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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他从前不是没有听说过莱恩,那时他第一次沦落到地下集市的贩卖场,他觉得拥有这样一个地狱的人一定是什么恶鬼凶神。爱丽,查尔斯,任何一个来往的客人都会提到他,有褒有贬,大多都带着嫉妒。说是贝利尔家的小子,那德尔得势的时候,这种说法流传更广了。
      查尔斯说将他送出去的那天,亚伦以为自己会得到比现在更惨的下场。
      “他会收吗?”查尔斯盘算着,他收起鞭子,踢了一脚奄奄一息的亚伦。
      “谁知道呢?谁不知道他的作风,趁早让米切尔断了对他的念想。”爱丽这样说。
      “那是,竟然还和司令的千金玩,这小子是太不知轻重了。女人能管什么事?”
      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全身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意。查尔斯让人给他清洗一遍,将疤痕临时涂抹药膏,再涂抹润肤的东西,他被彻底清刷一遍,像对待一头待宰的牲畜。
      昏昏沉沉中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戴上的锁链,被人扛进了一个看上去废弃了的屋子,但是开门的一瞬间灯红酒绿,像是另一个世界。
      查尔斯之前也带他去过这种糜烂的盛宴,那里有各式各样的人,亚伦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躲过征兵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能躲过的都不是好人。每次宴会过后爱丽就得专门找人抬着他们回去,要修养足足两周。
      但这次不一样,看上去他们是要将自己送走,这或许又是另一个地狱。
      他会死,这种惶恐和释然直到那件外衣落到他身上才结束。
      紫色的,奇异的眼睛,美丽的面孔,冷漠的神情,只是微微扫了他一眼就移开,仿佛不屑于停留。
      他一直在观察他,莱恩不像传闻中那样凶神恶煞,他长得极为好看,带着一种瓷器般脆弱的美感。他也不像传闻中那样风流,至少亚伦很少见过他往家中带什么情人。莱恩或许有过情人,但他似乎都意兴阑珊,不愿去谈。
      但是他对亚伦很好,至少不糟。莱恩性格冷淡,对既成的事实却离奇地上心,比如说亚伦住进了他家里这个不容忽视的现象,有时候莱恩带着好奇打量他,有时候是警惕的审视,有时候干脆将他当成了家里的一份子,顺带准备好了餐具和面包。亚伦还是觉得审视更令他适应,因为他有充足的理由因此闭门不出。但莱恩照顾人就像工作一样无微不至——这可能是他的习惯,亚伦得强迫自己做些什么来回报他,即使这微不足道。
      他很神秘,或许办公都在他眼皮底下并不能体现这一点,但亚伦觉得他有时候看上去不像莱恩,至少不像他展露给他看的那一面。莱恩主动谈到他被锁在阁楼里的时候,亚伦总算知道了他很少出门,修筑暗道的缘由,难怪从前在联军里几乎没人提起莱恩·贝利尔,他也是个没有名字的人,可悲的,亚伦竟然找到了他们的共同点。
      莱恩很细心,不知道这是他的习惯还是什么,有同时确保一切都运行得有条不紊的能力。亚伦尝尝白天见不到他,晚上也只休息几个小时,或许吧,有时候亚伦夜里可以从门缝里瞥见灯光。所以他躺到软垫上来的时候,亚伦惊愣了一瞬,却也没有去打搅他。就像他无意间照顾好他一样,亚伦觉得他的沉默应该也算一种保护和回报。
      莱恩第一次对他说看不到他感到烦躁,该死的,亚伦忍不住想,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多勾人,虽然事实上并不是这个意思,但亚伦还是感觉到自己呼吸一滞。他经常这样说话而不自知,亚伦实在想以为他有什么别的企图的时候,莱恩无邪的,疑惑的紫色眼睛就先让他投了降。
      他开始忍不住自己,一想到身上穿着他的衣服就躁动不安。莱恩的紫色眼睛像要让他陷入其中,让他想到了薰衣草,想到耀眼的宝石,他在怀疑与信任间徘徊,在绝望和惩罚中对这样自心萌发的生机感到厌恶。
      直到有一天,在轰隆的机器声里他清楚地听见那句人不能背负罪孽活着。
      竟然是这个他在努力去排斥的人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在被所有人指责一通后,这个地下集市年轻的贵公子,本该是站在顶端施舍的人却认真地,设身处地地给予了他对于存活的理解,让他抓住了苟延残喘的一线生机。
      好像从前的一切不安和抗拒都有了解释,都变成了他的视线离不开他的理由。
      即便自己也可能是他意兴阑珊不愿谈及的对象,也是生活闲余时可有可无的消遣,是他权势的证明也好,家里的摆设也好,
      亚伦无力逃脱,也心甘情愿。
      亚伦从悬窗上拿下钥匙,光照了进来。
      他看到两把很相似的钥匙,应该都是阁楼的。本是径自朝二楼熟悉的门走去,但他顿住了脚步。
      因为旁边还有一扇门。
      从采光来看,那里应该是整个房子光线最不好的地方,一般是用来做储物用的。电灯的开关安装在了门外,门缝都被纸浆塞住了,只有门上一个可移动的门板,像是装门为里面与外面联络用的。
      他用钥匙打开房门,那扇门被人重重的推过,底部有些下沉。门缝里的纸浆因为时间太久,被带得掉落下来,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所有的光似乎都停步在了门前。
      如果莱恩曾经说的是正确的,那么他曾经被锁在了这个屋子里,在八岁时。
      亚伦打开开关,里面灯丝已经严重老化,闪烁着微弱的,等同于没有的光芒。但亚伦还是能简单地看清这个屋子里的陈设,一个木桌和木椅,看身量是给小孩用的,然后是一个木板床。除此之外只有墙角,顶端的一个不足半平方米的空档,留出了外面一点向着阴面的,昏暗的天空。
      太压抑了,亚伦仅仅是踏足这里,就几乎要被潮湿的空气所淹没,他还看到墙上有些斑驳,他走进些,不由得颤了颤。
      那是一排排血痕,是人的手从墙上划过磨出来的。坚硬而凹凸不平的水泥墙——这里并没有得到如外面一样的粉刷——上面慢慢都是陈旧的鲜血的印记。
      上面用钢笔的笔尖歪歪扭扭地刻着字,都是“恨”,从第一块墙砖开始落笔,伴随着血痕,一直满满刻到最后一块。
      和这个房子其他光鲜的地方隔绝,亚伦明白了莱恩为什么不准许他进入,这个房间盛慢了悲伤和不甘,盛满了一个男孩对这个世界无力地呐喊。
      “他没有权力。他不该……”墙上都是这样的字迹,“让我去死……今天是第一千三百天……让我去死……”
      “我很想念,今天做梦了……这是仅存的施舍,我太想念外面了,风车,人,麦地,该死的,还有联军行军的声音,炮火也好。”一个八岁的孩子这样一笔笔刻在墙上,他身后是无边的,要将渺小的他吞没的黑暗,“就这样炸死我也好,至少让我听到声音,一点点除了寂静以外的声音。”
      有时候零碎的文字变得狂乱,是更加深刻的血痕,墙上甚至有些地方凹陷下去,地板上也是血滴。
      然后便没有钢笔的痕迹了,看上去他尝试过用这个自杀,随后失败了,连记录这唯一打发时间的乐趣都被剥夺了。
      然后是血,大片的血迹,他在用这种方式写字,亚伦这才注意到墙上有胶带和海绵的痕迹,看来这里曾经被贴满过什么防护的东西,因为墙体有一部分是干净的,但那也只是一小部分。
      “我理解了,我理解了,父亲。”莱恩·贝利尔写道,他绝望又孤单地重复,“可为什么是我来承担?”
      “我只有三岁的时候,您就剥夺了我选择的权力。”
      亚伦曾听莱恩提起过,贝利尔先生,这间屋子的上一任主人去世得很早。
      这间屋子一片狼藉,和莱恩各处都要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风格完全不符,他刻意让它保留下来,又或许根本不打算再踏入一步。如果有可能,这里的现任主人甚至想把这间阁楼从这房子里剔除。
      亚伦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个完整的莱恩,看见到了他彬彬有礼的外表下所有的绝望和不堪。看见了那个阁楼上的幽灵,看到了那个八岁的孩子……和不可见光的十三年的囚禁。
      “请救救我,”这是他在床底下看见的,这或许是孩子怕鬼最常躲的地方,他写下时一定没料到在这个黑暗中一呆就是十多年,他还以为这一切都是没有吃完蓝莓馅饼的处罚,“父亲不理我,我怕鬼,请天使哥哥救救我。”
      什么样的害怕和灰心,会让一个孩子放弃最为信赖亲近的父亲,转而去乞求一个从未出现,虚无缥缈的东西。
      亚伦感觉心突然抽疼,像被搅在了一起。他眼里是专心看着账目的莱恩,是时刻微笑着保持礼貌的莱恩,是时时刻刻将贝利尔家族利益考虑在第一位的莱恩。
      他并不是冷漠凉薄,只是十三年的黑暗让他把管理这个集市——也是他得以摆脱黑暗的原因,当成了唯一的光明,莱恩将自我完全的隐藏,把当初那个痛哭流涕的小孩永远锁在了阁楼里。
      最后的角落,是重新用笔刻下的,一笔一画的,亚伦如今在账目上能看到的熟悉的字体,令人心碎的,悲伤地写道,
      “我曾向往光明。”
      “那帮蠢货,丝毫没有意识到那德尔是个老狐狸。”莱恩打开门,他伸了个懒腰。他看见亚伦坐在沙发上一语不发,以为他又是在看什么书了。
      他凑近,想蒙住他的眼睛,这是个孩子把戏,用亚伦的话来说,但莱恩永远不腻。这次好像失灵了,亚伦走神也没被吓着,他一把扯过莱恩,使劲抱在怀里。
      “怎么了?”莱恩看着他,觉得好笑,没找着他怀里的书,人倒是莫名其妙地一直盯着他看,“我脸上有什么?”
      亚伦把他扯到沙发上,一把搂住,嗓音有些沙哑:“天使哥哥来了。”
      莱恩怔住了,他显得有些难堪,像是要发怒,但目光移到沙发边的钥匙,露出了懊恼的神情,又咬了咬嘴唇:“说什么蠢话,以为自己三岁吗?”
      亚伦将唇贴在他的脖颈上,轻柔的,小心的,怕被他赶走,又怕弄伤他一样,对待一只随时会暴起出走的猫儿。莱恩想挣开,却又怕伤到他——即便亚伦远没有这么脆弱。
      好的,该死的,他完全不会应对这种场面,亚伦,太笨拙了,没有谁会愿意赤裸裸把伤口揭开的,这个闯入阁楼的混蛋,小偷……亚伦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莱恩心里瞬间什么都不想了。亚伦把他抱在怀里,圈得很紧,却又不会太用力,就像想把自己当成一个抱枕送给莱恩。
      “听,莱恩。”亚伦捧住他的脸,碧绿的眼睛清澈得像湖水,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莱恩很少听见他骂脏话,也从来没有说过谁一句不好,甚至对于查尔斯也是同样。亚伦拨开有些乱的红发,更加认真地看向莱恩。
      “听,莱恩。”他凑近莱恩,重复。
      “我只听到你的声音。”莱恩说。
      他忽然哽住了,匆忙扭过头去。
      就让我听到一点声音,除了寂静以外的声音……他在回应隔了几十年的呐喊声,痛苦又无力。
      亚伦这样叫着:“莱恩,莱恩·贝利尔,小莱恩,莱……”他不厌其烦,像是这一切可以穿越时空,回到很多年前阴暗的阁楼里,让那个孩子的乞求得到回答。
      “该死的,亚伦……”莱恩紧紧抱住他,揉乱他的头发,在他脸上又亲又咬,亚伦好不容易等到他停下来,才发现莱恩眼里含着泪水。他那美丽的,紫色眼睛微微眯着,金色的头发也乱了,垂在耳畔。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亚伦,生怕晚了他就不见了。
      “天使,我的天使,你终于来了。”他重复道,亚伦捧住他的脸:“晚了,莱恩。我迟来了,很抱歉……”
      “刚好。”莱恩笑了,他亲着亚伦的前额。
      亚伦颤了一下,但他没有往后缩,他犹豫了片刻,踌躇道:“或许没有资格,但……我来,来给你开灯,来给你光亮……可能时间不对,人也……不怎么样……”
      莱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直到亚伦埋下头去不敢看莱恩,他看上去有些难过,因为他说得都是事实,无法否认,他无法像地下集市一样为莱恩创造利益,甚至连那德尔都不如,他是个战场上没有名姓的幸存者,甚至已经遭受了屈辱玷污……天使应该是全知的,无瑕的,干净的……
      或许的确不怎么样,他称为天使,实在有些不自量力了。
      莱恩这回是将他的情绪看得清楚,他柔声叫道:“亚伦,你会在我身边吗?当我陷入无尽黑暗中。”
      “无可怀疑。”
      “那么,就不要担心。”莱恩的语气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亚伦的不安渐渐消失了,他看着莱恩,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就好像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安慰莱恩一样,他甚至笨嘴拙舌。
      莱恩挑眉:“那得抓紧,在下午会有一个舞会,我可不想你缺席,亚伦……”他捧起他的手,在上面烙下一个吻,“贝利尔……”
      莱恩没有想到他会变得如此重要,至少在当初亚伦作为一个不见光的货物来的时候,他以为这个人不会停留太久,或许他会忍受不了离开,甚至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开始他要考量的就是清洗费用和多了一个人的日用品的费用。
      “现在呢?”亚伦揉着眼睛,他精疲力尽了,声音也像小猫似的。
      莱恩有时候觉得他真是可爱到了极点,不,是时常这样认为,亚伦不得不让人这么想,当他懵懂地抬头,用那双碧绿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莱恩看着亚伦埋在他胸前,半梦半醒地拱了拱,发出几声梦呓。
      莱恩轻轻说,不知他能不能听见:“多了一些预算,得延长到百年以后,可能留给贝利尔家族下一任继承人一堆烂摊子。”他听上去毫无愧疚之心,“可以领养一个倒霉鬼来,偷偷的,避免被那些征兵的恶鬼带走。”
      “这次不关阁楼里了。”莱恩说,他看上去已经释然,“太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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