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旧恨新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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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欢躺在牢房的稻草堆里，身子成大字型扭曲地舒展开，貌似惬意地打着小呼噜，柳眉却皱得可以打结，眼皮也不住地跳动着。
她在做梦，过往的悲惨回忆一幕幕在她眼前流转。
七岁那年，裘欢在街角遇到一个算命的瞎子。
她还记得，那一天是她有记忆以来，打扮得最好看的一次。
她那对清贫得连一块番薯都要分着吃的爹娘，竟然破天荒地买给她一身新衣裳，又把她平时脏兮兮的小脸擦了个干干净净，直露出粉嫩嫩的脸蛋来，这才满意地笑笑，一左一右地牵着她的小手，一家子就这么出了门。
所以，在经过那瞎子破旧冷清的算命摊子之前，小裘欢的心情一直是很好的。
当时那瞎子颤巍巍地翻着白眼，枯枝般的手指准确地指着小裘欢粉嫩嫩的小脸蛋，摇头晃脑地道。
“你注定一生所得皆不义之财，情路坎坷，且不得善终。”
小裘欢只呆滞一下，便大大地展开了笑颜，自父母那抽出自己的双手，小狗样乐呵呵的一跃而起，一把抱住了那瞎子。
女儿家幼嫩稚气的声音撒着娇道，“伯伯，您说的，可是小欢儿么？”
“正是……”
瞎子在她可爱的摇晃下受用的微笑着点头，然后下一瞬，便感鼻子上一阵尖锐剧痛袭来，不禁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松口啊——”
裘欢欢快地从瞎子的身上跳下来，扑棱着小短腿跑回父母身边，摇晃着小辫子朝着那捂着鼻子哀叫的瞎子恶狠狠地一瞪，啐了一口。
“你奶奶个卷儿！敢咒老子？！下次再骗人，老子把你鼻子咬下来！”
同年，南昭被灭，尚鸣王称帝，改国号为凤，定都承天。叛军杀入皇宫，帝自刎于军前，后宫及子嗣，皆绝命于三尺白绫。
而裘欢，被父母卖给了青楼，所幸遇到了师傅凤云倾。
八岁的时候，裘欢第一次被师傅责罚，只因她一时心软，放走了师傅关在石窟中的少年。
当时那少年看着她，眼睛里闪着细碎的阳光似的，温和地笑着，摸摸她的头，“小欢儿，你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
小裘欢心中一动，竟想起了自己的那双父母，也曾经这样，摸着她的头对她说，“小欢儿，你是天底下爹娘最心疼的孩子。”
稚嫩的手一不小心，就把那一把小小的铜钥匙掉在了门口，转身屁颠屁颠地跑掉了。
一路上因为过于心虚，她险些栽下山崖，被紧跟着追上来的少年一手揽回，却仍是免不了冲力，一头撞上了岩石，在额前的发际之间，开了一道月牙状的伤口，鲜血汨汨直流。
昏迷前，她只看得到少年温润的眸中，闪过那一抹歉意。
醒来时，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鸽子笼里，一双大眼却瞪得溜圆。
他离去，没有带上她。
他如自由的鸟儿般离去无影，赎罪的，却是她。
鸽子在她的身边“咕咕咕”地叫着，扑腾着翅膀扇了她一身羽毛。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却惹得鸽子的大面积暴动，一双双尖利的硬喙就这么往她瘦小的身体上啄了过去……
当攻击终于停歇，她喘着粗气，看着满地被她打晕的鸽子，控制不住颤抖得上下牙齿咔咔作响，忍不住咒骂那个害她撞破了头又弃自己不顾的少年——
“你奶奶个卷儿！总有一天，老子把你和这世间所有长尖嘴的鸟儿一起烤了吃！”
裘欢十四岁的时候，持醉阁终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人说，持醉三美，音容剑舞画相思。
殊不知，这天底下，几乎无人有幸得见那阁中半点芳菲。
裘欢坐在路边咬了咬刚刚从师傅身上扒来的银子，不屑地撇撇嘴。
“奶奶滴，又弄假银子糊弄老子！”
拍拍屁股起身，随手把银子扔给一个缩在墙角的老乞丐，没注意到他的鼻子上有着一圈十分让人眼熟的类似牙印的伤疤，裘欢哼着小曲摇摇晃晃进了一家金柱琉璃瓦的酒楼中，清亮娇美的声音甩给了身后瞠目结舌的百姓。
“美人？老子呸！”
如今，裘欢十六岁。
她窝在牢房的干草堆里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老鼠，而面前的一群猫阴笑着，用爪子把她稚嫩的小身板当颗球一样扑棱过来，扑棱过去，耍弄得好不欢快。
她豆大乌黑的双目含着可怜巴巴的泪光慌乱地到处逃窜，却无论往哪逃，都会被猫爪子按住尾巴。
最后，当邪恶的猫咪玩腻了，它们裂开自己尖利的牙齿，阴暗地笑着喵道，“我们玩过瘾了，于是决定吃掉你，笨老鼠！”
一只毛绒绒带肉垫的爪子无情拍下，吧唧一声，微风吹过，老鼠欢悲惨地变成了飘浮在空中的一片扁平的落叶。
霍然惊醒，裘欢瞪大了眼睛大声喘息着，只觉额上背上冷汗粘连。
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魂魄似的，抽搐了嘴巴低咒。
“奶奶个卷儿滴，等老子出去了，一定把所有的猫都拍成耗子！”
。
衙门对面的茶楼之上，朱栏阁窗之中，那公子淡然而立，宝蓝色衣袍珠光缎面，银线滚边富贵尽显，好似瀚海波涛，汪洋连天。那一脸悠然笑意，更是数不尽的风流。
他负手而立，背对着茶楼中的一派喧嚣，茶楼中的百姓仍在热火朝天地谈论着昨夜失手被擒的女贼，流言漫天，通通涌进那人的耳中。
温润长眸似是不经意地看向衙门口，阳光细碎地散落在他隐隐带着笑意的俊逸面孔上，描金扇“唰”地展开。
“啧啧，听说了吗？裘欢那笨贼终于被抓到了！”
“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一介女流却去做那鸡鸣狗盗之事，其心可诛啊……”
“照我说，抓她的人也是多此一举，听说这裘欢入行五载，从未得手，有那幸运的，装装穷苦，还能从她身上骗来不少，抓她又有何用？”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说，得裘欢者江山顾，这前朝鸣帝留下的江山命符，听说就在她的手上呐……”
“不是吧？带着宝贝还到处嚣张？哎，那江山命符是什么……”
“……估计是藏宝图之类的吧……”
“……有藏宝图她干嘛还做贼？”
“……………………她吃饱了撑的。”
蓝衣公子慵懒的看着街前，衙门口早已被好热闹的百姓牢牢堵死，抬头观望了下时辰，他微微侧头看向远处的喧闹大街，似乎正卷起一阵尘土。
他薄唇微扬，噙着一丝悠然的笑意，转过身来。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在看清他的脸时，无不瞪大了眼，视线中带着敬畏。
扫视一周，锦衣公子温和地笑着冲各位微微颔首，便抬步离开，手中的扇子摇得翩然。
锦衣公子的身影刚刚消失，茶楼中的百姓们便再次拉开了话匣子，只是这一次，比刚刚还要热火朝天，大家的身子都似是坐不住一般，蠢蠢欲动，一阵喧哗。
“这、这颜老板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京城首富啊……”
茶楼掌柜状似神秘地摸了摸自己乌黑油亮的八字胡，面色凝重地沉吟道，“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文武双全，最爱结交那些个江湖豪杰、风流雅士，更别提那泼天的富贵……”
“至于为什么会来这小小的茶楼……”待到周遭的客人都听得入神，掌柜的媚眼一飞，扭头道，“当然是看上我这茶馆环境清幽，格调高雅……哎，各位客官今天的茶钱每人多付一文啊……”
“捉她的人是谁呢？”
衙门口拥挤的人群中，一个身材纤细，高束着发髻，一袭白衣的清秀公子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巴，桃花眼中带着笑意，用微扬的音调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这你都不知道？！当然是我们天下第一的尚书郎应大人。”身旁一个看似刚刚及笄的娇弱女娃轻蔑地看她一眼，提起心中如神祗般的存在，不禁从眼中露出□□而悠远的迷蒙。
白衣少年直觉一阵寒气攀爬上背脊，不禁抖了抖，干笑道，“原来是名满天下的应镜悬，这就不奇怪了。”
刑部尚书应未笑，十四岁应神童试第一，由当今圣上钦点入翰林。仅四年，就坐上了翰林院的第一把交椅。而后七年，应未笑由翰林做到了侍郎，又从侍郎做到了刑部尚书。
因着清正廉明、铁面无私的作风，百姓美名曰：应镜悬。
少年不禁在心中暗自焦急，忍不住咬牙切齿，好你个裘欢，说过让你不要去不要去，那九龙双阙有什么稀罕的，落在那等精明的人手上，可叫我怎么救你！
。
大堂之中，明镜高悬的牌匾巍峨其上。
案台之后，正坐了个方头大耳面貌蠢钝的男人，宽大的官府艰难地包裹着他肥硕的身体，额头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小眼中射出狠厉的光芒，惊堂木啪地一拍，吓得四周抽气声不断。
“带犯妇裘欢！”
在两边衙役敲击木板，压低声音震撼人心的“威武”声中，娇小玲珑的女子被衙役压着带上前来。
黑色的夜行衣上满是土渍灰尘，头发散乱，隐隐看得出是云髻雾鬟，却也早已没了形状，其中还夹杂着干草碎屑无数，细看之下，竟只是个年纪方当笄岁的少女。
一张小脸上脏污狼狈，看侧脸也只能勉强算得上清秀，一双大眼倒是黑白分明，明眸流盼，夺人目精。她低着头一声不响，小嘴微微嘟起，倔强地甩开身边的压抑，一屁股坐在了大堂之中。
除了那白衣少年在看清了她的脸时忍不住偷笑之外，围观的人无不瞪大了眼，看着这肆无忌惮的少女，心中皆惴惴不安，不禁替她的胆大妄为而擦一把冷汗。
“大、大胆刁妇！还不快快跪好？！”那承天府尹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气得胡子都快要飞起来，不禁惊堂木一拍，大声吼道。
百姓又是一缩，那惊堂木的声音，即使听在他们这清白人家心里，都心有戚戚焉，可那少女却愣是纹丝不动，将小脸一抬，大眼中怒火滔天，瞪向了那府尹，婉转清亮的声音无畏地冲他道。
“你是我爹还是我娘？！我裘欢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再不得已也就跪个死人，哪里有跪你这胖猪倌的道理？！”
“噗——”不知是谁的一声忍俊不禁的嗤笑，带动着人群骚动，全都轰笑出声。
“你！”
吵杂的笑声中，那胖府尹涨红了脸，头上的汗顺着额角一道道流下，气得站起了身，伸出胖猪蹄颤巍巍地指着两边忍笑的衙役，气急败坏地道，“笑什么笑！这等牙尖嘴利的刁妇，还不给我上刑！”
“是，大人。”静默一下，两边各站出一名衙役，走向大堂中间得意地挑眉的裘欢。
“喂喂喂，别靠近我……你们几个……喂！”看着面无表情拿着刑具的衙役，身子微微向后缩起，眼里却是一点惧意也无，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顽皮的笑。
“刁妇！死到临头竟然还敢放肆……杖责50！给我重重地打！”府尹气得双目通红，一把抓起桌上的令牌，扔了下去。
百姓们看着那眸中似有火簇的少女，均不忍地叹气摇头。
好好的女儿家，做什么要干偷盗这等见不得光的事……50重仗，这娇弱的女娃不得去了半条命了……
正当紧要关头，一把淡然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如同一颗石子打破了一池的寂静，结束了这剑拔弩张的场面。
“诸和奸者，杖七十七，不守公堂威仪，至多责杖十五。天子脚下，天下人前，裴大人这刑，是不是重了些？”
伴着无数少女抽吸和兴奋的切切讨论声，来人步履从容地迈进，走得目不斜视，恍若未闻。
一身淡青衣衫，并无什麽纷繁复杂的绣饰纹路，反倒衬得那如冰雪般冷凝的面容越发俊逸不凡。眉如远山，目光如潭，淡漠而冷情，气质沉稳之间，却是一举一动皆能显出儒雅而尊贵的气派。
墨瞳淡漠扫过地上紧绷起来的裘欢，来人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去，站在案前，毫无温度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裴大人如此心急，倒不知是为何？”
胖府尹见了那人，肥胖的身子抖了抖，立刻绕开案台走了下来，面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弓身迎道，“应大人，下官见时候差不多，以为您不会来……”
“既然说过，自然不会失约。”
应未笑淡淡地点了点头，转身坐在案台下方的乌木雕花宽椅上，沉声道，“裴大人请继续审犯。”
裘欢自见到应未笑出现的那一刻，原本悠然自在的小脸就变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一双眼中充满愤恨，几乎窜出火苗来，此时更是压抑不住，忍不住跳起来，朝他吼道，“死狐狸，还不快把我身上的穴道解开？！”
应未笑冲看茶的师爷微微颔首，墨色瞳仁淡漠地看向她，抬手置起茶杯，轻啜一口，低吟般的嗓音让人浑身一震，“你轻功极高，若解了穴道，怎擒得住你？”
“你！”
裘欢圆眸一瞪，险些气歪了嘴巴，“好你个阴险小人……奶奶滴卷儿，我裘欢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应未笑仍是面无表情，对她的威胁挑衅喝骂充耳未闻，放下茶杯，转头对胖府尹道，“犯妇裘欢，妄图偷盗我应府至宝，已在现场将其擒拿，还有何疑点要审？”
胖府尹执袖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干笑着道，“这……没、没有了……”
“那为何还不处刑？”应未笑微微皱了眉。
“啊？哦……是，下官马上就办……”
胖府尹见他面露不满之色，立刻惶恐起来，转身跨回案台之上，惊堂木一拍，四下又是一阵惶恐。
“犯妇裘欢，昨夜子时妄图偷盗尚书府至宝九龙双阙，人赃并获，是也不是？”
“放屁！老子连九龙双阙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人赃并获个鬼！”
裘欢小嘴一撇，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恨恨地瞪着坐在椅子上悠然自得的男人，恨不得在他身上穿出个洞来。
那冷漠的男人却是垂着眼，连看都不看她。
“你……”胖府尹一时气结。
“她说的没错，昨夜，并未得财。”应未笑敛下眸子，却微微扫了裘欢一眼，不知为何，那一眼竟让裘欢觉得如芒在背，却在下一瞬间消失殆尽。
“偷盗而不得财者，按律，笞20。如此，裴大人便行刑吧。”说罢，他淡然起身，青衫随风而动，墨发扬起，抬步便要离开。
裘欢确定不是自己眼花，那个万年面瘫的眸中，确实在说出刑罚的同时，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临走前，应未笑走到裘欢身边，冷哼一声，掌风凌厉地在裘欢肩窝一拂，裘欢顿觉身体轻快不少，可是下一秒，一种诡异的香气扑面而来，让她一阵晕眩。
这个阴险的小人，解了她的穴道，却又下了软筋散？！
他奶奶滴，明摆着耍老子玩！
接下来，裘欢便连咒骂的心思都没有了。
身子软绵绵地被压在长条板凳上，屁股上一下一下挨着板子，她咬着牙强忍住哀叫，恨恨地对自己受苦受难的屁股发誓——
此仇不报，她就改名叫混球！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旧恨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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