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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作茧自缚。
      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词,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暑假。闷热的下午,鸟儿在枝头困倦,我百无聊赖地翻着《现代汉语词典》时看到了它。
      年少无知嘛。自此以后,每一次忘交作业、考试失利的经历都会被我流水账般地写进作文里,最后来上一句“作茧自缚的后果是很严重的”。语文老师在见到第五个这样的结尾后,忍不住评语:用词精准,叙述流畅,但你为什么总犯错?
      事实证明,老师的眼睛是雪亮的。

      “大型记忆修改器‘茧’今日起在全国推广使用。研发者称,这将是人类的一次思想革命,这更是脑科学上一个史诗性的跃进。”
      我无精打采地啃着面包片,听着广播中标准的播音腔。
      这老式的木壳收音机还是我上个月从旧货市场花重金买回来的。想起学生时代,附近的书店货架上有类似的款式,便为这份旧忆,买了个收音机。它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处还留有细小的刮痕。复古的模样,倒真有风韵。
      L小姐也对这玩意爱不释手,对我请求要买下它。
      她每周都会陪我来旧货市场逛一圈,淘淘旧物,或什么都不买,只是逛,享受这市井氛围。逛累了便来我家坐坐,顺便睡一觉。她睡觉的样子可真可爱呀,往日竖在身上那根设防的刺渐渐变软,软成棉花糖状,便可随意触摸。即使有时被惊醒,也只片刻就重返梦乡,像只人畜无害的幼兽。我把笔记本电脑搬到卧室,想边看她的睡颜边写作。
      “恭喜你,本次开机时间为5秒,击败了99%的用户”。
      “开局一条蛇,一刀999,装备全靠捡”。
      弹窗广告还是我学生时代的风格。要论这十年来什么变化大,科技应居首位,“人均AI,抬手打印”已是家常便饭。我投稿的网站去年分为了机器区和人工区,认识的签约作者中,有些因人气低迷被踢了出来。这样算来,我也可以称为万幸,有稳定的稿费,且读者数量还在缓慢增长。
      要论这十年来什么没变,思来想去才从记忆的大海中捞出几叶:仅几丝希望、几个爱好和几位亲朋熟人。其中就包括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她,特别的她,我爱着的她。

      打开浏览器,铺天盖地都是关于“茧”的新闻:“新型记忆武器研发”“震惊!未来的它,将会改变我们的生活”“且看评论员XXX如何分析新的记忆革命”…
      我不禁点进去看了看。
      “茧”是个睡眠舱。只要人躺在其中并连接大脑,就可在休眠过程中被技术人员编辑记忆。类似蚕化蛹成蛾,人出舱后,会带着被修改过的记忆继续存活。
      有部分人大加赞赏,惊呼国内科技发展之快。但因为其中蕴含的隐患很大,信息发布不过片刻,便又有一部分人开始指控研发者不顾道德礼义,推广起危险性极大的产品,其负面影响不可估量。如此众说纷纭,便是当今的网络常态。随着网民素质提高,网络发言也越发自由有趣。
      “还是要以未来的用途来界定‘茧’的影响是好是坏。”我在评论区敲下字,叹了口气,开始写起稿子。几乎同时,L也醒了。
      “C。”她睁开不大的眼睛,在沉静中透出光明,“你看看你,又没更文。”
      我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这是我的老毛病,在欣赏的人面前总会表现得紧张且不知所措。这是一种总也改不掉的束缚。
      “对啊。”我试着与她多聊聊,“晚上会在我家吃饭吗?”
      “不会,没时间…你明明知道我在等着你更新呢,啊,该死的。”她戴上兜帽,“今晚会里有事,如果没什么事先再见了,等着你的新思想。”
      “那再见了。”我从冰箱上方的盒子里抽出一颗糖,“这个给你,晚上出门小心点。”
      她用双手接过糖,像兔儿飞跃般地跑了。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我从未追上过她。

      那天开门,突然发现L在家。
      “你家门没锁,我就潜伏进来了。”L戴着兜帽,坐在收音机前,摆弄着天线。
      “下次记得跟我说一声。”我拉开抽屉,取出两包方便面。面饼与水装进小锅,气泡咕嘟响着,倒与收音机的杂声相互和鸣,别具一格。
      “你听过‘茧’吗?”L抬起头看我。
      “早就知道了啊。”我撒下粉包,“今天和朋友去看电影,还路过了体验店。”
      “控制人思想的东西…有趣。” 她低下头喃喃自语。
      思想是她一直看重的东西。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L和她的思想是在世界蒙尘时还依旧闪耀的东西。如果缺失了,我的生活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盛出的方便面飘着袅袅热气。灯光微黄,窗帘紧闭,狭小的出租房内,L不知何时已进入梦乡。我把收音机重新调好,但不忍心叫醒她。
      当我吃完自己的面时,L醒了,开始吃那份半凉的方便面,用的是不惧胃疼的劲。
      “我家可没有健胃消食片。”我打趣道。
      “我有。”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板,“来一片吗?”
      她有时行为古怪,却因此显得异常可爱。
      “我要去工作了,今晚小说要完结篇咯。”我起身回卧室。
      “喂,我的朋友。”
      我转过身来,看见她的眼神,锐利如鸢又如猫般温柔。上次见到她这样的眼神,还是中学时竞选班长。那时的她会把所有获选人的优缺点列在草稿本上,再细致比对,最后选出那一颗并不耀眼的石头——那是十年前的我,那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一腔热血还未被磨灭的我。
      “我还有话要说。”她转头看向日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祝你生日快乐。”
      话语落下的一瞬间,她拉开窗帘,窗外盛放灿烂烟火,淡紫偏红的炫光组成兔子形,以方块构建,转瞬即消失。
      “我做的一个小装置,还不完整,你看最后的动画都没显示全。”L推推眼镜,“三维像素风格,本来想做成从上到下消退的样子,奈何我技术不过关,最后就成了这样。”
      “你已经很棒了,至少我做不出来。”我摸摸她的头。
      “很久以前市区就不允许放烟花了,不过电子烟花就不同啦,没有使用次数的限制。当你思念我时,就给自己放个烟花吧。”
      她按下遥控器,窗外却迟迟没有反应。她急忙跑到厨房窗台边,取回那个黑色的小盒子。
      “栗子,这玩意似乎没电了。”我说。L咧开嘴,眼睛眯成一道缝。
      我问她今晚是否待在我家,她欣然同意,挤掉了我在卧室的合法席位。那晚更新的小说内容中,主角终于有了并肩同行的伙伴——是一名叫“栗子”的刺客。
      我从未向别人透露过我的灵感来源。

      “今日新闻,某街周围出现可疑男子…市公安局今接到六起报案,据证词,警方怀疑这六起案件均为同一人所为……”收音机的杂音越来越多了,似乎在暗示某种活力的消逝。
      清晨,电台播放着苏打绿的《茧》。
      长长的河流过我眉眼
      透明又无邪
      蜿蜒紧闭的心田
      深深的月遗留我指尖
      温暖但试炼 我的自虐
      未干的翅叶
      从日出到正午再到日落,我趴在床上埋头读艺术史。手机屏亮起,是一颗浑圆的栗子。L来电话约我去散步,我欣然接受。
      我迎着落日余晖启程,如出巢的鸟儿,迎着光的方向,只是向前飞,不计后果与代价。L姗姗来迟,头发似乎剪短了一点儿。
      “要去以前散步的地方看看吗?”她问,“初中毕业以后就很少去那里了。”
      “好巧,这也是我的愿望。”我牵起她的手。
      从我的出租屋去那个社区,要倒两班公交车,再走两三公里。我们就这样颇具浪漫色彩地远行,想起记忆中泛黄的青春小说,记载过逃离的故事,承载着少年的迷梦。
      到达大门口,天已黑透了。我们牵手极速穿过大路,只因那里有L讨厌的人造光源,颜色过度明艳,符合四十多年前的审美,从我有记忆起就一直没变过。
      紧接着拐入一条小径,我们远离热闹的环境,却听到一阵怪异的声响。
      “有人吗?”L小姐问,她依旧镇定,而我隐约有些不安。
      迎面冲来一个人,面庞消瘦,胡须极少,一只眼无光感,是污浊的浅灰色。我曾在早间的报纸上见过他——同时尾随六位女性的男人。但只从我们身边掠过,转眼又不见了踪迹。
      “那不是人,是蛆虫,是蝼蚁,是无法自控欲望的尘埃。”
      我举起防身用的水果刀,冷不丁地向后一甩。那男人仍在身后,似乎被反射出的寒光吓了一跳,但继续前行。突然猛一跳起,勒住L的脖子。
      L有危险,我要去保护她。这是我当初最坚定,也是唯一的想法。
      “喂,你们。”那男人的眼中藏着恶兽,“今天一个也别想跑!”
      L聚集力气向男人的手臂咬下去,像在咬一团紧实的烂泥,仿佛想要撕裂那人手臂的形状,使它分解得像维修过程中的收音机,一块一块,有大有小。那男人忍住疼痛,一直未松开紧抱L的手臂。L用力挣扎,却总是挣脱不开。
      刀在我手里一转,随手收回口袋。我伸出五指,弯成钩状,死死地掐住男人的脖子。只听他“呃”一声怪叫,一只眼珠向上翻,恰似被扔进泥沼,不得动弹的恶人。那人的力气却丝毫未减,肌肉紧绷,把L抱得更紧,生怕下一秒杀手小兔就会从怀里逃脱,进而扑上来反攻。一切都是紧绷的,连咽口水的机会都不会被允许。
      汗味从男人身上散发出,不知是哪方的汗液沁入我的指甲缝,反正一样是在拼命搏斗。
      那就干脆拼到底…如果用尽全身力气刺下去,L就可以摆脱危险了,仅一下就可以,一下就好……
      荒僻小路上的路灯终于也亮起来了。水果刀再度映照出光芒,像一把利剑,刀锋湮入罪恶深海,直直刺入那男人脖子侧边。用力深入,似乎能用刀探到他的组织,再用力拔出,动脉血液顿时喷涌而出,在空气中划过一道血线,又似奔涌不息的河流。我本以为自己已耗尽全力,谁知他身体微微颤动,我便又举起双手,握住刀柄,不顾一切地往同一位置刺下,一下又一下,一片血肉模糊,直到确定那人毫无反抗之力,直至死去。
      我把刀随手扔出去,白衬衫上染满了血迹,块块斑驳,洗不净,永远铭记着我的罪恶。我俯下身,手还握不住东西,却试图像往常一样,与L十指紧扣,试了多次,终究以失败告终。只能往上摸,指尖掠过她凌乱的发,短得略微扎手,有泪水从我的脸颊划过。
      一定是有周围的居民看到了吧。恍惚间,我听见警车的鸣笛声,看见红蓝色车灯在闪烁。
      “一切都结束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L说。随即起身,走向警车的方向。
      “恐惧并未使我盲目。”说着这话,L却双手颤抖,眼中映出无助。

      “请跟我们走一趟。”
      “那边的女士别站在原地啦,快上车,跟我们走!”

      “为什么要杀掉被害者?”
      “因爱而生,因爱而亡。”

      年迈的法官在宣读审判结果时愣了愣,忍不住推了推自己松动的老花镜:
      “被告C,犯故意杀人罪,判记忆清除刑,清除与L相关的所有记忆,限制上诉次数。”
      过几天,我被推进那空中处决室,洁白一片的屋宇,有台蛋形睡眠舱在此静憩。手铐被反绑在我身后,撞击的叮咣响声被墙壁的特殊材料吸收至最小。本该在我身后的关门声我并没有听到,但从屋内的镜子中,可以观察到带我来的那几个人已经离开。
      “执行人想与你聊聊。”依稀记得曾有人这样对我说。
      屋中的白衣人一挥手,隔音层瞬间被收回,那人摘下面罩,露出树小姐的面容。
      “几年没有你的消息了!”我大呼,随即伸出手准备拥抱,一只手牵动另一只手,总是被手铐束缚住。
      “是的,从四年以前我就作为核心团队中的一员进行‘茧’的研究。一开始包括我,所有人都不会认为这将是一项成功的发明。可现在它实现了,将要被用于处决人类的罪恶了,用以处理你了……”树低下头来,“我没想过会是这样…其实我认为你的错误并未到需要被清除记忆的程度。”
      “那是你以为。”我开始环顾四周,“你知道的,从很久以前便是这样。我爱过很多很多人,最后总以冲动和悲剧收场。以遗忘来作为偏执行为的代价,一点也不为过。”
      “你已经决定好了吗?”
      树话音未落,我便坐上睡眠舱。
      “那…还有什么想对L说的吗?”她细心地帮我解下手铐,固定上电极。
      “我爱她。”
      “这份爱从未消逝,从过去,到现在。”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现在我是我的灵魂,飘在初中部上空,空气充满回忆的烙黄色。我偷窥了路人的手机,屏幕显示二零一九年九月一日,八年级报到日。
      校门外跑来一个家伙,略胖,戴着圆框眼镜,跑到教室的速度快得像只接飞盘的狗,吃了一半的蛋饼在路上被丢弃。想来是十三岁的小C又迟到了,理由是这人百米冲刺都没跑过那么快,平时的蛋饼也一定会加里脊并全部吃完。
      小C的确迟到了。
      但那天小C遇到了小L啊。小L冷静地坐在座位上,倒是小C十分热情地撕了记作业纸,给小L画了张自画像。
      我飘在教室上空,风扇将要把我吹跑。
      我看见少年C帮少年L交上她的作业,我看见奔跑着去隔壁班拿新教材的L,我看见大早上仍在为自己前一晚画的细胞结构图开心的C,我看见所有的故人,却无法与他们相拥。此刻的我仅仅是一位自己经历的旁观者。
      我感到有点冷了,夜空茫茫,小雨淅沥。
      我看见C紧紧地扣住L的手,C总是偏执地以为这是建立联系的一种方式,L倒也没有放开。在C的眼中,L的手细长,骨节硬,是近在眼前的美感。这家伙同样近乎偏执地喜欢着一双手,偏执地喜欢拥抱,偏执到失控。
      C从那时就偏执地喜欢L。
      那天将要离别,一同往常,两个孩子说了再见,却都停留在原地。
      “你先走。”L说。
      “不走不走。”C反驳。
      他们可以在那吵上半个小时——总会有一方先妥协,或是两人同时达成一致。
      那天过后,他们似乎一夜之间成为了“高中生小C”和“高中生小L”。有时想起对方,便打上一个多小时的无主题电话。
      我还未注意,时间就匆匆跳转到二零三零年十月二十八日晚。
      L小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飘过去近观她的睡颜。C正在厨房煮面,突然有人按门铃,去开门,发现是树小姐。
      “树,好久不见!”C正要张开手去拥抱,树一抬手,那家伙的动作瞬间被冻结。
      “现在你已回忆完你与L的所有经历。”树面向我,“到该与旧事离别的时刻了。”
      她只挥挥手,眼前的一切便缓缓化为泡影,仅留一片虚空的黑。
      “睡吧。”她的语调更加轻缓了。她这么说,意味着我将不再做梦。
      不知多久后,我从客房的床上醒来,伴有偏头痛。

      三个月观察期过后,我被送回家。出乎意料的是,家中还同以前一样整洁。
      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地过去。我还如往常的每个周末一样,喜欢去旧货市场闲逛。鸟儿重新歌唱的时节,突然接到编辑的电话:“作品反响很好,是否有出版实体书的意向呢?”
      网络连载成为实体书,还要再经千锤百炼。打开久违的文档,重温其中的故事,跃动于电子稿间的人物张开双臂,拥抱读者的心河。
      “第一回,我们的主角星河出现了,现在仍是小废柴的她,要如何竭尽全力,登上文字之巅呢?”我欢欣着为每一回配上解说词。
      “第六十一回,她参与了一场盛大的庆典。她看见少年的眼中藏着炬火,那是光明的指向标。”
      “第八十三回…”
      头部不知为何剧烈疼痛起来,我忍住痛,继续往下整理剧情。
      “她在花丛中采下一株深红色蔷薇,却遇见了无名的刺客少年。初遇时,少年本要刺杀星河,从树上跳下来,却被一只路过的栗子精绊倒,因此她叫少年‘栗子’。星河把花郑重地交给栗子,从此,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像是有小人在我脑中拍打着响鼓,咚咚咣咣。我被一阵脑内晕眩击中,无法再坚持下去,只好先打开夜灯,上床休息。
      梦里做了一个梦。儿时笔记本上被我创造出的人物全部从旧居跑出来,越过夜间的马路来找我,我试图拿出食物招待他们,他们却说“不用了,谢谢”。他们有着幼稚的追求,刻板的性格,全不尽如人意。但我一直坚信,我笔下的所有人物都曾热烈地活过。
      我突然被一丝失落击中,但四处寻找,没找出失去了什么,也并非无来由的自失。回到房间,关上门,在门外的喧闹与卧室的昏暗下,将自己蜷成蚕状,坐在地上哭泣。
      至悲,遂梦醒,猛一起床,却见灯已灭,不知何时停的电。
      童年时养过的蚕,见它吃桑吐丝,终是结了茧,将自己囚于黑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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