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红楼》东南一语

55、参考资料（3）

　　《吴姬扣扣小传》-陈维崧

　　幼时读纤书所载《小青传》及松陵叶氏《午梦堂集》，慨然愀叹，废寝食者，久之以彼其人淸姿玉映固谢鲍之亚也，乃俱郁郁以死兰摧玉折无乃甚乎，既复自思夫其生世不谐，托身失所则亦巳矣，若乃婉娈华屋之下，追随青锁之间，玉树琼枝芳华相照，人生得此可謂厚幸，乃轻尘坠雨天卒不免，焉如吴姬者抑又可悲也。

　　姬姓吴氏，小字扣扣，名湄兰，字湘逸，真州人。久家如皋，冒巢民先生侍儿也。今年中秋后二日，绮岁正十九，先生将为饰孔翠，传阿锡，备小星嘉礼焉。而先期一月，姬遂病，病一月遂死，先生哭之恸。

　　頃与余同载广陵舟中，秋水霜天凄其无色，寒鸦沙雁与先生伤逝之声相历乱，予亦言愁欲愁苦不成寐，先生扶枕为余言曰：僕自董姬小宛没后，为影梅庵忆语千二百言，哭之不惟奉倩神伤抑亦醴陵才尽，自谓衰年永销情累何图，今日复罹兹戚顾亡者诚一時之秀也，而又以笔墨侍余不忍不一言以紀之，言之又伤余心也，子其为我传之余曰：“余居先生家数年，雅闻姬清丽能文，然未悉其详，请言始末。”先生曰：“姬八岁随父受书习戈法，英慧异常儿，举止娟好，机理如朝霞，眉妩间作浅黛色。婉君见而怜之，私谓余曰：‘是儿可念，君他日香奁中物也。’然姬性颇厌铅华，十岁即守木叉戒，茹素，随余母太恭人诵佛及金刚经，朝夕不辍，已知其再来人也。而余自婉君新没，香炉茗碗，拂拭无人，残月晓风，彷徨四顾。暇时偶忆婉君前言，内人复怂恿不置，十三四即留姬随余读书，授以诗词，辄能讽习，时于屏侧作雏莺声，尤爱读全部《文选》、《杜诗》。尝授以少陵《北征》古诗，仅三遍即覆卷成诵，琅琅不遗一字。余因戏语之曰：‘子所能解者，诗赋小致语耳，若经史大篇亦能句读者，当为子输一双条脱。’姬踊跃从命，余即随手取架上史书一帙，乃《晋书?石莅传》，姬随口句读，不错一字，疏解意义，应对如流，即掣余条脱而去。余时惊其宿悟。岂知《莅传》后有季伦一传，绿珠坠楼，遂为今日谶也。伤哉！又余年来好与诸文士作曲室中语，药栏湘夹，唱和斐然。姬向晚即索诸稿去，间有评骘，辄当。又余去冬今夏僦居广陵，姬间日以乌丝栏格子作簪花体讯余平安，姿制明秀，点画遒媚。同人窃见者，无不妒余。余绮疏旧艺兰数百本，姬一日寄余书曰：‘见兰之受露，感人之离思。’余持笺在手，讶其清丽。归，相诘曰：‘卿那便得如许巧制？’姬对以‘此特江文通语红兰受露，稍除一字，君自不觉耳。’其英敏大率类是。”余曰：“有是哉！夫芳姿翾风，不娴史传，唐山卫铄，讵解文章。姬乃兼之，何其殊也。”先生曰：“不宁惟是，顾姬之品格，更有大异人者。余数年以来，家中出入悉由姬手，姬不私制一钿蝉，不私易一纤缟。常一日捡朱提数两，畀以归余。盖余岁久遗忘置姬箧中者，尘埋蛛裹，封识如初。余笑谓曰姬：‘卿旷达人，何以作宋老生学究气。’姬正色谓余：‘君何相待之薄也！夫人所托而私有所染指焉，非夫也。君谓女子中无丈夫乎？’余愧谢久之。其知大体，立节概何如者！余数年忧患，姬外引大义，曲相支拒，内怀远虑，回肠车轮。又余频婴拂意，情愿卞急，饮食服御，非姬不欢，间有濡缓，辄相谯让。而姬婉转奉侍，捷如盘珠。一家之中，上而余母，余内暨子弟甥诸媳，相为怜爱，无不加膝，姬不以此自矜。下而中外诸男女，视姬有加礼焉，姬益以自下。其性情才识不异婉宛君也，而今又死矣。伤哉！忆春间携姬看桃花于水绘堤前，姬向余索诗：‘君平生语妙天下，何独于小女子惜一言耶！’余乃作四小诗赠之。姬生平未尝向余索诗，兹若有亟亟然者，可异也。又姬近日撮唐小绝句如‘玉颜不及寒鸦色’之类，令画工图之，皆闺房憔悴语，不知何故。一日为余种白秋海棠，内人劝其多植数枝，姬忽太息曰：‘前人种花，后人看花。今日知又为何人计耶？正复何须作此。’暇时，余问以‘子素学佛，今何以都不诵经’，姬曰：‘诵经须出家人可为，今予既以身事君子矣。奈何？’言罢，似悄然不悦者。余益信姬定为再来人无疑也。今果舍我去矣。”先生言竟，哽咽摧藏。余亦泫然，不知所出。江风大作，篷月忽低，援笔为《吴姬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