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佳念

2、痛生

　　2022.1.16，我的外婆离开人世。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安然离去。
　　13号期末考试完，我和叔叔以及奶奶（叔叔的母亲）一同回家，车途三个多小时，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我行李还没从车上拿完，就在家门口呼喊外婆，我以为她会在沙发上烤火等着我，因为以前每一次我回家，不管多晚，她都会在屋里坐着等我。我放下行李还没见到外婆，我问我妈妈，妈妈告诉我外婆在房间里，我便跑到她房间里看她。
　　她躺在床上，脸侧着放在枕头上，只见原先不见骨架的肉脸上，现在只剩下骨架和一层薄皮，棱角分明。我叫她，她小声回应，我只见她动了动嘴，将眼珠子转到我这边来瞧我，因为她动不了了，没力气可以动。
　　我心里一时不舒服，酸酸的，有些压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再尽力挤出一个自认为很好看的笑容，告诉外婆“我考完试了，我回来了。”她笑了，露出了两排整齐而白的牙齿。因为脸上没有肉而只剩下皮。我告诉外婆“我这次考试或许会有进步”她又笑了，她想抬手来摸摸我，但她抬不动。
　　我跟她说让她休息一下，时间不早了，让她先睡，她说好。
　　看吧，她就算起不来了，躺在床上，也要等我回家。就算自己明明疼的要命，却偏要和我说话，看见我就笑，就好像自己不疼了一样。不久，我妈妈和二姨去扶她上厕所，就在房间里，安了一个椅子。我看见，她的手只剩骨头，比我的手还要细，她起来之后的整张脸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我看见妈妈替她脱去裤子，她的臀部已经变成畸形。我一时心疼，竟不知道还说什么该做什么。
　　14号起床后，我去她房间看她，一切如常。我到她房间去陪她，她想翻身，于是开口叫了一声“小赵（我哥哥的姓）”声音小到我差一点没听见，我立马站起来，凑近她“家家（我们这地方对外婆的称呼），怎么了？”8她说她想翻个身，想要我帮她，我翻了半天也没翻动，于是就找来了我哥，我哥的手前不久受过伤，不能做太大的运动，于是她说到“毅毅（我哥的名字）行不行啊，你手会不会疼啊？”我哥说“肯定行啊”
　　看吧，她心疼我们到这种程度了，明明自己身体都很不舒服了，却还要操心我哥的手。
　　下午依旧会有很多亲戚来看她，小爷爷和小舅公爱喝酒，外婆生前最担心的也就是他们两了。小爷爷来到这里，言语幽默，逗得外婆笑了笑，看着她瘦成干柴似的脸，真的忍不住心酸。晚上，为了方便照看她，他们在客厅搭了一架床，把外婆背到了这里。她不太看得清楚了，也拿不了东西了，喝水也需要喂。
　　15号，她开始意识不清了，说了很多胡话。我们在她身边看着她，她突然说“你看那两个小杂种，在打游戏。”我们问她是谁，她却也说不出了。她没力气说话，也没力气睁眼睛看。
　　我凑进她，问她要不要喝水，过了好久，也没有声音。我叫她“家家，家家…”就这么一声两声地叫，不知叫了多少次，她才发出一点回应的声音。我抬头望向天花板，试图把眼泪憋回去，这一次，成功了。我拿杯子接水，用棉签沾了沾，然后在她唇边抹了抹，保持湿润。
　　晚上，她说自己想上厕所，这挺不正常，因为她平时不会上的出来。三姨婆和二姨扶她起来，刚一坐上座椅，她一口气没提上来，那些忍着的全都放声哭了出来，三姨婆“姐！姐！”叫了不知多久，我赶快走过去，心里荒到不知道该做什么“家家！家家！”我只能顾得上这么喊，我只希望，她能答应我一句。不知过了多久“唉。”轻轻的一声，把我们都从刚才的情境中拉了出来。我走出门，准备上楼去叫我哥起来，二姨说今天得通宵。我在客厅门外，抱住了我妈妈，于是一个没忍住，放声哭了出来。
　　16号，小姨请了假来到家里。上午依然很多亲戚在这里。隔壁老祖（外婆的长辈）靠近她说话。她们说了些什么我也不清楚，说了很多话，外婆都答应了，只有一句没答应，老祖说“我才是老的那个，我才该si，你不该的，是不是啊”外婆良久都没答应。
　　中午一点过，二姨抱着外婆，这样，她没有这么累，可以喘的过气。小姨问她“妈，你要不要喝一点水？”她微弱地“嗯”一声。我去倒水，二姨把她扶起来一点，我水还没送到，那周围的人便拼命呼唤她——我才意识到，她大气落了。
　　我慌张跑过去，我想抓住她的手，但人太多了，我根本过不去。我找了个靠近她耳边的位置，试图叫醒她“家家！家家！你看看我，我是丫头啊……”几乎是崩溃，我眼里的泪水像下雨一样掉下去。叫了很久，她没有醒。我往后退了几步，如果眼睛有感情，那我的眼睛里此刻一定充满迷茫和绝望以及不敢相信。
　　我不想在有人的地方哭，于是我进了房间，趴在桌子上无声哭泣，我以为我会一直没有声音，但我越哭越大声，直到有些崩溃后，连着扇了自己好多巴掌。
　　我真是个废物。
　　屋里的人还在哭，我擦干眼泪，想让自己看上去并没有特别狼狈，然后他们想给我外婆换衣服。她们给她穿上一件很好看的旗袍，然后套了一件她很喜欢的大衣。
　　一时间，我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真的好心痛。
　　我哥走进我的房间，问我在干嘛，叫我出去帮忙。就在她离去的一瞬间，家里的所有人几乎都崩溃了在哭泣。大家都是不舍的，不敢相信的，都是和我一样，很心疼她的。我告诉自己，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有人抬来了早就准备好的棺木，把她放上去，这时候，三姨婆晕倒了。
　　许久之后，大家缓了缓，开始忙后事。遗照放在前面，照片上的她很美，笑得很开心，好像没有任何病痛，我想了想她最近的样子，心疼的快要疯掉了，我的眼泪好像失去理智地往下掉。二姨小姨和我妈妈更是止不住，我走近我妈妈，抱住她，含泪拍拍她的背，我希望这样她能不那么痛苦。我想告诉她，这对于外婆来说是一种解脱，但是我怎么也开不了口。
　　大概是因为不舍吧。
　　我进了房间，看到她生前给我做的布娃娃，我抱着它，视若珍宝。是一只粉色的小猪，因为我的属相是猪。不只是我，家里的小辈们，几乎都是有的，她每天都在做，心想着给她最宝贝的侄儿侄女孙儿孙女们，直到她抬不起手为止。
　　我从来没见过我外公哭，这天晚上，还忙的都差不多忙完了，家里的客人也走的差不多了，然后我在外面听到大声的哭泣。我赶紧进去看，就看到外公坐在门口角落，哭的像个四五岁的孩子一样。他说“我这一辈子啊，就是有她对我好啊，她自己病了，还要把药送到我嘴边。哪里会有这么好的妻子啊！我跟她这么几十年了，从来没闹过没吵过，你说，她怎么舍得离开我啊。”
　　我忍不住眼泪，看了看遗照，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照片，但照片真的很美，我拿纸巾擦了擦，并没有去劝我外公。他忍了这么多天，甚至事情发生时他都没有宣泄情绪，只有在事情忙完了，才稍微有时间表达情绪。他也很累吧，他应该比我们任何人都要痛苦。
　　19号，请了先生（道士）来开路，跪了很长时间，我妈妈让我休息一下。我不肯，我想多看看我外婆，即使看不到人，给她开路的时候，万一她看得到我呢，或许她会很开心吧。我妈妈让我不用去了，我摇头，眼睛里的泪再也包不住了，我努力想要说话，良久，告诉我妈妈“我想家家”然后我哭出了声，妈妈抱住我，她也哭了。在灵堂拜的时候，我看见外公忙完之后一个人坐在角落看先生做法，低着头，什么也不说，也不哭了。像一个没有生气的布偶，这般沮丧，真的很心酸。
　　又过了很久，先生说能忍住哭的可以开棺的时候看她最后一眼，不能哭，影子也不能照到她。我缓了很久，认为我可以。我排在我哥前面，我进去一看，她面部已经变形了，身体浮肿，脸上有血，我一时心疼，忍不住的往外走，脑子里重复播放的是刚才的画面和她以前的样子。我心疼不已。我心里想的是“为什么是我的外婆，为什么我外婆要这样。我外婆这么好的一个人，一辈子把所有人的心都操完了，就没为她自己考虑”大概是因为癌症患者离开后，癌细胞也随之而去，到最后就只剩躯体，所以才变形了吧。
　　我说不出话，跑到门外。然后有了更多的人跑到外面哭。
　　我听见二姨无休止地哭泣，也感到很心疼。她忙了好多天，就只有这天和当天哭了。
　　听先生说，她入了佛道。三姨婆说，她这么善良，入了佛道真好，她再也不用疼了，告诉我她去天上享福了。
　　20号上山下葬，我坐在车上，载棺材的车就在前面，后车厢打开，我在后面可以直接看到。不知道为什么，黑色的棺材就好像是透明的，我好像能看见她在里面躺着的样子。这一次，我没有哭。
　　走了很久的山路，到达目的地，是一片树林里，下面有一片湖环绕着。风景很好，距离她父亲的墓也很近，这样她也会很开心了。我站着看他们把泥土抛在棺上要埋葬，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可能是不舍，我好想再抱抱她。
　　这一次，我哭了。心里酸酸的，心很痛，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我一想，其实她没有遗憾了吧。她所爱的人，她心疼了一辈子的人，都在她身边，都陪着她，也都很心疼她。她当年生病没有参加她父亲的葬礼，如今坟墓就与她隔湖相望。她离开了，再也不用承受人间的一切痛苦，她去往了最幸福的佛道。
　　善良的人都是天上的仙子，她是上帝最疼爱的女仙，或许是因为打碎了上帝的酒杯而被罚到人间。
　　仙女是善良的，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