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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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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话
一时间惊雷震震作响,众人脚下山脉颤动不止无声咆哮,石块在原地兴奋跳动,似乎受到什么呼唤一般发出沉重嗡鸣。而引起这场动乱的魏婴站在一切的中心张开双臂,其身体周身大穴接连亮起,而后从丹田处迅速连接,直在身体表面串起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众人躁动不安吵闹喧嚣,有人嘶吼着问他要做什么,有人绝望痛哭咒骂魏婴,说这魔头就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再来一次血洗!年迈的妇人们悲咽着痛哭,捶胸顿足,指着魏婴痛骂非要将一家人杀绝才甘心吗!
整个乱葬岗上闹哄哄的乱成一团,清河聂氏所属皆亮了兵器,更有人什么也不顾地御剑高飞,浑身颤抖着离开这里,逃离的时候还在嘶喊“魏无羡杀人啦!魔头魏无羡要灭世啦!”
有一个人喊就有第二个,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混乱的多为散修阵营,世家所属皆严阵以待,自发将妇孺们护在了身后。义青更是蓄势待发,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刀,守在聂怀桑身前。
江澄确认魏婴一切顺利进行,便带着随便向对面散修阵营走去。他的目光落在面色复杂一片的青衣人身上:“荀朗。”
“前不久你同我说,会在乱葬岗上等我。今日我也在这里按时守约。”
荀朗看着面色淡淡的江澄沉沉吐出口气,越过层层人群,站在了江澄面前。江澄拔剑出鞘,身长玉立,手腕上的黑色发带缱绻缠绕。
“我在等你的报仇。”江澄向他颔首,“生死不论,但由天命。”
荀朗微微一笑,手腕一抖利刃出锋,对江澄抱拳:“夷陵荀朗,还望江公子不吝赐教。”
两人稍稍对视,下一刻身形迅速纠缠在一起,只闻兵器铿锵嗡鸣。
另一边,魏婴没在意那些动乱和辱骂,只继续着自己的事。突然,一阵清寒泠泠的琴声加入了本就一团糟的局面,有那熟悉的辨出是姑苏蓝氏清心音。琴声如云如雾柔如轻波,安抚人心的作用十分明显,心中被激起的狂躁暴怒很快被压抑下来。见众人情绪渐渐平稳,那琴声陡然一厉,调子突然转为变徵,甚有那么几分勾魂夺魄夺人心弦的惑感。几乎在琴音变动的那一刻,一身黑衣浑身怨气不断逸散的温宁突然出现在战场之内,同魏婴相对而立,同样张着双臂。魏婴眼里极快地闪过一抹悲恸,大喊一声:“蓝湛!”
琴音跟着加快,那股诡异的音调持续在上空盘旋,听得人头晕眼花,几乎要连三魂七魄都给勾出去。温宁和魏婴二人划破指尖,在胸前结印,手势不断变换,嘴里喃喃有词,在下一个瞬间对视一眼,同时齐喝:“路引,魂来!”
在众人惊惶难言的眼神中,整个乱葬岗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而后迅速从山脉缝隙间飘荡出数不清的黑色雾气。怨气就要充斥视野的那刻,温宁变了结印手势,那些怨气浓雾便尽数奔着他的身体而去,几乎将他变成了一个容纳怨气的容器。在越过身体承受限度之后,终于忍不住尸纹一再蔓延,眼球成为灰色没有生机的白,温宁向天嘶吼,发出属于凶尸的咆哮。
聂怀桑等人依旧在戒备温宁魏婴,江澄同荀朗的打斗却还在继续。散修处有细微的骚动,而后有人大喊:“江宗主!我乃采陵段会,八年前家父命丧你手,特来讨教!”
紧接着,下一个人也从后方冲出,“晚辈云川西崖邹林,为小弟一家前来向三毒圣手讨教!”
“晚辈城间府黎恺乐,领教江宗主高招!”
一个个人影掠出,同荀朗正在胶着的江澄稳稳地应声高喊:“江某在此!”
前尘往事终于要有个收梢,累积多年的苦痛也总算被挖出那么一点。报仇也好其他也罢,总归在今日有了迟来的回答。
聂怀桑由义青安安稳稳地护着,不时看看魏婴,看看温宁,再看看江澄。他轻笑一声,对义青扬扬下巴:“瞧,今天还真可能会被他俩翻盘也不一定。”
紫檀木精致雕琢的扇子在他手里一下下敲着,他微微眯眼:“若换了三哥,又会如何做呢?”
义青沉默着不说话,暗地平息着动荡不安的心脏,似乎告诉他今日必生变故。而远在众人之外的山崖下,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轻轻挥手,一个个人影便迅速落入这片大地,不见了踪迹。草丛里不知从哪儿爬来一条银环小蛇,顺着他的裤腿一路攀上,最后稳稳盘在他的手腕。黑衣人指尖轻点小蛇头部,然后取下那截蛇尾,一封密信掉进掌心。
这边,魏婴指尖鲜血落在温宁的眉心。温宁浑身一颤,无数丝缕金色魂气似是受了牵引一般,从四面八方而来,最终汇聚在这片山脉。满目皆是一片亮堂堂的金色,一道道魂息凝聚成朦胧的人形,荡在空中,等着下一步指引。
魏婴看向此刻尸纹渐消,慢慢显露出正常人面貌的温宁,对他笑了笑:“辛苦你了,温宁。”
温宁此时不能说话,看向魏婴的目光带着一点温和的怯意和感激,恍惚着是那年百凤山围猎,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温琼林带着些许不好意思冲他挠头。
困在这具身体里成为活不了死不成的怪物,实非他所愿。
魏婴压下难过,狠狠闭了闭眼,冲着人群喊道:“诸位——!”
“经我与温琼林、含光君联手搜寻,能找到的不夜天亡故魂息皆在此处。”
此话一出,下方稍微静默后霎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悲痛凄厉而呜咽。魏婴咽下颤动不停的喉咙,“我以自身阳寿十年修其魂魄,助其转生,”他眉目狠戾,指尖一动琴声大作,数不清的经文从琴声中显露,“偿我昔日罪孽!”
风雨飘摇狂风舞动,魏婴之前受伤后失衡的阴阳终于在此时爆发优势。他一掌狠狠拍在温宁胸前,自身仙力彻底涌出,金光闪闪的魂体一个个融入温宁体内,同温宁体内浩瀚怨气抗拒置换转移,努力达到平衡。有了来自姑苏蓝氏正统超度琴声经文压制,怨气迅速缩回了手并一再蜷缩,最终落在可控范围之内。趁着这时候,魏婴最后看了一眼温宁,低吼一声一掌拍出,温宁的身体立刻破碎,成为一个个带着金光的碎片。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围观着的众人。他们颤着手想去寻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妻子,那些碎片却齐聚汇合为翻滚着的漩涡,流速越来越快,然后嘭的一声消散,就此融入天地。
魂归魂,路归路,既往生,去婆娑。
过了许久,有人悲咽出声。他们相互抱在一起取暖慰藉,眼里是空落落的苍茫。
等了一辈子的人就这样去往生了,恨了一辈子的人就这样偿还命债了。
可他们空等过的那些岁月,又要去找谁讨要呢?
魏婴浑身颤抖,此刻连站也站不稳,经脉仿佛被人打碎了一般。他面色涨红,哇的吐出一口粘稠鲜血,却望着江澄的方向。蓝湛抱琴走过来,想去扶他,临了却止住了动作。
今天早上他才为江澄穿上的外袍上满是鲜血,魏婴几乎要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别人的。
他没有金丹,没有灵力,所依仗的不过一柄随便和这些日子魏婴教给他的符篆阵法。魏婴几乎咬碎了牙才压下想要不管不顾地奔向他,将他护在身后的念头。
此时,江澄的对手也只剩下了邹林一个。两人皆已是强弩之末,硬是撑着一口气。江澄的符篆已经耗尽,眼下不过拼着多年积累的经验身手同邹林抗衡。邹林章法已乱,终于,在十数招后吐出一口血,被江澄一剑刺中左肩。
胜负已分。
邹林捂着胸口掩下咳嗽:“不愧是三毒圣手。哪怕没了金丹,也有这般本事。”
“是我技不如人,自愧不如。既是如此,那便如我先前所说——”
他从怀里取出块玉佩,又割下沾了血的袍角做信物,一并递给江澄:“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江澄颔首,动作僵硬着收了剑,缓慢转过身。等了许久的魏婴再也忍不住,踉跄着跑上前去,将摇摇欲坠的江澄护在怀里。
江澄面色苍白如凄冷冷的雪,魏婴看着心惊不已。他的眼神已经有了几分浑浊的迷蒙,魏婴仓促慌乱着,不知道是要先去捂那些不住流血溃败的伤口,还是要先止血,亦或是要先探明他的伤势。终于,他勉强稳下心神,探上他的脉搏。
只虚虚一探,魏婴便差点绝望地哭出声来。
他拼命吞咽着嗓子,将哽咽尽数吞回去,顾不上对面仍不怀好心虎视眈眈的人,将乾坤袋里的东西扔了满地,然后将找到的药一股倒在江澄伤口上。
“江、江澄,你疼不疼?哪里疼?”
“师兄帮你揉揉好不好?小时候我受了伤,你帮我上药,说揉揉就不疼了,因为妃妃和茉莉它们都是这样。”他轻揉着江澄的背,怕扯到他的伤口,力道很轻,“我、我帮你揉一揉,是不是就不那么疼了?”
江澄虚虚看着魏婴,似是仔细辨别着他的话,又摇摇头,“不疼。”
魏婴被那声浅浅的“不疼”勾起所有回忆,心尖酸疼到难以忍受。他吻吻江澄的额头,“可以疼,你可以说疼的江澄。你说疼我会哄你,有我哄你。”
江澄眼眸颤动,看着魏婴半晌,眸光里经年累月沉淀的积雪终于于他眼中倾塌,再没有阻拦。他揪着魏婴的衣角,眼眶微红,哑声道:“是,我疼。”
魏婴扯着干净的衣袖擦去他面上的血渍,“我们阿澄真听话。”又寻了颗蜜饯喂给他,“先别睡,等着我。”
魏婴就着这个姿势将江澄稳稳抱在怀里,看向那些年迈而衣衫褴褛的民众。“魂魄已尽数往生,你们等待的岁月我赔不了。”
“但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些了。若是你们依然心怀怨恨,那么——”他侧身看向伏魔殿后满是浓雾高峭险立的悬崖,坦荡道:“今日就此相别,若我二人命该如此,恩恩怨怨就到这里,盼在场诸位,日后一切顺心。”
“同理,若我二人活了下来,”魏婴眼神冷淡而坚决,“此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魏无羡和江晚吟同诸位,再无亏欠。”
聂怀桑震惊地睁大眼睛,一时忘记说点什么,蓝湛抱着忘机琴的指骨发白,心神欲裂。他看着魏婴,像是此生最后一眼,要将他记到心里去。修竹和老三互看一眼,而后默默后退,隐没在了人群里。
不知哪里来的风绕在周围,轻轻的,不冷。魏婴抱着江澄向那道悬崖走去,血迹在脚下蜿蜒流淌。他低下头:“江澄,醒醒。”
江澄朦胧着嗯了一声应他。魏婴边走边跟他说话,一会儿问江澄他的清心铃在哪儿,江澄说挂在自己房檐下。魏婴又问那封信里写了些什么,你想跟我说什么,江澄想了想,说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
不过是个空落落的信封并一张白纸,什么也没有。
要说什么,江澄也不知道。想要他这辈子都活在愧疚的阴影里,所以他给魏婴送信;不愿他这辈子都不得安宁,所以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魏婴眼角泛泪,笑骂道:“你怎么还是这么拧巴。”
“我这辈子都这么拧巴过来了。”
魏婴嗓子一哽:“……我知道,我知道。但那又如何,我爱的是你,你拧巴我也爱。”
江澄开始昏昏沉沉。魏婴心下慌乱,不停地跟他说话,让他应一声,“你、你之前不是说答应我一件事吗?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江澄。”
江澄笑他:“不是要我永远永远都爱着你吗?”
魏婴脚步一顿,然后继续走:“你怎么知道?”
江澄道:“你脑子里那点儿事,什么我不知道。”
魏婴嘴角又瘪下来,眼前一片模糊:“谁说的,那是以前。”
他又道:“有我永远永远都爱你就够了,你不用永远爱着我。”
“我只要你活着,阿澄。”
我们闹得再如何狠也好,此生再不相见也好,形同陌路也好互打出手也好,离心离德也好,但前提都是你要好好活着。
他吻在江澄唇上,浓重的血腥味拥挤在两人呼吸之间。魏婴颤声重复了一遍:“我只要你活着。”
江澄眼眶红红,不住轻咳,眉目间一片浅淡的温润流淌:“好,我答应你。”
他努力打了力气出来和魏婴说话,环着他脖颈的手也用了几分力气。魏婴紧了紧抱着他的手,此时逆转天地强收魂魄送其往生的后遗症开始显现,他的身上崩裂出道道伤口,鲜血汩汩地流。
江澄摸了一手的血,“你好像也活不成了。”
魏婴毫不在意:“万一活下来了呢。”
“我们好不容易有这个赌一把的机会,赌赢了你就是我名簿上的另一半,牌位上的后续者,堂堂正正,不会有人用异样的眼光去看你。”
他说:“阿澄,你信不信我?”
江澄扯动嘴角,微微阖眼:“信。”
魏婴眼眶一热,“好,那你信我。我们一定会活下来。”
江澄道:“若活下来了,你做魏小白罢。”
魏婴满口答应:“好,我做魏小白,你是江小黑,就像在滨宁那样,就像逃亡时那样,我们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道侣。”
“你若生气了我便买花儿给你戴哄你开心,站在家门口对你唱《采莲曲》,日日给你做莲藕排骨汤,挖个莲塘种些莲花,还可以给你酿酒,后院不种土豆也不种萝卜,好不好?”
闻言,江澄闷闷地笑,苍白的脸色有了点人气。
两人距离悬崖不过几步,魏婴突然道:“阿澄,我们还没有成亲,还没有拜堂。”
江澄已经要挽不住他的脖子,两人身上皆是大片大片的殷红血迹,依然挣扎着回他:“拜过了。”
魏婴一怔,就听江澄继续道:“滨宁……滨宁月老祠,已经拜过了。”他嘲笑那个以为瞒的很好的人,“那么大的影子,我拜一次你就跟着弯腰,你以为能瞒得过我?”
就这一句话,魏婴再也忍不住崩泄的泪水。他将头抵在江澄额上,语带哽咽:“你知道?”
“你那时候就知道,为什么不拆穿我,还要和我一起拜月老?”
江澄笑得纵容,面上晕出一点红,却什么也没说。魏婴又哭又笑,最终抱着江澄站在悬崖边,小孩子一般不满足道:“没有颂词。”
江澄手指挠了挠他的后脖颈,轻声道:“一拜天地。”
魏婴一愣,接得从善如流:“二拜高堂。”
属于春天的风席卷在他们身上猎猎作响,魏婴满脸泪水血污,对江澄笑道:“抱紧我。”
他吻上江澄的唇:“夫妻对拜——”
春天的风绕在他身上,而他们纵身一跃,就此跳进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