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避开死亡结局》汀州鹤

1、楔子

　　“北北，和我一起进宫去，好吗？”

　　小小的女孩儿红着脸蛋，并不说话，仍然低着头摆弄手里的拨浪鼓。

　　“北北，北北？”
　　寻北不满的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少年，似乎在责备他打乱她的思绪。她撅起嘴巴，想了想，又突然狡黠的笑了：“我不知道。你去问问我阿娘罢，要是我阿娘同意了，我就跟你走。”

　　少年没有读懂她意味深长的笑，问道：“那你娘在哪儿？我这便去问问她。”
　　寻北头也不抬：“阿娘去找爹爹了。”
　　那少年一愣：“……抱歉，北北，我不知道大嫂她……”他于是伸出手想要安抚的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却被她灵巧的避开，那双微微上挑的杏眼却像是荒野中某种敏锐的兽，警惕的盯着他；黝黑黑的瞳仁儿极清晰的倒映出他的样子。

　　她看了他一会，拉过他的手，将拨浪鼓重重放在上面，转过身便往家走：“反正我不跟你走。我也不是什么薛氏的后人。你走吧。”

　　少年腿长，见她走了也不慌，反而三步并两步便追上了她，在她身边走着一边问：“北北，是不是只要你爹娘同意，你便答应同我回去了？”
　　寻北停下脚步，怪异的看他一眼：“我爹寻仙问道，如今已飞升多年了；我娘寿终正寝，如今黄土白骨，魂魄轮转——大哥哥，你莫要唬我：这两人你但凡能找着一个来同我见面，我便信了你的本领。”

　　小丫头伶牙俐齿，嘴上留了余地，可分明是既不愿信，也更不愿应下他的话茬。

　　但少年和她想的不同。
　　他明知道人家这是拒绝了他，却当他是个傻子穷追不舍，便想着看看他能不能给她带来点别的好处。但他思及眼前姑娘幼年失怙，身世凄苦，况且还有一半责任在这该死的“薛家道门”身上，便软了心，怀里揣着的那张请神符便发了烫起来。

　　最终他还是犹豫着将那张请神符拿了出来：“我替你请了你爹爹下界来问问，他若应了，你便跟我走，好不好？”

　　听到“爹爹”两个字，寻北却拧起眉头，眼底同时闪过愤恨和悲戚的情绪，又很快掩饰好，将信将疑的问：“……这是什么东西？真能请得到我爹爹？”又不无怪异的拿起腔调，“我爹爹可厉害了，上天入地，三重天上说一不二的神仙，你这张破纸，能请得到他？”

　　“自然是有用的。”少年笑起来格外好看，尤其此刻正在三月的暖阳之下，平添了几分温润，他耐心的跟她解释，“这不是普通的黄纸，而是你爹爹——也便是经义上仙，飞升之前揉了自身血肉所写的请神符。血肉连通，我将这请神符注入法力，仙人自然也便知道了。——你若跟着我进了宫，这些东西自然有人教你。”

　　寻北一双杏眼滴溜溜转起来：“我爹的血肉？……那我若是，烧掉这符呢？”

　　任那少年再是如何松弛，此刻也意识到小姑娘的意图，以及她对于那位的怨愤，霎时脸色一变，在寻北抬腿朝他下盘攻过来的时候闪身退开，目光陡然凌厉：“薛寻北，那是你爹！”

　　寻北一身功夫不能算得上多么高强，少年躲闪的并不吃力。但他也不愿伤她，而寻北胜在身形轻盈灵活，他束手束脚，一时之间竟也落了下风。

　　拳脚相交，火石电光之间，少年脑子灵光一现，似乎理解了这回碰壁的关节：“……北北，其实你知道我是谁，找你要做什么，对吗？”
　　寻北一撇嘴：“关你什么事！”脚下却也不敢怠慢半分，横扫而过，想要将他翻到，以便速战速决。
　　那少年毕竟年轻气盛，此刻被她苦苦相逼已是有些恼火，万般无奈之下一手抓住小姑娘的脚腕，毫不费力将她扛在了肩上。

　　“我送你回家。”

　　出乎意料的是，寻北却不再反抗，反而好整以暇的趴在他肩上，懒洋洋的指路道：“往北走一里地，再转西五十步，便是我家。”

　　他刹那间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将她放下，却为时已晚，只来得及看到小姑娘不紧不慢的吹灭手里的小小火柴棍儿，如一朵烈焰花一般顷刻间便将那张黄纸做的请神符烧个一干二净。

　　“你！”少年气恼的瞪着她，一拳打出去却还是转了弯，狠狠打在地上。
　　寻北咯咯笑：“大哥哥，你输了哦。”

　　少年眉头紧锁，看着万里无云的晴天，忽而舒展开来，也笑了：“北北，看来师傅没说错，你确实是个极聪明的孩子。”
　　这回换寻北愣住了：“你不生气吗，我烧掉了你的请神符——”想了想她又昂起小脸，补充道，“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怪只怪你这破符实在脆弱，我们凡人的火折子就能把它烧个干干净净。”

　　少年摇摇头，在她面前蹲下：“北北，我背你回家去。”
　　寻北也不客气，手脚并用就爬上去，紧紧扒在他身上；少年人看起来瘦弱，实则壮实得很，浑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力气，极轻松的背着她往前走。

　　“拨浪鼓。”寻北的声音在他身后闷闷的。

　　少年耳力极好，因此她声音那样小他也依然听到了，不禁失笑，从袖子里拿出来递给她：“北北，就算你最终不和我回去，也不用把它还我，记住了吗？”
　　“为什么？”寻北艰难的偏偏头，换个更舒适的姿势，奇怪道，“娘说了，无功不受禄。我不跟你回去，当然不能接受你的贿赂。”
　　“那你现在又将它找我要了回去，是答应我要跟我回去了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找你暂借一会，暂借。……反正你一时半会不会走的，对吗？”
　　少年一愣：“对。”
　　“所以呢，我总会有机会还你。”
　　少年突然爽朗的笑起来，声音很大，寻北愿称之为“笑的花枝乱颤”。
　　她莫名道：“你笑什么？”
　　少年将她往上提了提，走得更稳，带着笑意：“北北，你果真是极聪明的孩子。”

　　直到这天深夜，寻北从读懂少年舒展开眉头，怒火骤降的背后意味。
　　这是她十二年以来，第一回见着她爹。虽然只是个虚影罢了。

　　“北北。”

　　天色很晚了，但寻北睡不着。翻来覆去之间却听到有人在喊她。她以为又是那阴魂不散的少年，可翻过身却只看到一道虚影伫立在她床边。
　　看起来像是刚过而立之年的样子，还很年轻，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寻北脑子一懵，即便在下一刻便猜到了这人是谁，却还是脱口而出问：“你是谁？”
　　“你是北北吗？”那人也不答，反问道。
　　“你是公玉霭的夫君吗？”
　　虚影听到她娘的名字，眉头皱起来，却又缓缓挤出一抹怀念的笑：“但我也是薛寻北的爹爹。”
　　寻北脾气上来了，看着他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愤愤道：“我没有爹爹，只有一个娘。”

　　那人却并不生气，只是叹口气：“北北，是爹爹对不起你们。”
　　寻北不说话，只听他继续说：“我薛家道门祖上十几代，皆受皇族庇护；同时便达成协议，代代薛家子孙皆要入宫廷，学道法，征沙场，守疆土，以报浩浩皇恩。那人此番来寻你，也是这般缘由。”
　　“你们薛家的事情，跟我没关系。”
　　男人笑了笑，似乎想要摸摸她的头，但又意识到自己不过一缕神识，又收回手：“北北，你资质上佳，较之爹爹也有过之无不及。潜心修炼，假以时日，成就必要远超于我。”顿了顿，又道，“到那时，你若仍是气不过，便到三重天来寻我报仇，可好？”
　　寻北说：“你别想骗我跟他走。我和你血脉相连，杀你我要遭天谴。”
　　男人失笑，摇摇头：“我今日来，不过是想要来看看你。如今我得道飞升许多年，放眼人间再无敌手。北北，有爹爹在，你若当中不想去，谁也逼不得你。”

　　“你背信弃义。”
　　男人长叹一声：“是我背信弃义。当日我为了信义，娶了你娘，生了你，却未尽养育之责，独自成仙。所以如今，我也要为了我的北北，背信弃义一次。——那才叫公平，是吗，北北？”

　　寻北嘟起嘴：“你知道就好。”

　　“可是北北，你慧根天成，实在难得浪费。我又无法亲身相授……你可知道，自当年濮阳道人以一敌百开始，到如今，天下诸国，便只有皇室之中能有人教你术法，带你入道了。”男人正色道，“北北，你若有心于此道，同那孩子去宫里是再好不过的。”

　　寻北狐疑的看着他：“……如果我真的不想去，你真会帮我？”

　　男人不答，闭目念了什么咒语，顷刻她眼前便出现一张黄纸——正是同白日那一张一样的请神符。

　　“若真有那一日，你便烧了这符。我自来助你。”

　　寻北笑了，却又一点一点将那符撕掉：“我不要。我跟他走。”

　　男人看着她，眼中是悲恸，遗憾，又添了许多释然。良久，他才沉重道：“……好。北北，你去意已决？”
　　“怎么？”
　　“那我便赠你此书，愿你早日飞升。”

　　寻北拿起那书，看到那书上的题目，正楷书《多情剑》。

　　“……你怎知我便一定和你不同，要走这多情道？”
　　男人微微一笑，渐渐消弭在她眼前，只留一句话：“猜测而已。若你当真不用，便将它烧了罢。”

　　寻北咬着嘴唇将那书放在蜡烛边上，却迟迟没有将纸业置于火舌之内，最终泄了气将烤热了的书扔到妆奁里头，吹灭蜡烛，复又上了床。

　　她想起阿娘去世前拉着她的手，叫她一定指天指地发誓，来日有人来寻她，定要跟着人家去。可又想起那男人淡薄的嘴脸和阿娘不沾阳春水的手渐渐长了冻疮，却还整日整日浸在冷水里洗衣裳的场景。

　　以天地为誓如何，她当然不怕天罚。

　　只是赵叔今日看到那跟着回来的少年也变了脸色，劝了她许多次，要她跟着走，薛家的血脉不能断在这里，他们谁也都付不起那个背信弃义的责任。
　　赵叔从她出生起便照顾着他们母子，比她爹像样子多了，没有功劳也要有苦劳的……她也不想他失落，不想阿娘泉下有知，也讨厌她这样不讲信义的孩子。

　　她只是气不过，才故意拖着不去。

　　如今爹也请来了，也算还了她多年来的一个心愿。寻北便决心随他去，一探如何。

　　翌日，寻北收拾了包袱出门，恰好撞见少年早早守在她门前，似乎准备了一肚子说辞要说服她。

　　寻北偏过头，勾唇笑：“大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呀？”

　　少年瞪大眼睛看着她，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松口，一时间喜上眉梢，急切道：“你且等着我。我这便去拿我的东西。”

　　寻北告别了赵叔，跟在少年身后，踏上征程。

　　彼时她不觉，直到许多年以后回首才觉得，冥冥之中始终有一只手在推着她，迫使她作出选择，迫使她走上这条“命中注定”的路。

　　……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北北，你记着，我叫岑玉山，从今以后，就是你的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