马,他想挡住这浩浩荡荡的军队……他只想拉住父亲。
      因为……因为他怕,早晨起来,一本昨夜放的好好的诗集,被风吹开,他随手去合,却蓦地一惊。那一行字,火也似的灼伤了他的眼睛。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正在发愣,王提冲了进来,一把拉住了他,拽出了门外。
      他想上去拖住马,他想挡住这浩浩荡荡的军队……他只想拉住父亲。
      他想说:“我们走吧,和百姓一起,到更南的地方去,到鞑虏不及的地方去。”
      但是他搀着母亲。
      不,这不是借口,母亲可以让丫环来搀。
      他……他只是看见了将军脸上,他自幼从没见过的畅快的笑容。
      只是一愣,再回过神来,马骑已经走远了。
      只听见远远传来的声音。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后面半句,他也不知道到底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又似是他心中的回响。

      王提告诉子安,鸿渐茶楼已经关门大吉,掌柜的携了家眷,混杂在南逃的百姓里——这无关紧要——绿珠——王提打听了数十天,终于找到了她的住处,只是同样的,已经人去楼空了。
      子安此时正在焦头烂额的算着这个月的收支,该死的账房先生昨天夜里卷铺盖走人了,还不忘顺手牵了几块白花花的银锭子。
      他一愣,手一抖,毛笔就在账簿上留下一块墨渍。他低头看了看,想了想。
      王提当然知道,子安想的不是这墨渍怎么处理。他暗暗有些担心,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战争都要打到家门口了,却偏偏还有这红尘里的万丈情丝来牵拌人的心。
      子安却忽的一笑,说:“我当初就说,能每天去听她吹吹曲就好,现在果然是听不到了,哈哈……”
      王提有些怕,少爷似乎不是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子了。

      白夫人的身子仍然虚弱,子安每晚去看她。
      “娘,这临安城里一日空似一日……”
      “……你想走就走吧,太危险了,听说鞑子很凶残,要屠城的……”
      “娘……”
      “我不走……你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么?”
      “他在守襄阳城……已经守了很久了……鞑子的几次猛攻,都挺过去了……”
      “是么……”白夫人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容,“他现在……一定是很欢喜的……”
      子安点点头,默默地退出了房。
      把家丁仆佣聚在大厅,一一结了工钱。
      “你们要走的就走吧。”子安说,脸上不见一丝表情,“不用跟着我们周家了。”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又是那种死死的沉寂。子安皱了皱眉,他最痛恨这种沉寂。
      “逃吧逃吧,逃得远远的。”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起身离开了,王提一个人跟了出来。
      “少爷您……”
      “娘都不走,我走到哪去?”
      “夫人她……”
      “你要走就走吧。”子安口气突然缓和了些,“没事的,我不怪你。”
      王提笑了笑,说:“少爷不走,我走到哪去?”
      子安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回房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二天他故意起晚了些,早饭是王提送来的。
      “都走了么?”他笑了笑。
      王提点点头。
      子安走出门伸了个懒腰,四处望了望,笑说:“好安静。”
      偌大一个将军府,只剩下几株桃柳还立在土里——它们也想走吧,子安想,如果它们有脚,它们也会走的,桃树把花谢了,柳树把嫩芽老了,一齐在无声的抗议——谁愿意拿命去开玩笑呢。何况鞑子气焰冲天,大宋确实……岌岌可危。
      子安抚了抚柳枝,又拈了朵桃花。笑道:“要不是我娘喜欢你们,我就把你们移到别处去了。对不住啦。”

      送消息的人只是路过,匆匆的探头进了将军府虚掩的大门,喊了一声,便匆匆的走了,仿佛后面有鞑子追他似的。
      这消息与他无干,他只管他自个儿的命,别家的喜怒哀乐,无非是眼跟前的一出戏——喜不如戏里的热闹惊天,悲不如戏里的昏天黑地。就连事本身,也不如一出传奇耐回味。何况戏子的一言一行,都经历过大家的笔磨墨润,悲喜皆有滋味,本就是做来与人把玩的。
      子安其时正在书房里练字,王提神色凄凄的冲了进来。
      “少爷……”
      “不用说了,我都听见了。”子安摆了摆手,拿起桌上刚写成的字,欣赏了一会,在书房里绕了一圈。
      “挂这儿怎么样?”他回头问王提,“这儿以前是爹挂饮血刀的,现在刀不在了,挂我这幅字。”
      王提正想开口,抢上一步,却突然看见那张素帛上“精忠报国”四个字还墨迹淋漓。
      “你说爹配不配得上这四个字呢……”子安悠悠的声音在王提耳畔响起。

      “我只是想,娘怎么办?”子安坐在椅子上,沉吟道。
      王提点点头:“夫人她……是啊,她受不了的……”
      “我受得了。”一袭白衣衬着病容,扶着门站定,声声的喘着气。
      “啊呀,您怎么自己走来了……我……我忘了丫环都被我赶走了……”
      “没什么,我不用你担心……你爹他……我本来就没打算等他回来……”
      “娘,您歇……”
      “他一心只想战死沙场,怎么可能回得来……”
      “那人也真是,送个消息,声音这么大……”
      “怪他做什么。”白夫人突然笑了一笑,“他如今尝了夙愿……那人是报喜来的,当然要大声些。”
      “娘,您先回……”
      “我一直都在等这句话呢……”白夫人自顾自地说着,好像没听到儿子的话一样。说着,脸上还挂着笑容,像一朵临谢的花儿被一阵风吹的又扬起了头,绽开了瓣。
      送白夫人回了房,子安与王提又到了书房来,子安问:“那人在门口喊了些什么?”
      王提大惊:“您没听见?”
      子安微微一笑,道:“没听清楚,这时候了还有人在我们家门口喊话,你又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任谁都猜得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原话是怎么样的?”
      王提沉默了一会,缓缓道:“襄阳陷落,周……将军殉国。”
      子安点点头,说:“襄阳陷落了,不一会儿鞑子就要攻到临安了吧。”
      王提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对自己说,正想着怎么答话。却又听见子安说:“到我的卧房去吧,我要去换孝衣了。”
      王提想问孝衣是什么时候做好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子安走到了门口,又突然说:“我不去了,你去给我拿来,我就在这里穿。”
      王提点了点头,掩了门出去,走了几步又悄悄折了回来,隔着一扇门,隐隐约约的传来几声压抑着的啜泣。
      王提抹了抹眼睛,轻轻的移了步,向着卧房去了。

      子安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捐给了周遇吉生前的朋友,那个临战时频频来周府与周遇吉在书房里议事的中过状元的文臣,他现在正在临安城里组织抗元,
      “文天祥是个真正的忠臣。”子安这样对王提说,“爹真是好眼光,有这样的朋友。”

      元兵真的攻到了临安。
      文天祥被俘虏了,连皇帝也被俘虏了。
      鞑子在城里肆意横行,偌大的临安城,几乎不剩几户人家。失望的鞑子拐过一个街角,突然眼前一亮。
      将军府?将军府好啊,将军有钱……
      鞑子冲了进去,砍倒了桃株,踹翻了柳树,一路直奔后院。
      “这儿还有个女人!”一个鞑子兵卒站在二楼一个房间前向院子里的人招着手,大声喊道。
      其他人哄闹着就要往这边冲,忽地眼睛一花,一个白影从房内飘了出来,门口站着的兵卒一声不吭的倒下了,血一滴一滴的从楼边的栏杆上流了下去,转眼凄凄艳艳的染红了一片鲜嫩的草地。
      那白影站在楼前,扶着阑干,兵士们这才看清楚那是个女人。
      “哈哈哈……真没想到我今天也能杀一个破鞑子,我当蒙古兵是多么了不起的呢,结果我一个女人随手就杀了一个,哈哈哈……那忽必烈要是来了,恐怕也就是这般死法……”
      “你敢侮辱大汗!”有人喊道。
      兵士们回过神来,继续要往楼上冲去。
      那白影笑着,轻轻一晃,兵士们眼睛又一花。
      这次,那白影自己从楼上飘了下来。
      楼下有一块装点院子的大石头,那白影正飘向了这石头。
      草地上又是绚烂的一朵红花,这花开的孤傲,花瓣全绽开了,也偏偏碰也不碰方才的那一朵。

      “这是周将军的夫人……”一个投奔了蒙古人的汉人战战兢兢地说。
      “她敢侮辱大汗?让她丈夫儿子全死光也偿不了这罪!”
      “周将军已经殉……死了……”
      “死了?儿子呢,周家就没人了么?”
      “这个……小的不知……”
      “哼,以后别让老子看见姓周的,见一个杀一个!”
      几个鞑子兴冲冲的逛了一天,却什么都没捞到,本就怒气冲冲。这当儿上挨了几句骂,一腔的怒火,也就全部冲着周家来了。

      子安矮身伏在一所柴房堆积的柴后,王提死死的拉住他的衣襟。
      蒙古兵冲进来的时候,王提正与子安在书房里,他趁蒙古兵直奔后院的当儿,拉着子安躲进了柴房——门口也有人守着。
      夫人已经来不及救了。
      子安几次想要冲出去,都被王提拖住了。要不是他紧紧捂住子安的嘴,子安早就把蒙古鞑子骂个狗血喷头——他不是夫人,夫人不会骂人,他会,他可以再恶毒十万倍——然而再恶毒的咒骂,也咒不死这该千刀万剐的鞑子。
      就像再深情的眷恋,都留不住亲人的生命。
      蒙古兵骂骂咧咧地走了,子安也挣扎的累了,王提松开手,他的衣服被子安撕得破破烂烂,脸上也划出了几道血痕来。
      “少爷,您要为夫人和老爷报仇!您不能现在出去送死……”王提趴在子安耳边轻声说。
      “报仇……”子安喃喃地重复,“报仇?”
      “对,报仇。”王提也重复一遍,“家国之仇!”
      “家国之仇……家国之仇!”子安忽的清醒了似的,大声嚷了起来,“家国之仇?我报的了么?我这一双弱腕,一桶水都怕提不起……我报的了仇么?”
      王提慌忙又按住了他的嘴,凝神听了一会,见没有什么动静才放开手来,说:“不一定只有像老爷那样上战场才能报仇,报仇的方法有很多,时间也有很多……”
      “是,方法很多,时间也有很多。”子安突然直挺挺的坐了起来,把王提吓了一大跳,然而子安只是不停的重复这句话:“方法很多,时间也很多,对,对,真对。”
      只是说到后来,声音哑的哽咽了,眼睛累的落泪了。

      从柴房里爬出来,一轮残月已经挂在了柳梢了。
      子安本想去看母亲的尸身,却被王提劝住了,怕他见了,又不能走。
      王提拉着他匆匆的向城外走去,夫人死了,子安落了魄似的,是王提牵着的人偶——他都家破人亡了,去哪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有关系,怎么没关系?他要报仇的,要报仇的。
      “我要报仇的!”子安脱口而出。
      王提吓得一激灵,正庆幸没人听见。只听前方浓浓的雾霭中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传了过来:“报什么仇啊?”
      王提顿时一身冷汗,他从包里掏出五两银子,说道:“他说蒙古的英勇的大人们杀累了,报酬却太少,您看,这五两银子,您喝上两杯酒吧……”
      那人随手接过了钱,哈哈一笑,说:“人都跑光了,到哪儿买酒去?何况你要是死了,我得的钱恐怕不止五两银子吧?”
      王提暗暗心惊,脑子里乱作一团,那人突然凑近了低声说:“您后面那位可是周家的少爷?”
      王提一惊,不自主的点了点头。
      那人凑的更近了些,低声说:“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现在城门口都有人把守。快,我带你们出城。”
      王提又一惊,也不敢多问,拉着子安,一声不吭的跟着那人走。
      他当然知道这一走可能就会走到某个鞑子官的面前去,然而他也再没办法,城门口有人把守,横竖都是个死,也只有试他一试。
      “周将军为国捐躯,你们可是知道的?”
      “嗯……”王提答着,心里却在飞快的想着,他说为国捐躯?他是宋人?他……是不是真心想救我们呢?
      “呆会儿我说什么,你们就认什么。”那人低声说。
      王提忙点了点头。
      终于到了临安的城门,城楼上的灯火照着甲胄一闪一闪的,果然有蒙古兵在守城。
      远远的,几个守城的兵士看见了这人,喊道:“王苏——怎么现在才回来?快快快,轮你的班儿了——咦,你怎么还带了两个人回来?”
      被称作王苏的微微一笑,道:“哎呀,这是兄弟的老爹跟弟弟,早上想溜回城看看我,结果没找着我,反倒自己困在城里出不去了。喏。”他把方才王提给他的五两银子丢了过去,“啥时候咱去找个酒楼喝上两口?”
      “诶,你还真说对了,兄弟就好这一口。早上搜了半天,连将军府里都一个子儿不见,哼,姓周的不得好死!”
      那边接住了银子,笑嘻嘻的让开了路。

      上一次为父亲饯行以后,就再没来过这城门了吧?子安恍恍惚惚的想。

      “我们怎么办?”
      子安半天没说话,这时候忽然闷声的来了一句。世上的难题,往往不是“天上有几颗星星”,而是“怎么办。”
      天上有几颗星星,或许有一天数的清,然而人要是迷茫了,看不清前路了,才是最危险困惑的时候。
      王提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他断断续续的说:“我们……南边恐怕还要有战事……不如……我们北上……蒙古现在正瞅着南方,正好钻空去北方……去个偏僻的小地方……偏僻的小地方?宁强?我祖籍在宁强!我们去宁强?”
      “你回老家好啊,那我算什么?”子安仍是闷着声,说道。
      “你?”王提一笑,说:“方才那个姓王的恩人不是说了么?你是我儿子,你是王子安。”
      “王子安?”子安一愣,点点头说,“好吧,王子安。省得碰上那些被我爹吓破胆的鞑子来寻仇。不过。”他顿了顿,又说,“他们不来寻仇,是为了我有朝一日报仇。”

      沿着大路,两人已经走了许多天了,这条路,许多出逃的人都走过。经常能在路边看到逃亡中匆忙落下的东西。

      “看那儿,有条河。”王提指着,说道。
      “是呀……”子安笑着,“绿悠悠的,真像……她……”
      他跑了过去,正想喝水,忽然看见清澈的水里,一个蓬头垢面的鬼正在看着他。
      “啊呀。”子安大惊,“有水鬼……”
      王提闻声跑来,看了一眼,笑道:“是啊,有水鬼,我还天天都跟这个水鬼在一起呢。”
      子安一愣,又凑到河边仔细的看了看,才发现那眉眼果然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他苦笑一声,坐在了岸边的蒿草中,捧了一掬水来喝。
      正喝着,突然传出传来马蹄声,王提慌忙把子安压到了蒿草丛里。
      果然是蒙古兵。
      几个高头大马的蒙古骑兵追着一个女子,这女子一袭绿衣,像极了蒿草丛掩映着的河水。她气喘吁吁的向前狂奔,额上亮晶晶的,沾满了汗水。两腮因为劳累而愈发显的红润可怜,眉目间却掩不住的凄凉绝望神色,仿佛结了一层霜般,又像是冷漠着这人世间的无限冷漠。到了河边,她奋力拨开蒿草,又奔了几步,河水已经泱泱的挡在了身前。
      几匹马围了过来,马上的人肆虐的笑着。
      那女子转过身,看了看渐渐逼近的蒙古骑兵,眼神决绝,她回头望了望,突然笑了一下,这一笑嫣然妩媚,满身的仆仆风尘黯然失色,周身如同笼着某种光辉。
      子安已是第二次看见这种光辉。
      像一朵临谢的花被风吹的又扬起了头,绽开了瓣。
      那女子一句话都不说,笑着退了几步,清碧的河水悠悠荡荡,攀上了脚踝,浮上了腰际,又终于粼粼的没过了最后一缕青丝。
      水中起了几个气泡,漾了几圈涟漪,日光一晃,便杳无痕迹。

      蒿草丛中伏着的人垂下了头,闭着眼睛,大滴大滴的泪珠滚到了蒿草叶茎上,竟晶莹透亮的像露珠一样。
      绝望的笑容为什么更加动人?泪珠和死,为什么这般好看?

      她……他原先想日日听她吹曲,她却远走高飞。他便又魂牵梦萦的念着,盼着再能见她一面,这次老天倒是满足了他,只是这样的一面,他宁可不见。

      这样的巧合又为什么耐人回味?

      经了这一次,两人于是改走小路,几乎是风餐露宿,命都快保不住了,也没有空闲去多想些什么。因为走的是最偏僻荒凉的小道,倒也没遇上什么元兵。半个月后,两人终于来到了陕西行省的宁强。
      这宁强只是个极小的县城,倒也没有蒙古人,甚至不见一丝战乱的痕迹。百姓自己照常的生活,哪管的别处已是山河沦陷。

      王提好容易又从远方亲戚那儿借了点钱来,子安没有跟去,因此也没听见他那或是声俱泪下或是软磨硬施或是低声下气的恳求。两人吃了顿饱饭,又换了干净衣服。子安一句话都不说,虽则这饭菜简陋至极,比起他原先的玉食珍馐,那真是难以下咽,然而人饿了也自然顾不了这么多。他已经很久没吃一顿饱饭了。这半个月的生活,他原来想都没想过,然而真的身临其境了,也仍旧活了下来。

      这天,两人正在街上闲逛,一个拐角处,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来。
      子安与王提走了上去,挤进人群。人群中央是一块空地,一个人提着口锈迹斑斑的大刀,满头大汗的舞着,刀风扫起地上的尘土,子安眼睛一酸。
      那人一套刀法耍完,直身一揖,得意洋洋,春风满面,道:“这是我家传的饮血刀,方才那一套就是饮血刀法,诸位要是觉得还好看,就赏两个小钱吧?”
      子安一愣,接着“噗哧”笑出声来。
      那人耳朵竟是极灵,听到笑声,转身一看,却是个弱不禁风的公子。他冷冷一笑,道:“公子看不起我这套刀法么?那还请多多指教了。”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眼前的公子竟点了点头,直言不讳道:“不错,你这套刀法华而不实——不过你既然是卖艺,倒也罢了。只是你这‘饮血’二字,又是从何而来?”
      那人脸露怒容,强自压着怒气,鄙夷道:“这是岳爷爷的诗‘笑谈渴饮匈奴血’——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呢。”
      子安惨然一笑,道:“你也知道岳飞?那你可知道,大宋的江山如今都被蒙古鞑子尽数占了去了?”
      那人一愣,子安接着说:“你见过真正的饮血刀么?那刀饮的是鞑子的血,不是百姓的钱。你可知道——那把刀,舞也要舞在将军手里,将军战死了,就守着将军的尸骨。你这把刀是取悦于人的,还是快快换个名字吧。”
      王提一惊,看着子安——少爷几时这样说话了?
      然而子安仍旧对卖艺人说着,一句一句,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又何尝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半月前家破人亡的事实,一时间生生的全部塞给了他,他也只能匆忙的浑然一咽,半月里跋涉劳顿,无暇顾及其他。如今在这热闹非凡的街口,个中的滋味,终于要好好品尝了。
      那人却未听出这声音中的颤抖,还犹自说着;“哼,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到战场上去杀他一番?”
      子安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报仇的方法有很多,时间也有很多——这家国之仇,我是一定要报的……一定要报的……”

      许多年以后,经过这个街口的人也许还记得,多年前那个晌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扶着一个泣不成声的少年,少年跪在地上,面前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刀。

      大德元年,陕西大旱,哀鸿遍野。
      家丁急匆匆的穿过长长的回廊,看也不看一眼院子中江南风致的翠柳粉桃,直奔书房,毕恭毕敬的对一身缟素的老爷道:“门口聚了许多的百姓,要我们开仓放粮。要把多余的粮食全部捐出去么?”
      老爷摇了摇头,道:“留一小半——还有更重要的事……”
      家丁领命出去了。不一会,窗外传来一阵喧闹,隐约辨得出“王老爷大善人”“王老爷是菩萨心肠”几句话。
      老爷缓缓起身,房间的西墙前设着一座供桌,祭着三个灵位,三炷香烟雾袅袅,老爷又从桌上拿了三炷香,在烛火上点了。
      最左边的灵位,拜三下,喃喃念道:“爹……”
      中间的灵位,拜三下,喃喃念道:“娘……”
      最右边的灵位是前天新放上去的,仍是拜三下,念的却又是一声:“爹……”
      抬起头,敬上香——香火又熏出了泪。

      大旱结束,王子安又孤身一人南下。
      王府的人已经不再问了,老爷每年都要南下,从来不说原因。
      然而这次,王子安的儿子禁不住好奇心,偷偷的跟了上去。父子俩一前一后一明一暗的连行几日,到了一条河边。
      王子安停住了步,从包裹里掏出一个紫砂壶,倒了一杯,洒在了河面上。嘴唇一动,似乎在说什么。
      儿子偷偷走近了些,也只听到了几个字,似乎是“如画”,“云端”。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一阵风吹来,飘过一股清苦的味道,似乎是老爷平日里最爱的苦丁茶。
      第二天王子安就返身回家,跟踪的人自然不知道来这一条河边是为什么,他一直躲在王子安身后,也不知道父亲在河边是怎样的神情。他更不会知道,若不是临安城满街都是蒙古人,王子安还会继续南下的。

      至正四年九月的一天,宁强县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所有的农人都没有去田上。
      哭声淹没了送葬的哀乐——这哀乐很是特别,只是一支笛子在独吹,这是老爷自己的意思,他还说平日里最爱听笛,所以死后要在棺材里放一支笛子。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一色的缟素,分不出哪些是王家的人,哪些是宁强的百姓。
      王子安的儿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手中紧紧攥着一幅字,字是老爷生前常常念叨的“家国之仇”,只是王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明白,字卷右下角画的那颗碧光浮漾的绿色珠子是什么意思。

      朱元璋领导红巾军的时候,曾收到过一整个县的百姓自发捐送的钱粮,其中捐得最多的是一户王姓的大户之家,据宁强的百姓说,王家听说朱元璋足智多谋,作战勇敢,红巾军对元朝打击极大,于是几乎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凑成了一笔巨款。全县的百姓都是跟着王家捐钱的。
      这笔巨款,壮大了红巾军的实力。终于,朱元璋以应天为南京称帝,当年秋天,明军攻入大都,元朝统治结束,汉人夺回了江山。

      王家并没有因为失去这笔巨款而衰落,不出几年,又恢复了原先的声势,这时候,已是明朝了。

      有好事之人去打听王家两次起家的秘诀,王家的老爷笑道:“我爹常说,他小时候又不练武,又不好好念书,就是有点小聪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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