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三、眷侣（下） ...
-
两个月后。
“哈哈哈，褚嬴，你又又又又输了！”时光狂笑，“承认吧！我已经把你远远的甩到后面去了！你赶不上我了，哈哈哈！”
褚嬴认认真真把目数又数了一遍，一边数，一边听时光嘲讽：“别数了，褚嬴，再数十遍也还是我赢你三目，三目，三目啊！”
“不就是三目吗？下次信不信我赢你三十目？”褚嬴说着同往常一般的话，可眼里却分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
“褚嬴？真不开心啦？”时光察觉到，褚嬴好像真的有一点难过，“没必要啦，褚嬴吗，你自从前些天去韩国比赛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我以逸待劳，肯定赢你。这样，你好好休息一阵子，棋院那边我去给你请假，你从现在起，就吃吃睡睡，什么时候无聊了我就陪你练练手，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以最快的速度长上个十斤八斤的！”
“呸！养猪呢你？”褚嬴白他一眼，“什么白白胖胖，还十斤八斤，是不是还要等过年宰了吃顿好的呀？”
“猪哪有美人儿好看？”时光一张脸凑到褚嬴跟前，十分暧昧，“再说，哪用等到过年啊，现在不就可以吃了嘛~~~”
“滚滚滚滚滚！”论脸皮厚度，褚嬴实在比不上眼前这货，干脆往后一拉椅子，站了起来，“少拿我开玩笑，赶紧把棋收了，做饭去。”
“好嘞！美人儿想吃啥？小的去给您做！”一米九的“小美人”娇得很，十指不能沾阳春水，不吃辣，不吃苦，不爱吃玉米番茄土豆花生南瓜苹果菠萝·····要不是时光自小跟他一起长大，没准儿真会怀疑他是不是穿越过来的古代人。
“甜的。”
“呦，美人儿牙还没坏呢？正餐吃甜食？”
“我乐意！”
“行，那小的给您做个甜甜的玉米羹怎么样？”
“不吃玉米。”
“那做个西红柿汤，往死里放糖的那种？”
“那还能吃？还有，我不吃西红柿。”
“知道了！菠萝米饭怎么样？”
“存心的吧你？？？”
“哎，这句话美人儿说对了，小的就是存心的，哈哈哈······”
充足的休息，并没有让褚嬴的状态好起来。
褚嬴的棋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下降，直降得人心惊胆战。
一周多以后，时光甚至明显感觉出来，褚嬴整个人都懒散了许多，时光开始只以为是这阵子睡太多了，直到某一日，时光有意输给了褚嬴。
褚嬴没有看出来他的放水，甚至欢欢喜喜地笑着说，看，褚嬴九段还是褚嬴九段，赢你不在话下。
时光心里猛然一沉。
褚嬴口味越来越重，一盘菜放尖尖的一整勺盐都不觉得咸。
褚嬴反应越来越慢，有时叫他名字甚至都要反应一会儿。
从前灵动潋滟的一双眼，开始变得浑浊，像是原本清澈的井水混入了古道的风沙，沉寂又呆板。
而褚嬴本人竟没有发觉自己的异常。
“褚嬴······”时光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咱们去医院看看吧？”
“嗯？什么？”褚嬴从电视剧的剧情里缓过神来，问时光说了什么。
时光看着他眼睛，重复：“我说，咱们去医院看看吧。”
“？？为什么要去医院？”褚嬴真心实意地疑惑，“你哪里不舒服吗？”
“······呃，没什么，有点头疼而已，没什么事，算了吧。”时光挤出一个笑，掩饰着慌张，“那个，褚嬴，我下去拿个快递，很快就回来，等我哦······”
“嗯，等你。”褚嬴应了一声，又转头看起了剧。
时光拿上手机，匆匆下了楼，想给市医院打个电话，问一问褚嬴这是什么情况，却发现自己没有存医院的咨询电话，于是点开浏览器，输入了“方圆市医院”，想去官网查一查。
他按下了搜索键，点进了医院官网。
他看到首页上红通通的“紧急通知”四个大字。
他点了进去。
他颤得险些看不清手机上的字。
他失去了力气，手机“哐”一声坠落在地。
风声和着蝉鸣声聒噪入耳，可他抱紧了膝盖，蹲在楼道口的角落，什么都听不见。
隔壁街似乎有人结婚，正在接新娘子，汽车鸣起了笛，音响里放着喜庆的音乐，可能新郎或新娘家喜欢传统吧，竟然还有唢呐声，鼓声，吹吹打打，欢快得不行。
这样美好的日子，这样真实的快乐，这样可笑的喜悦。
全然不知笼罩在世界上空的，是怎样的灾难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时光终于缓过神来，拾起地上的手机，还好，只是摔碎了点边角，不影响使用。
时光点了拨号键，拨出的却不是医院电话。
时光靠着墙，侧首看着楼外的阳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像自己的身体那样无力与颤抖：“喂，吴迪，你女朋友的姐姐是在市医院上班来着，对吧？我想打听个事儿·······”
“回来了？”褚嬴还在看着电视，随口一句。
“嗯······”时光进门换了鞋，坐在褚嬴身旁，盯着他看了半晌。
“怎么这么看着我？”褚嬴好笑，“你拿的快递呢？怎么拿个快递拿了这么久，难道是去外国拿的不成？”
“哦·······路上遇到了王叔，就······就多聊了两句，”时光结结巴巴，“快递我，我放储藏室里了······”
“哦。”褚嬴又看了会儿电视，一侧眼发现时光还在盯着自己看，“怎么还这么看我？我脸上有设么东西吗？”
“······看你好看，不行吗。”时光温柔地笑，温柔到近乎带了点哀婉，“我家美人这么好看，我想看一辈子。”
“行行行，让你看一辈子，”美人歪着头，眼波流转，一张姣好更胜女子的脸上沁出幸福的笑意，“小光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时光脑中突然响起这样一句诗。
天上的月亮永远不会掉下来，我一抬头就能看到。
褚嬴，你做我的月亮好不好？永远不会掉下来，永远在我身边，我一抬头就能看到。
太阳可以温暖月亮，却无法拥抱月亮。
黑夜可以拥抱月亮，却无法温暖月亮。
褚嬴，我该怎么办呢？
“那个，对了，褚嬴，我出去的时候听物业说，有两栋楼连不上网了，正准备排查一下是哪里出了问题，最近可能会把总网线停掉，什么时候修好了什么时候重新连上。”
“那我还怎么看电视？？？要修多久啊？”褚嬴难过得不行，痛定思痛后又说，“算了算了，修就修吧，我用手机流量看也是一样的。”
“嗯······”时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不知想着些什么。
时光起身，去了洗手间，不一会儿，听到他说：“褚嬴，好像要停水，我给物业打电话问问，我手机没电了，用用你的。”
“哦······”
“！！！靠！”一道什么东西没入水中的声音，时光懊恼说，“褚嬴，那个······我······我不小心把你手机······掉马桶里了······”
“呃······好像开不了机了，等等我出去给你修，你别生气哈······”
褚嬴大手一挥：“不用修了，直接换个新的吧。”
“······浪费！再说你手机里的东西怎么办，都不要了吗？我还是拿去找人修修吧，就是你可能要过那么几天没有手机的日子了······”
“时光······”褚嬴脸色铁青，“你存心的吧？网不能上，电视不能看，手机不能用，你想干嘛？”
时光讨好地笑：“没······可能我最近命犯扫把星，连累你跟我一起倒霉了，不过电视手机什么的不看就不看嘛，看多了对眼睛也不好······”
“时光！”褚嬴想说些什么，却被时光的一个拥抱给堵了回去。
褚嬴看不到时光的表情，只能从他细微的动作变化中窥伺他难宁的心绪，褚嬴愣了一下，听他说：“褚嬴······咱们再休息一阵子好不好？最近外面挺乱的，雾霾也更严重了，咱们过咱们的二人世界好不好？你要是觉得无聊，就看看棋谱，下下棋，看看下载下来的电影，看看小说，跟我唠唠嗑，你······你多陪陪我，好吗？”
时光埋头在他肩窝，压低了声音，沁出的泪珠也藏着没让褚嬴瞧见：“褚嬴，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相信我，好吗？”
褚嬴闷了半天，最后闷出一句：“我永远都相信小光的······”
褚嬴的状态，越来越差。
恶化的速度，像极了反比例函数的负数部分，到后来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两个月又十七天——时光默默算着时间。
时光陪着褚嬴，一边小心翼翼，一边寸断肝肠。
皎洁皓月，忽而散尽光辉，黯淡血红。
时间可以把迟钝变成灵敏，可以把蚁洞一样的疏漏放大成一整座星球。
不太对劲。
哪里都不太对劲。
这具身体的状况不太对劲，时光的态度和做法也不太对劲。
呆愣的褚嬴隐约感觉到丝丝缕缕的不对劲，可他的大脑大多时间几乎停止了运转，偶尔清醒一些时，时光会找许许多多的理由，不让他出门，不让他上网，甚至不让他打电话。
理由说得再好，次数多了，都只剩两个字——蹩脚。
褚嬴的脑力不足以支撑他考虑得太多，每每疑惑时，他就只告诉自己四个字——我信小光。
我信你，我始终都信你。
如果连你都不可信，我还能信谁呢？
所以，不要欺瞒我，好吗？
褚嬴，基本不认得他的小光了。
从前潋滟如波的一双眼，如今沉寂成一潭死水，目光也失去了聚焦，仿佛一棵树从根上开始枯萎，在盎然春天凋落成泥。
时光常常坐在褚嬴对面，就那么看着他，有时对他说说话，有时抚上他的脸颊，感受到日渐冷硬的温度，有时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看着那魂牵梦萦的一张脸，回忆两人的从前。
可不管他做什么，褚嬴都不会回应他。
这是他的褚嬴。
这不是他的褚嬴。
时光好想念他的褚嬴啊，他的褚嬴，合该是会笑、会哭、会说、会动、会下棋、会撒娇、会斗嘴、会开心、会难过、会生气的，是那样鲜活的生命，是那样契合的灵魂，两人合该相濡以沫，相依相偎。
而如今，枯坐的两人，一个在沙发这端，一个在沙发那端，一个心丧若死，一个萎落如泥，不到两米的距离，竟像是隔了乾天与坤地，隔了碧落与黄泉，隔了忘川两岸，隔了茫茫生死。
“褚嬴，我好想你啊······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你抱抱我好不好？”
而褚嬴默然不语，巍然不动，仿佛一座亘古绵延的山，伫立无言。
可是啊，时光知道，再过些天，褚嬴，就又会动了。
那时，一切将再也无法挽回。
“褚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一滴，两滴，三滴······泪水汇成湖泊，抽噎终至滂沱。
【我俯首神前，跪行万阶。】
【而神明冷眼，不肯予我救赎】
正午，艳阳。
时光打开冰箱，空空如也。
悲戚与绝望再怎么如山如海，人终究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的。
“褚嬴，我去买些吃的，等我回来。”
多可笑啊，明知道那人听不到，也不会回应他的话，可时光还是说了这样的一句，就好像还是从前，就好像褚嬴会等着他回来。
街上早就没有什么行人了，就算偶尔有时光这样不得不出来采购的路人，也都步履匆匆，目标明确，身影转瞬即逝，而政府的武装车辆巡视长街，随时准备消灭一切不可控因素。
街旁大大小小的商铺早就关门，只有政府指定的几家超市还在欢迎着顾客，每一列货架旁都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紧盯着顾客的一举一动。
“售货员”名存实亡，自动扫描、扫码支付，根本不需要售货员，柜台旁立着的人，与其说是售货员，不如说是另一种监视者。
明明是压抑到极点的氛围，可超市里的每个顾客，街上的每个行人，都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笑容灿烂着、精神洋溢着，生怕被人当做“不可控因素”。
结账时，时光把手放进口袋，想要摸出手机，却摸了一个空。
时光脸色大变，扔下了手里的一切，对“售货员”大声说了句：“我忘带手机了！”然后大步走了出去，心急如焚却不敢飞奔，怕引起巡街者的注意。
与此同时，家里响起了刺耳的手机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呆呆傻傻了许久的人不知是不是被这铃声刺激到了，竟转动起脖颈，看向铃声传来的方向，眼里积年未化的冰雪遇上晴空，丝丝缕缕开始解冻，铃声如闪电，涤荡着浑浊的尘埃，把那风华绝代的棋神，暂时还予人间。
被接通的手机里传来吴迪兴奋的声音：“喂，时光，你知道吗？病毒检测盒子已经研发出来了，很快就可以投入使用了，疫苗也已经在研究中了，我相信用不了太长时间，这场灾难就可以过去了······”
时光走进家门时，看到了一个清醒的、温柔的、俊美如初的褚嬴。
褚嬴放下手机，站起身，看向了他的小光。
一双眼是久违的明净清澈，时光看着这样熟悉的一双眼，激动地想要落泪，恐惧得浑身发抖。
时光哑声：“褚嬴······”
“小光，”褚嬴靠近他几步，却仍隔着一方茶几、十数步的距离，对他微笑，柔声，“你是懂我的，对吗？”
褚嬴向虚空里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此生最爱的人，却连离他近一些都不敢，声音混合了温柔与决绝，贪生的渴望与赴死的勇气交叠成一句话：“我宁可死，也不想变成一个怪物。”
亮着的手机屏幕上，分明还是《紧急通知》的页面，上面短短的几句话，触目惊心。
“大家请注意！请注意！J9—GJHC病毒，即大家习惯称为的‘丧尸病毒’，现已在全球范围内出现感染者，经调查研究，该病毒传播方式为血液传播，有2-3个月的潜伏期，感染者在潜伏期内传染性弱，危险性较小。
约在第3个月时，感染者会渐渐出现智力退化、反应迟钝、肌肉僵硬的现象，并逐步加重，直至不吃不喝不说不动——我们称这段时期为“休眠期”，休眠期的感染者偶尔会有恢复神智的情况出现，但非常短暂。4个月左右时，感染者完全丧失神智，开始攻击人类，此时的感染者已无救治的可能，传染性强，无灵智，力大无比，极为危险。
如果您近期曾被人咬过，或您发现身边的人有类似症状出现，请及时入院接受治疗，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保全您和您家人的生命，治疗全程免费，请勿担心·····”
丧尸病毒感染，真的有的治吗？
如果有治愈的希望，时光为什么要把他困在家里？
如果不可治愈，那么，医院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通知？被送到医院的感染者，最后又如何了呢？
“褚嬴······”时光泪落如雨，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落到这样的境地，“你给医院打电话了是吗？你要让他们带走你是吗？褚嬴······你让我怎么办呢？”
“褚嬴······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呢······”
褚嬴笑着，笑得那么好看，又那么不真实：“小光，这些天，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看到了一棵树，看到了好多的枯枝与落叶，看到世界在光明的尽头灰飞烟灭，看到枝叶化成养分合而为一，看到初翠的绿芽诞生所有希望，看到涅槃的黎明降临人间——”
“小光，你相信童话吗？”
“你相不相信，神佑世人，相不相信，终有一日，杨过会等到他的小龙女？”
这时，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
时光摇头，泪落了满脸：“褚嬴，我不信神，不信佛，不信童话，我什么都不信，我只信你，我只要你，你如果不在了，我一定去陪你，所以，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脚步声越来越近，离别的痛苦击垮了时光：“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信小光，小光也信我的，对吗？”褚嬴轻声，像飞鸟最柔软的羽毛，抚慰着最心爱的人，“小光，你看我，看着我——童话是存在的，神是爱世人的，杨过是会等到他的小龙女的。”
“我的爱人，请你相信，我终会回到你的身边。”
小龙女给杨过的希望需要十六年来兑现，你呢？你给我的希望，又需要多少年？
“咚咚咚！”是敲门声。
时光死死盯着褚嬴，绝望中是否真的可以诞生希望的新芽？
“褚先生，请开一下门。”是死神的镰刀，亡命者的号角。
褚嬴叹息：“小光，开门吧。”而时光不语也不动，仿佛只要他不去开门，一切就还是从前模样，他可以一直看着褚嬴，把这一刻拉长成无尽的永恒。
“哧啦、咔擦。”是撬锁的声音。
“褚嬴，”时光嘶哑出声，眼神决绝似铁，是蒲草坚韧如丝，是磐石不会转移，“我等你，不管多久，我等你回来。”
“好。”美丽的笑容绽放成永生不败的花朵，情人的回应和着破门声一并落下，闯入者打破了所有凄美与悲凉，世界重归冰冷现实。
“请问，哪位是褚先生？”
“是我。”褚嬴回答，“他没事的，不关他的事。”
闯入者转向时光：“您是时先生对吧？非常抱歉，根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您需要进行隔离观察，请您配合······”
分别时，褚嬴予时光一句话。
最后的笑颜铭刻入魂魄，在记忆中长开不衰，永世不忘：“小光，请相信，终有一日，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时光痴痴看着他，泪水浸染笑意，希望汇成海洋：“褚嬴，我相信童话。”
一束光将在寒冷孤寂的人间游荡，等待影归来的一日。
到那一日，黄昏都成过去，盛大的黎明会降临人间，把光与影的交汇雕刻成永恒。
【神爱世人。】
【神祝福世人。】
迷蒙的记忆，无尽的时间，困守的灵魂。
一次、两次、三次。
褚嬴、褚嬴。
若我注定要失去你，注定要经历这场生离死别，是不是，还不如不曾相遇？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三、眷侣（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