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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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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季霖走后,观里少了人与他针锋相对,门外也少了季霖冷嘲热讽,可曾一杭常在观里走着走着,突然抓着仲书问:“刚才是不是他走过去了?”大半夜,也会突然惊醒,开门去看,庭中月光如水,空空如也。
仲书看他愈发形销骨立,只得带他出门排解,可曾一杭只爱榆塘。节日夜里,街上人声涌涌,一如当年上元节情状,他愈走愈想起那日少年情挚,那一句“我怕我害了你”更是让他泪眼模糊,想季霖也是情到深处,不是有意要欺瞒自己,就心伤至极。他再也看不分明,跌跌撞撞走到那日与季霖道出别意的水榭,依旧取萧而奏,呜咽不成声,吹至一半,一条白龙从水中而至,化为婷婷一少女立于他面前。曾一杭认出是龙王四女,忙上前拜见。
“霖儿已到别处修炼,小道长在这吹奏,动人心弦,可是他听不见的。”
曾一杭只得谢了她,慢慢往回走,边走边流下泪来,就用袖子去拭,却怎么也拭不完,终于跪在石板路上放声大哭,仲书在一旁默默看着,只觉得山风凄凄,亦是如泣如诉……
待曾一杭再次见到季霖,已是两百年后。那时正值天庭水司招御龙使,文试武试,曾一杭与仲书都过得十分顺利。这天,他们一行,由一个小吏带进南天门,朝水司而去。到了门口,正有几个官吏刚离开,没来得及打招呼,几个新上来的御龙使都忍不住张望。曾一杭看着那些官吏背影,隐隐有种异样感觉。只是那些人来去乘风,天界又云来雾往,实在看不分明。
可不一会儿,他便证实了自己的感觉:新吏拜见上级,曾一杭一眼就认出了座上坐于水司提督身旁,身着紫色官服的季霖,他的长发束在官帽中,肃然威严。季霖本就心性清高,故脸上一向笑容不多,几百年来,道行更高,更不见喜怒颜色,稚气也少了。新吏上前拜见,他都是微微颔首。轮到曾一杭时,曾一杭不敢看他表情,深深一拜,便转向其他人。季常坐在另一边,倒是面带笑容,却也不便多说什么。
其实由于级差甚大,故平日事务,曾一杭与季霖并无直接交集,甚至很少见面。倒是那些事务,比他想像的繁琐无趣得多,明明叫御龙使,却做一些文书整理记录的工作,和御龙没有半点关联,十分清闲。天上养龙不多,本有些用于战事,但长年和平,所以多供车驾。但就连驾龙饲龙,曾一杭也插不上一点手。他只得手痒的时候,去龙厩看看,龙厩的小吏,比他早几年上天,也出身华清,故也有些话聊。有时聊到深夜,曾一杭便在那留宿,早上还可以看到太阳龙车送日出行,一路伴有五彩朝霞,十分雄伟壮丽。
在水司时,有时可以看到季霖亲笔批示的文书,一望即知十分工整严谨。以前曾一杭年少,对季霖生活、读书、习法皆知之甚少,也不懂如何去问。如今二人再无瓜葛,反而可以听到他许多消息。上等龙族生活总的来说,还是令许多仙官艳羡,因为他们也算是天仙地仙均有份,故既享受仙官尊荣,亦有凡间娶妻生子等天伦之乐。特别是从凡界来的仙官,虽也算经过六根清静的时候,但心底不免对凡间有所留恋,看这些世家龙子在人间夜夜笙歌,怀拥美人,白日再来水司供职,好多都觉得酸溜溜的。
后来,下界水魔作乱,四海龙王奏请凌宵派兵增援,季氏兄弟一接到命令,便率军出师。那日走时,水司上下一片紧张,因为两位年轻将军第一次应对这么大的阵仗,能不能成功,大家议论纷纷,猜测良多。曾一杭站在南天门处,只见旌旗招展,天马嘶鸣,声势浩大。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季霖和季常的身影,只觉得极目再眺,不知是不是金甲太过耀眼,眼睛发热,心里七上八下。
那一天,曾一杭屡屡出错,也比平日少言语,仲书看他只盯着门口,一有战报,就脸色大变。由于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故刚上水司的人,会觉得不到两个时辰,就战报连连,十分惊人,其实是十分正常的事。可战报一般直送上头,到底写了什么,曾一杭等小吏也无从得知。
及至傍晚,季氏兄弟凯旋回天,那时天幕星斗如明灯,月神亦来助兴,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天兵天将,还有各色天女簇拥之下,季氏兄弟到水司只是象征性转转,就被召上凌宵宝殿领功。曾一杭仍是见不着季霖,只知道他率天兵把魔兵逼至玉山,化浪为巨刃而下,生生劈出玉山今日百丈断崖,全歼敌军,好不英武。
当晚,大家也都松了口气,呼朋唤友,准备出去喝一盅,却闻得玉帝大喜,在瑶池宴饮群臣,水司上下大小官吏,也都受到了邀请。而且可以不用着官服,随意即可。虽是下座,受到天子宴请,众吏也欢欣鼓舞。
到了瑶池,新吏多是华清这种清隐山林出身,从未见过如此盛况,瞠目结舌,战战兢兢。曾一杭身着便服,坐在座上喝酒,心情也是十分好的,自斟自饮,也不管身旁如何欢腾。忽然,季氏兄弟入席,他们起身来迎,季霖和季常走在前头,仍是一个青衣,一个白衣,一如当年,只是季霖目光再不在他身上停留。曾一杭看着那身白衣,才觉得喉头哽咽,忙转身大喝了一杯。
他喝到一半,季霖已被黄大人带着,去见群臣,自然人人道贺。
“当朝重臣,也有喝得这般的时候!”一名同僚在他耳边说道。曾一杭才转头,就看到赵毓官服还未褪下,正喝得醉醺醺的往这来,怕是要来向主帅敬酒。他精明强干,风头正劲,圣眷犹隆,在朝中很受器重,又生得俊美,自然引人注目。他喝醉也不奇怪,季霖和季常后来又回龙宫报喜,故来得迟了,玉帝为让群臣开怀,也不到场,故没有什么节制,待季氏来时,很多人都已喝高了。只见赵毓摇摇晃晃,一个没站稳,一下子跌倒,众人连同曾一杭,都站起来帮扶。可他眼前的季霖,却一动不动。
黄大人搀起他道:“哎呀呀,赵大人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不妨不妨,黄大人,哎呀,多谢!”赵毓性情中人,也不觉得丢脸。只是抬头见到季霖,明显怔了一下。
“赵大人,不认识了?这是西湖季公子啊!哎,你真是醉得不轻。”黄大人笑着解围。
赵毓仍不说话,只下意识抚了两下胸口,好似有些嫌席间酒气太重,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怎么,赵大人,为什么抚心口,不舒服么?”
只听赵毓这才一笑,摆摆手坦然道:“只因我一见季公子,心中便十分欢喜。”
曾一杭就站在他们旁边,这话听得清清楚楚,只想这样直白的话,就算是在华清往昔,自己也没能同季霖说过,心里发苦。
只见季霖不知是喜还是不懂该怎么出言应付,只是抚扇微微而笑,他本丰神俊逸,那一笑如清风拂面,又意味不明,赵毓目光失神一下,旁边黄大人哈哈大笑道:“季公子,他迷上你了,可怎么好!”
赵毓一愣,也哈哈大笑,他这一笑,众人也跟着笑。曾一杭却觉不出哪里好笑,也一点笑不出来。
宴饮到兴处,曾一杭的长官便带他们往上敬酒。天界等级森严,故纵曾一杭他们敬酒,喝得一杯,对方也是浅尝辄止,大多懒得对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吏假以辞色,何况都喝得有些上头,更是应付得很。敬到季霖时,曾一杭心就狂跳,不知怎么有些面红耳赤,可季霖毕竟是水司大员,这种场合,他不敢不敬,不得不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自上天庭之后,季霖从未正眼看他。曾一杭站在他面前时,他正与旁边的人谈得兴起。
“季将军……”曾一杭捧着酒杯,举在身前,手有些发抖,声音也不大,很快淹没在人声之中,没人会听见他,好不尴尬。
这时,季霖却打住话头,看了曾一杭一眼,拿起斟满的酒杯,与他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还没等曾一杭看清那空杯,他已转身,又与众人谈笑风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