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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反季杨梅 ...

  •   反季杨梅
      0、
      我想,我做了一件错事。
      诚然如果只是单独这样说,并不会显出我悔恨得有多么真切;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们,那些事历经过岁月磨折并没有褪色分毫,反而在愈发绵延的时光中变得更加鲜明、更加使人确信:这就是我犯过的一个错误。
      我承认我的错误。这无可争辩的错误,令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我亦不会辩驳,犯过错的人都不该辩驳。至于判决结果,对现在的我来说,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我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1、
      我看着桌上的杨梅。新鲜,饱满,秾艶。
      他看着我。
      眼里带着我最厌恶的观察与审视。
      “苗苗,程序快走完了。”
      我拈起一颗杨梅放进嘴里,一口下去,汁水酸甜馥浓,在口腔中四溢。
      “你别这样喊我。”
      他改口很快:“好。那,贺青苗,你同意从这里出去之后跟我一起居住吗?”
      狱警在门外冷冷地注视着我。
      我收回视线:“前提是真的能出去。”
      “我说过,程序就快走完了。”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苗苗,你很喜欢吃杨梅?”
      “不喜欢。”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在他离开会客室之后,狱警带我回了号子。同号居住的犯人都离我远远的,哪怕知道我即将出狱,也没人想来同我告别。
      “苏迟给我带了水果。”我笑眯眯的,“当季的杨梅。有人想吃吗?”
      端着杨梅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没人拿。我收起笑容,放下手,站得离我最近的光头开口时明显带了迟疑:“青苗,你出去之后……还会再回来么?”
      “你们这是想我回来,还是不想我回来。”
      “能出去的话,当然别回来了,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光头松了口气,他是这个地方唯一愿意主动对我表露亲近的人。“你年纪小,判刑也还好,如果保外就医再拖一拖,时间一长刑期就好解决了。”
      “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怕我吗?”
      我一边说话,一边吃杨梅,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你们怕我,因为我是个精神病。怕我哪天会不会突然杀了你们,对吧。”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我叹了口气,将核吐在手心里,“我该怎么证明自己没病呢?我没法证明。苏迟说我有,你们也说我有。那我无论怎么辩解都没用。”
      “所以,就当我有好了。”
      我仰面躺倒在床上,老旧的床板在我眼前腐朽坍塌,新天地的大门向我徐徐敞开。
      门里有自由。而我在门外。

      2、
      少管所的大门在我身后关闭。
      其实我不讨厌这个地方,这里管吃管住,每天有很多人对我说话,我也不会反抗那些管事的,要我改造就改造,要我学习就学习。
      我厌恶的是所有投射在我身上的目光。那是带着探究的、好奇的、针一样锐利尖细的,百千根直直扎来或是隐晦刺来,穿皮破肉,挑筋入骨,我觉得痛。
      “车上有吃的。”
      苏迟接过东西,按着我的肩引我走向他的车。不是什么好车,很普通的一辆白色本田,这种车轻,开快了能飘起来。
      我很规矩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置于膝头,他看了我一眼,露出一点笑,让我从后面的座位上拿装在塑料袋里的食物。
      里面有水果、酸奶和小零食。我正要拆包装,听见苏迟说等到了医院要去做体检,顿时胃口全无。
      “会抽血吗。是不是还要扎针?”
      “只是常规检查,不要怕。”苏迟安慰我,“路还远,你睡一会吧。”
      我不想在他面前就这样睡过去,可怀里的食物在塑料袋里塞得满满当当,我抱着它们,一瞬间好像远离了所有的困苦。我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初夏的风在窗外呼啸而过,温热且柔软,含笑开得败了,月季正在盛时。
      含笑是我最喜欢的花。它香得恣肆得意,面上却并不招摇,含而不放,笑不露齿,连花瓣的颜色都白得低调,象牙白、乳烟白,绝不似白蔷薇那样如冰如雪,凛然不可侵犯。
      它同春季其他花一起开着,藏在叶间做小伏低,不叫旁人瞧见。便如此安静地度过一整个花季,落花结果,一生顺遂。
      ——这恣肆的香却让它与一众庸脂俗粉划清界线,它卖力吆喝自己,是要招蜂引蝶,好能传宗接代。它别无所长,只有这香,若不出卖自己,那眼看着就是活不成的了。
      只是香气太盛,往往引来折枝人。
      我怀疑苏迟不会让我好过。
      到医院,果然是常规检查,项目太多,走着走着苏迟就不见了。然后一个年长的护士带我进了最角落的一个房间,我认得门外的牌子,“精神科”。
      “贺青苗对吧。坐。”
      我沉默地坐到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对面。
      “别紧张,就只是说说话、聊聊天。”白大褂翻开桌上一份薄薄的册子,那可能是我的病历本。“我们青苗十五岁啦。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
      我张了张嘴,嗓子眼里没法发声。
      “没有也没关系。”白大褂好像很体谅我一样,“想不想上学?去跟那些和你差不多大的同学一起念书,一起玩。”
      我不想。
      “……我要苏迟。”
      “哦,苏医生啊。他有点事,很快就过来了。”
      白大褂几乎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停留一秒。“青苗,如果你想上学,那接下来呢,我们就好好的——”
      “你不会不知道我是杀人犯吧。”
      我的嗓子终于可以顺利发声了。
      “徐医生,”白大褂胸口的铭牌上写着他的名字。“你不会,不知道,我杀过人吧。”
      “……”
      白大褂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看得出,他有些尴尬。
      “青苗。”他唤我的声音低而沉,“人难免会犯错。就比如我,刚刚不是还犯了个错误吗?犯了错,只要诚心改正,别人会原谅他的。对吧?你会原谅我吗?”
      我说:“我要苏迟。”
      “青苗……”
      “我要苏迟。”
      我与白大褂的对话进行到实在无法继续的时候,苏迟终于来了。他站在我身边,我像凌霄花一样攀住他的腰,他衣服上有含笑的味道。
      苏迟管对面那个白大褂叫师兄,他们关系很亲近的样子。我松手离开他,他却用力揽住我,说苗苗,检查结束了,我带你回家。
      也许,他们不是一伙。
      车上苏迟接了个电话,他没说太多,通过电话内容我只能隐约知道那个白大褂在对我进行心理状况评估。
      这是认定我有病了。
      “你要给我治病吗?”
      “为什么这么问。”
      “‘保外就医’啊。”
      “那,苗苗觉得自己有问题吗?”他笑着,“心理层面,生了病的人应该最清楚。”
      我顿了一下,“人们不会相信一个精神病人说的话。”
      “苗苗告诉我的,我都会信。”
      这句话,苏迟大概是真心。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他从与我的第一次见面,到后来的定期访谈,我对他说过一些话,他从来都很认真。
      “……我是个杀人犯。没教养,说话很难听。有时候做事全凭心情。他们只敢在背后骂我,连管教老师都怕我,我是他们的‘重点照顾对象’。我真的不是好人。”
      “嗯,我知道。”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问吧,说不定我会告诉你。”
      “我问过啊。”
      苏迟关上车窗,人工制造的冷气渐渐取代了风里的花香。
      “但苗苗没有告诉我。”
      “你说哪个?”
      他转过头,眼神平静:“为什么杀人?”

      3、
      在一切开始之前,你以为可以拥有电视里演的那种幸福生活。三口之家模范家庭,温柔贤惠的妻子端着餐盘,事业有成的丈夫打着领带,孩子调皮玩闹也守规矩,生活像墙上的画报一样精致而有序,平淡虚假也无所谓,大抵生活是不需要如何波折的。
      但怎么可能。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太多,达成所愿的才是少数。于是你明白那样美好的故事只会发生在虚构的世界观里,那些完好无损的、如梦似幻的、画报般的样板标杆离你太远太远了,你甚至做不到仰望,因为你连抬头的力气都失去了。
      你不知道那个人的呵斥与责打哪个先来。你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吃上饱饭。你不知道被烟头烫坏的伤口会不会感染。
      你只知道幸福这种东西不能算作奢侈品,应该当成藏品,摆在博物馆透明的展柜里供人顶礼膜拜。
      窗外的灌木丛里种着一株含笑。你将所有恨过的和爱过的埋在那里,想着来年这里可能会开出更加繁盛的花朵,恣肆馥浓,落英满地。
      “这些事,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去摸收纳盒里的烟,被苏迟拍掉了手:“才多大一点,别抽了。”
      趁他转方向盘我还是摸到了烟,定眼一看,嚯,软中华。
      “你说你一个医生,怎么能在车里放烟呢?”拿打火机点着,我并没有真的吸,只是看着它慢慢燃烧。“还想教育我。”
      “是我导师比较喜欢……”
      我按下车窗向外掸了掸烟灰,冷笑一声:“马屁精。”
      苏迟家楼下竟然种有成排的含笑,难怪衣服上的味道那么浓郁。他停完车摘掉我手里的烟,想牵我的手带我进楼道,我甩开了,落后半步缀在他身边。
      “跟谁学的抽烟。”他没有表现出不满,话题很自然地回归。“你父亲?还是少管所?”
      “里边儿能顿顿饱饭就不错了,还想抽烟?”
      电梯上行到九楼,他打开门,我一下被明亮的灯光晃了眼,脱口而出:“苏迟你买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啊?”
      “这是教师公寓,我导师的房子,他租给我的。”
      我站在门口没动。老实说我不是怵,也不是土鳖,就是觉得自己身上怪脏的,不好把那么干净的地板弄上尘灰。苏迟从鞋柜里拿了双绒毛拖鞋,在我面前半蹲下来,很认真地看着我:“苗苗,你的新生活,开始了。”
      该怎样描述新生活?我完全没有概念。这个答案,也许苏迟会告诉我。
      “没人教我抽烟。”我说,“是以前,我爸喝醉了总拿烟头烫我。后来有一天我好奇,拣了他的烟头试了一下……我其实不怎么抽烟的。真的。我不像那些人有瘾。”
      “我知道。苗苗跟他们都不一样。”苏迟帮我脱下鞋子,我的脚趾踩在柔软的织物上,原来世上真有这样舒服的东西,那么轻、那么暖,好像走在云端。
      “苗苗很少对一样东西说喜欢。”
      我盯着苏迟:“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点头承认?”
      “抽烟很容易成瘾。尼古丁会控制人的神经,我导师从他学会抽烟那天起手里的烟就没断过。但你并不会被它控制。”
      “因为我根本就不喜欢。”我抢住他的话尾。“只是习惯。”
      “你说你以前——”
      “苏迟,你会喜欢上伤害过你的东西吗?”
      我撸起衣袖,向他展示我的胳膊,再解开纽扣,从胸口,到后背,全是消不掉的烙印。
      “你肯定看过照片。如果你在管教老师那里见过我的档案,不会不知道这些。”
      苏迟的唇微微翕动。
      “你会这样说,是因为疼的不是你。”我放下衣服,苏迟对我伸出手,我没理他。“你不相信我。你觉得一个人不会因为只是恨另一个人就想杀了他。我告诉你苏迟,有,是有这样的人的。”
      “……苗苗。”
      “我真的恨他。”
      苏迟不再说话。
      等我洗完澡出来,苏迟已经把晚饭做好了。他端着汤盆出来,我故意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抬高眼角,眼神挑衅。
      我要他亲眼看一看我身上的疤痕。我要他知道,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杀了那个人,当然有我的原因。人类对旁人的苦痛向来毫无想象力,也没法狠下心共情,他永远也感受不到我经历过什么——
      他的目光却从我身上匆匆掠过,放下汤盆抖开宽大的睡衣包裹住我,手心犹带炙烫余温。
      ——就像我永远无法探知到他的内心一样。
      “不要脚上带水就踩地板。”他轻声训斥,“这地板实木的。”
      他这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对我仿佛有十分信任,又暗暗藏了十分怀疑。我猜不透他的想法,更不知道他接下来想干什么,“照顾我”——不觉得很扯淡吗?哪里又有无缘无故的爱了?
      晚饭时我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大吃大喝,可手和嘴好像不受控制了一样开始不断进食,到后来苏迟直接把盘子端走了,估计是怕我撑破肚皮。吃完饭我手脚大张,平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消食,他往茶几上摆了一盆洗好的杨梅,旁边是一杯水,和一个白色的、没有任何外包装的药瓶。
      “这什么药?”
      他没有解释,只笑微微地对我说:“吃了这个,水果都是你的。”
      我说我不吃。
      他就坐到我身边,没有大声呵斥也没有强制逼迫,拿出手机,开始看什么东西。
      沉默,沉默,沉默。我推了他一下,他不理我,甚至从透明的玻璃盆里拿起杨梅开始吃。
      他肯定是吓唬我,不会以后真不跟我说话的。但我还是扭开药瓶的盖子,端起水杯,问他:“几粒?”
      苏迟立刻恢复笑脸:“一次一粒就好。”
      小孩子把戏。
      从这天开始,他每天都会给我吃药。我不吃,他就想法儿哄我吃,有时是和颜悦色的哄骗,有时是辞严色厉的命令,再有就是类似这一次,耍手段使软刀子抵着我,非要我如了他的愿才行。
      但我总会偷偷藏一些。那些药会害了我——我就是有这样的一种直觉。吃了那些药,我可能会死。
      我不想死。

      4、
      窗外的含笑花正是盛时。
      奇怪得很,明明已经时入仲夏,为什么含笑花会开得这样好?
      你打开窗户,凝视着那株含笑,不知是人类的血与肉使它旺盛异常,还是你的爱与恨都太过浓烈,催生这样健硕的成长。
      那恣肆馥浓的香钻进你的鼻腔,萦绕反复,几乎让你有些反胃似的,使你有了些不合时宜的联想。
      而你听见那个人在喊你了。
      就像在报晚餐的菜名,他说苗苗,我迟早有一天要弄死你妈那个贱人。
      你说,她就快下班回来了,不要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话好不好?
      贺青苗,你就知道帮着她!我白养你这么大……!养不熟的狗东西——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个人一边说一边解开自己的皮带扣,用力在空气中扫打出可怖的劲道。你哀哀地恳求他不要打在显眼的地方,你还要去学校念书见人;他全不理会,皮带挥舞得劈啪作响。
      于是你知道,这个夜晚将格外漫长。
      除了皮带,他还格外喜欢用手指掐,还有用烟头烫。都是很劣质的烟,燃烧时这间逼仄的小屋里立时乌烟瘴气起来,空烧的、淡青色的烟气与吞吐后的白雾交缠缭绕,将所有苦痛与哭喊尽数掩藏,不叫旁人探知窥伺。
      痛楚浸入肌理,苦涩溢满口腔。你不能高声,不能反抗,不能闪躲。当他的手指来到你的腿部,在那里掐出深浅不一的淤青,你所能做的只有忍受。烟火在皮肤上烧灼,烫出小小的圆圆的烙印,你所能做的只有计数,一个,两个,到后来不计其数。
      有时你会想,这样的折磨会有尽头吗?还是永远没有尽头了?那活着对你而言毫无意义。
      还不如死去。
      但你不想死。
      况且你也承认,那个人对你并非只有恶,没有善。在他不喝酒的时候,在他愿意抱着你的时候,在他喂你吃东西的时候,一切看上去都很好。就像那株含笑一样,你不能奢求一年四季都是花期,有旺盛时,就有零落时,有好的一面,必然就有不好的一面。
      你盼着他能有变好的一天。或者说,好的时候能多些。
      然而这种奢望终归只能是奢望。你将曾经在你耳边催促你自杀的某种声音记录进几经删改的遗书里,每一个字都被你反复誊写过,每一个词都被你排列组合过。可他看到了这封遗书。没有一句安慰,更没有一句排解,他用一种冷漠、调侃与傲慢的语气对你说:呦,又写遗书呢?屁点大的小孩儿,也知道遗书?
      从这一刻起你明白,永远也不会从他那里得到你希求的回应了。
      你关上窗,不让含笑出现在你的视野里,以为这样就可以忘记这个故事。
      含笑花树在窗前投出一小块阴影。你看着那块阴影,馥浓的香气从窗户缝儿里钻进来、爬进来,盘旋攀附,从头到脚浸润你的身躯。
      贺青苗,你忘不了。
      “你没有吃我给你的药。”
      我不想回答苏迟这个问题。
      “苗苗,你为什么不吃药?”
      我说我吃了。
      他就半蹲下来,看着坐在床上的我,说你确定吗?每天你都按时吃了吗?我会相信你告诉我的每一句话。
      不远处,办公桌后的白大褂用气声哼笑了一下。苏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我来他师兄这里一趟,说是评估我的身体情况,他们会聊很久,白大褂的办公室里有床,我困了就在这里睡一会。
      那个白大褂的目光令我有些恐惧。他的眼神好像可以刺到我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并且要用刮勺从心房肉壁上硬生生剜下来,血肉模糊,在所不惜。
      我拽了拽苏迟的衣服,很小声地跟他说,我们走吧。
      离开医院,我向他承认,确实不是每一颗药都会进我的肚子。他没有表露出生气,我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临到下车他却说:你不该骗我的,苗苗,我没有骗过你。这些药对你有好处,你感觉不到吗?
      我反问他,感觉到什么?好处在哪里?
      你变得爱笑了,你愿意对我说你以前的事。你甚至可以坐下来,陪我看完一整部时长两个半小时的电影。你在变好。
      他这都说的什么狗屁。我没理他,打开车门跳下去,小跑着抢进电梯,然后忽然想起没拿钥匙,动作再快有什么用。
      可我在门口等了几分钟,他没上来。
      我扒着楼道的窗户向下看,那辆白色本田好好地停在那里,里面不像有驾驶员的样子。
      一个大活人还能飞走吗。我怀疑是我的视野不够开阔,一气将窗户开到最大,我探出半边身子巡视整片楼宇,还是没有苏迟的身影。正要再看清楚些,有人在背后大声喊我的名字,然后一把抱住我,将我整个拖离窗边。
      苏迟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重量都在我身上,闷热的七月里这距离过于亲密,熏得我想吐。
      “你到哪去了?”我问他。
      “电梯突然停运,这小区经常这样,我怕你被关在里面,跑了两个楼层去找,还好轿厢里都没人……”
      难怪他大喘气,原来是上下跑了三遍。
      我掰开他的胳膊:“你是不是一直都担心我会跳楼。”
      “没有一直。但你刚刚的样子,我以为——”
      “我不会自杀的。你不是相信我吗,那我告诉你,我不会自杀。”
      他抹了把头上的汗,半晌叹了口气。我最怕他叹气,仿佛我犯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过错,令他失望至极,又或者令他难过了,而本来不该是这样。
      “你快拿钥匙开门,”我转过身,不去看他的眼睛。“我要吹空调。”
      晚上看电影的时候我指着屏幕里的摩天轮问他游乐园是不是只有耍朋友的和小孩子才能去,他说当然不是,然后问我之前有没有去过。
      我说我怎么会去这种地方,跟演电影似的。
      苗苗如果想去,周末要早起。苏迟笑眯眯的。人很多,得提前排队。
      结果到周五临睡前他依然在看东西,各种书和资料在他面前堆成小山。我习惯他在床头哼歌陪我了,敲开书房的门,他扶了扶镜架,跟我说很快就能结束,让我先躺好。
      他的工作好像挺要紧的,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书房的灯依然亮着。
      凌晨四点半,我把苏迟从床上推醒,他揉着眼睛一脸震惊,问了我六遍现在到底是几点,我顿时有了种恶作剧得逞般的快感。
      我们一起在镜子前刷牙,他困得眼都睁不开。我专门穿了他前几天带我买的新衣服,希望自己可以跟电影里的人一样,干干净净地在游乐园里玩。
      去得早,过山车几乎不用排队,还能坐第一排。锐利的风切割我耳畔所有声音,就在某种绝对的高速疾行中,有一瞬间,我好像脱离了我所拥有的一切,□□地在真空中飞驰,不恨任何人,也不爱任何人,没有人恨我,也没有人爱我。
      这样挺好的,我心想。倒不如说是非常好,特别好,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去爱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血浓于水最后尚且你死我活,哪里会有这样轻易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爱?恨倒是差不多,毕竟恨一个人只要一句话、一件事就可以,而爱一个人,那是很难很难的。
      从鬼屋出来,路边有零食店。周围全是人,苏迟牵着我的手带我挤到最前面问我想吃什么,我看着门口的标价,沉默了几秒,说别买了,这种地方的东西肯定不好吃。
      店主冷笑一声。苏迟坚持买了甜筒和烤肠,我俩对半分,坐在凉亭里看来往汹涌人流,一口一口地吃。
      “刚刚那老板把我认成你儿子了。”我舔着蛋筒外沿的奶油,“你怎么不解释。”
      “如果你介意,下次我会说明白。”他拆开一张湿巾擦拭我的嘴角,然后塞进我手里。“或者你在外面就这样喊我?能省很多麻烦。”
      我觉得这件事才是最大的麻烦。他想和我玩父子游戏,可哪有年龄差这样小的父子,谁看了都会奇怪。更何况,我讨厌身边出现“父亲”这个角色。苏迟这样说,可能是因为他想将我驯化成一个正常人,晚辈对长辈卑躬屈膝,等级分明的社会里需要这样温驯的动物。
      可我偏不。
      我不会对父亲温良恭让,更不会和颜悦色。
      我只想杀了他。

      5、
      含笑花茂盛得怪异。暑热侵蚀植卉,完全不是它的花期,不该开得这么枝舒叶展,过分招摇。
      不过,这都没关系,你不用在意这些。毕竟你将那个人埋在树下,那么无论这颗树有了怎样的变化,你都可以为它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杀死那个人并不是你的临时起意。你悄悄准备了很久,绳索,剪刀,和足够厚的棉质衣物。在某个夏日的傍晚,那个人再次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你在心里默念,给了自己一个杀人的理由:你无法继续忍受目前这种生活状态,要么活,要么死,而不是苟且维系的半死不活。
      先在他熟睡时接近,用活扣的绳索圈住他的脖颈,因为需要借力,将绳子的另一端拴在床脚,然后慢慢收紧。在他窒息挣扎时绳索越收越紧,你用棉衣服捂住他的口鼻,防止外人听到,并且加速窒息。最后剪断绳索,你拖不动瘫成一团的不再呼吸的躯壳,于是从厨房取来被你打磨锋利的菜刀,由上及下,逐一肢解。
      碎块被你埋了。你抹了把头上的汗,血液从指尖滴落,浸湿额发。
      你没有打算隐瞒这件案子,但也没有对警察说实话。你指控那个人酗酒、家暴、侮辱、虐待,承认自己犯下了错误,希望可以和你的母亲断绝关系,最大限度地保护她。
      你向警察和法医展示伤口。你向公诉人和法官传达痛苦。你说你不后悔杀了那个人,因为那个人对你造成的伤害这辈子都无法弥合,你永远恨他,因为在你们共同生活的数年间,他对你从来没有好过。
      真的是这样吗?
      贺青苗,记忆骗不了人。请你仔细回忆一下,好好地想一想,你最喜欢的花树是含笑,谁在窗外种下了那棵树?你脖子上曾经戴过一枚平安扣,谁为你亲手系上了绳结?无数个睡不着的深夜,谁为你哼唱歌谣哄你入睡?
      你称呼那个人为爸爸。对你的父亲,你真的只有恨,没有一点爱吗?
      那你又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贺青苗?
      你恨的,到底是谁?
      窗户没有关严,你又闻到含笑花的香气了。你想摘一朵别在衣服上,探出窗,却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那个人站在花树下,面无表情,满身疲惫,一如你小时候经常见到的那样。
      他说苗苗,我不在的这些天,你有没有想起我?
      “……徐医生,你到底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
      我睁开眼,面前的白大褂显然有些吃惊,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苏迟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苗苗……”
      “这就是电影里演的那种催眠吗。”从床上翻身坐起,苏迟过来握住我的手,我甩开了。“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就这么想听我亲口说出来?”
      白大褂按住我两肩,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和苏迟都很担心你。如果你能告诉我们,那情况会好得多。”
      “我再说一遍,我不会自杀。”
      “少管所的记录显示,你在改造期间有过数次自残行为,管教老师也说过不止一次看见你用磨尖的牙刷柄刺伤自己,后来还在柜子里搜出了你偷藏的汤勺,手柄同样被磨尖了。”白大褂像念档案一样语气自然平和,“青苗,你生病了。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吗?”
      我看着苏迟的眼睛。苏迟不敢与我对视。
      骗子。
      我跳下床转身就跑,撞到了门外端着药盘的护士,她认得我的脸,拽着我不让我走。苏迟追上来从背后抱住我,我一口咬在他手腕上,他忍着没松手,直到白大褂赶来,两人合力按住了我。
      “苗苗、苗苗——”他一叠声喊我的名字,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一气乱踢乱蹬,只想挣开他们的控制,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也听不见自己在喊什么。所有人都古怪地看着我,他们肯定觉得我疯了,正常人怎么会这样呢?医院的精神科就是该有一个精神病的,没有才不正常。
      护士给我打了一针镇静,闭眼前我最后的印象是苏迟躬身抱住我,好像在哭。
      他有什么好哭的,我都没哭。
      ……我真的闻到了含笑花的香气。就在我身边,似远似近地包裹着我,我可以闻到它,但我看不见它。
      就像那个人一样。我以为自己会忘记,可过去了这么久,那些回忆,我一秒也没有忘。
      他控制我的人生,控制我这个人,喜欢的东西我不能说,喜欢的事情我不能做。他说那些东西会害了我,我的喜欢也只会给被我喜欢的存在带来负担,那个人会毁掉它们,只要能让我不再开心,他什么都能做。
      他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贬低我热爱的,指摘我偏好的。我的愿望都是幻想,我的憧憬都是虚妄。
      强迫,侮辱,控制,伤害。他的话语与动作如同钩子,日夜噬咬我的身体,由外及里地钻进来、刺穿我,而我必须予以回应。那些丑陋不堪的,毒蛇涎液一样浸透我的腑脏,所有负面情绪都被倾泻在我身上,越是习惯回应,越是变得与他一样丑陋;我甚至不能跟同龄人待在一起,那样我会嫉妒。
      因为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拥有自在快活的人生了。我做不到自如地和他们说话,嫉恨和羡妒腐蚀着我,他们越快活,我心里就越难受。
      于是从那时起我就明白,我与“正常”这个词将永远背道而驰。那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我身体里隐秘爆炸时,我竟然会想起很小的时候他在窗外种下的那棵含笑花树,树苗枝舒叶展郁郁葱葱,他在枝叶间对我笑,而我趴在窗边看着他,天光云影,暗香浮动。
      一个人会喜欢上伤害过自己的东西吗?
      会的。
      他是个坏人,我也不是好人;我不会原谅他,更不会原谅我自己。我选择了最极端的方法,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窒息更痛苦的死法了,也再没有比爱与恨同时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更绝望的事了。
      一个人会因为只是恨另一个人就想杀了他吗?
      也许会。
      可恨是简单的,爱是很难的。那些回忆烙刻在我的骨血里,只要我活着、还在呼吸,就永不会消弭。
      “苗苗,你害怕吗?”
      我说还好。电梯卡在六楼与七楼之间,这次我没这么幸运,被关在了里面。
      “你应该把这些话,当面告诉我的。”
      可我不想看见苏迟的脸。不是怕,也不是讨厌,只是单纯不想看见他。电梯轿厢里有消毒水的味道,一片漆黑里,隐约能听见风机运行的声音,让人不至于憋死。我抱膝缩进靠近门缝的角落,苏迟在七楼跟我说话,声音穿过混凝土与钢铁门壁落在我头顶,有些闷,又有些飘渺,听不真切。
      如果轿厢在此时下坠,我会摔成一块肉饼。而他将在无穷高的地方凝望我死去的身躯,他会为我哭吗?或者觉得解脱?他再也不用为我担心了,一切都会结束。
      我站起来,伸出手,指尖贴住门缝,那里有细小而轻盈的风。苏迟问我想吃什么,我想了想,说,杨梅。
      他迟疑了一下:“杨梅下市了。”
      我说,我就是很想吃。其他的都不要。
      他便叹了口气:“好吧。等电梯修好了,我带你去市里找找。也许还有反季的杨梅。”
      电梯在他眼里不会随便下坠,他不认为我会离开。他理解我的行为,接受我的想法,相信我会遵守承诺,迁就我的要求——他把我当个人看。
      我猜现在能买到杨梅。

      6、
      苏迟不再带我去白大褂那里。他给的药我都吃了,我越来越少梦见过去的事情,他说这样就算是变好了,以后会变得更好。
      我问他,到什么程度才叫好?
      他说,到我可以离开他独立生活为止。
      这样的答案当然听上去很有道理,但如果我被判断为“正常”了,那什么保外就医就算结束,我是不是得回去蹲号子?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在吃饭,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个!原来还是会不情愿的。”
      “之前确实无所谓。”我扒了一口饭。“现在有点不想回去了。”
      苏迟便收起笑容,沉默了一会,放下筷子,手臂横过餐桌摸了摸我的头发:“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些。但是一个人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如果你继续服刑,我会等你出来。”
      这家伙真会自作多情。
      开学以后,苏迟偶尔会带我去他工作的大学,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他有个独立办公室,里面有摆着瓶瓶罐罐的实验台,虽然那些东西我一个都搞不懂。第一次去,我在他的三层立柜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东西,一个小小的、青白色的玉质平安扣。
      “它本来就是属于你的。”苏迟拿出装在绒面盒子里的平安扣,倾身挂在我脖子上。“好了,物归原主。”
      “你怎么找到它的?”
      “我跟警队联系过,他们帮忙的。”
      苏迟跟警察有联系?
      我攥着平安扣,这玩意儿钥匙一样,瞬间让我想到很多东西。我的头脑在过去这段过于安逸的时光里刻意回避了某些事实,例如苏迟为什么要选择帮助我,他既不是社工,也不是穿红马甲的志愿者;他在大学里工作,干干净净、端正体面,走在路上会有年轻的学生跟他打招呼,喊他“苏老师”,听上去就离我这种人十万八千里。
      他不该跟我待在一起,呼吸相同的空气。
      这些反常的要素不得不令我产生了一些其他想法。药物对我失去作用,我又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动不动就对苏迟发脾气,他从来都是好声好气地劝慰我,我说什么他都应着,忍着,不会反驳。
      这更不正常了。没有原则的一味忍让,只会让我怀疑他别有所图。很突然的,我回想起我与他的第一次见面,他坐在会见室里等我,戴一副无框眼镜,手里拿着纸和笔,身上穿了一件——
      一件白大褂。
      他是“苏医生”。
      再去他的办公室,我跟他说我一个人完全可以,让他去上课,不用管我。他走后,等到上课铃响,我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去翻他的文件,东西很多,但是摆放整齐,分门别类,摸清他的习惯后我准确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份诊疗记录。
      办公室没开空调,窗户大敞,窗框上静静躺着一片银杏树叶。
      我几乎分不清哪个是我的揣测,哪个是我看到的现实,因为这份诊疗记录吊诡地印证了我所有预想,就算我不承认,它就是事实本身。
      大约一年多以前,苏迟向他的导师提出了一个假设:是否可以通过打碎并重构一个人的思维模式与生存环境来实现改善精神状况的结果,然而这个课题被他导师直接否决,理由是这项实验的限度无法通过道德范式的考量,换言之,它具有严重的道德风险。
      现在这份诊疗记录告诉我,他还是做了这个实验,我就是他的小白鼠。
      按照实验要求,苏迟对我所做的一切行为都事先预设了结果,带着强目的性,他的付出是为了回报,他的命令必然有所指向;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对我好,因为我是他最珍贵的小白鼠,这个实验是他最重要的项目。
      “实验对象:贺青苗(待定)。”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三个字。所有人都喊我青苗,只有苏迟喊我苗苗,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也是这么喊我的。
      在他的抽屉里,我找到了从我出生到现在所有相关证明文件,以及一大堆照片的复印件,还有与街道工作人员对话的调查记录、少管所里他每一次与我见面的访谈记录、甚至是一本厚厚的实验对象观察记录。
      他知道我喜欢含笑,教师公寓的其他单元楼下都没有这种灌木,只有他导师租给他那套的楼下有。他从几次催眠里获取了多少信息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每个睡不着的深夜他都会陪在我床边,说不定就是在写我现在看到的这些东西。
      苏医生为了完成这个实验,真是煞费苦心。我要是他的导师,一定去跟国家申请弄个什么奖颁给他。
      我慢慢翻看着诊疗记录,如果实验按部就班做到最后,他还需要将我推回去,再次回到噩梦中,从而体现出他这个额外介入因素强大的干扰能力。
      我好像懂了。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他对我的支配与控制,无不展示着他超凡的治疗水平,我的改变与回应,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而他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让我好过。他的欺骗会撕碎我,当然,这些东西他不会在意,毕竟谁会在意小白鼠的死活呢?
      杨梅下市了。但是小白鼠忽然很想吃杨梅。
      反季的也无所谓。

      7、
      我不再吃药。藏起来的药片被我压碎了放进玻璃瓶里,苏迟有所察觉,反复问我有没有坚持吃药,我说有啊,你不是相信我吗?
      他看着我,最后什么也没说。有天傍晚他导师过来了,苏迟让我待在房间里,进门前我看了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眼,老人若有所感,视线与我相接,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但就是让我觉得,他在可怜我。
      我重重甩上门,心想,我他妈不可怜。
      他们聊天的声音不大,我在房间里听不清,后来苏迟高声了几句,我才听分明。
      他说苗苗的情况恶化一定是接触方式有问题,不会是别的地方出错。这个方案不会有错。
      好熟悉的话,那个人也对我这样说过。
      苗苗,我这样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还敢顶嘴,狗东西……
      我不是狗东西,我是小白鼠。苏迟将他的导师送走后来到我的房间,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抱住我。我说你终于要赶我走了吗。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不会的,你不要多想,我不会这样对你。
      我心想,你当然不会这样对我。实验还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你怎么舍得?
      这个月的评估测试依然是他师兄做的。我坐在白大褂对面,依次回答了他所有问题,白大褂惊异于我的配合,与我对话时带了满面笑容,而我亲眼看见他在诊断结果上写着:未见明显改善,伴有恶化倾向,建议更换治疗方案。
      虚伪。
      不久之后,管教老师也来了。苏迟与他聊得并不好,因为他最后摔门走的。我说你们吵架了?苏迟立刻否认,并向我保证他不会让别人带走我。
      我便对他露出笑来,说好,我信你,你一定会保护我的。在你没有治好我之前,我也不会离开你。
      他皱起眉,问我怎么说这种话,发生什么了吗。
      我答他:你们都说我有病,那治病不是理所应当?
      苏迟噎了一下,按着我的肩很笃定地说苗苗,你会好的。
      我觉得这个保证只是说给他自己听。
      小区里,无论乔木或灌木,通通开始落叶。深秋已至。我从银杏树下捡起一片金黄的落叶,苏迟在不远处微笑着凝视我,我没忍住后退一步,那个人就站在苏迟身边,一模一样的笑容,一模一样的视线。
      攥紧手里的银杏树叶,我揉了揉眼睛,那个人又不见了。
      大概是幻觉。
      我确信我杀死了他,躯壳被我肢解,埋在含笑花树下。这套动作我太熟悉了,因为无数个梦里我重复了千遍万遍,我一次次杀死他、一次次惊醒,明白我已经永远失去了爱着我的和我爱着的,血缘维系的爱意比其他虚无缥缈仅靠语言来表达的更值得相信,而我就这样彻底结束了它。
      可那个人还是会出现。仿佛在不断提醒:只要你还记得,就永远无法摆脱。
      那我只好不断杀死他了。除了绳索,我还可以用剁骨刀,海鲜剪,或者塑料袋,电线,甚至是过量的药物,煤气中毒……我人生的后五年里每一天都在思考怎么杀死他这个问题,我有无数种办法来达成所愿。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手里握着剪刀,刃尖上沾着血,苏迟安静地睡在我腿上,没有呼吸。我放下剪刀推了他一把,他的手臂砸在地板上,咚的一声响。
      桌上摆了一个玻璃杯,里面盛了半杯水。我去房间检查我藏在枕头下的玻璃瓶,攒了很久的药粉不见了,我有理由相信它们都在桌上的那杯水里。
      在苏迟身边坐了很久,他没有醒。没有跟我说话,没有对我笑,没有喊口号似的向我保证我会被他治好。
      我终于意识到,我还是杀了他,在我与他相识的两百六十四天后。

      8、
      这个房子真的很大。我走进每一个房间,打开每一扇门,拉开每一排抽屉。脚步声在房间里回荡,空旷,死寂。
      我自由了。可我没有特别高兴,大概是被关久了,看什么都闷。苏迟躺在地板上,我猜他到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其实我也说不好,但我不想死,只能委屈一下他了。
      他的身体正在僵硬。我戳了戳他的脸,拽着嘴角拉成弯弧,想重现一下他的笑容。
      丑死了。
      走进苏迟平时工作的书房,进门时才发现自己在哼唱着什么,是苏迟常在床头为我唱的歌。
      真难听。
      书桌的抽屉已经全被我打开了。随便翻了翻,有我见过的他办公室里那种观察记录,也有一些类似随笔的手抄本,还有一个磨砂封皮的笔记本,扉页上有他的名字,还有一行日期,打开第一页,“今天导师否决了我提出的课题……”
      苏迟的日记。
      我按开台灯坐下来,正要继续翻,指尖干涸的血迹在纸页上留下了一个赤褐色的指印。于是我去盥洗间洗净双手,擦干后重新坐好,开始读他写的东西。
      “十月九日,晴。中期检查。导师依然没有同意我报送的选题,我想不通哪里不符合要求,科学实验总是要有牺牲精神的,如果人人都不愿做出突破,那这个领域将永远是一片虚无……”
      “十一月二十三日,霾。我觉得我找到了想要的那个人。他一定可以帮助我完成实验。我要开始准备前期资料了……”
      就像我推测的那样,苏迟接下来做了很久的准备。他对这个实验的努力值得一个奖杯。
      “三月六日,晴。今天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他比我想的还要瘦,还要小,没有照片上那么好看,但是更加可怜。跟我对话时眼睛始终看着桌面,看不出任何攻击性,虽然管教老师说他不止一次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伤害过同号犯人。都是十来岁的少年犯,血气冲头的年纪,偏偏没人敢找他麻烦,有的是害怕,有的是怜悯。能让同龄人都怜悯——这本身就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我想撕掉这页纸。谁要你们可怜?
      “五月十七日,晴。我接到苗苗了。我发现了,听他说话得反着来。他好像很难正确传递他真正想表达的东西,有某种扭曲的外力迫使他无法说出‘想要’这件事,他的拒绝、他的同意,通通都要根据他的内心想法去猜测真实意图。我找师兄预约了第一次催眠,希望能藉此打开局面……”
      “六月二十一日,小雨。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导师说得对,我不该做这个实验,苗苗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会笑会跑会说话,我怎么能带着这样的目的接近他!那跟他的父亲有什么区别?他的父亲就是禽兽,难道因为苗苗的眷恋,我也要一并学习来吗?简直禽兽不如……我应该终止实验!”
      终止实验。我好像不认得这四个字了。什么叫终止实验?那苏迟后来在做什么?
      “七月十三日,多云。就连在催眠的睡梦里,苗苗都这么痛苦,我几乎要不忍心了。师兄说回忆痛苦一点,对治疗有好处。我姑且相信他吧……当我想到苗苗可能被困在电梯里时,其实还没有很害怕,因为电梯出事的概率很小。可他不在电梯里,他在窗边,像小鸟一样,离扑簌簌飞走只有一步之遥。我吓得不能自已,他的自毁倾向太明显了,我绝不能让这件事在我眼前发生……
      “七月十七日,晴。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幕:摩天轮缓慢爬升,苗苗坐在我对面,没有说话,满眼好奇。他扒着玻璃向外看,天光明盛,将他整个人拢在一片明光里,白得耀眼。他还这样年轻,应该活得更好——我觉得我可以做到。他会变好的……
      “八月二十二日,多云。今天发生太多事了。我和师兄都没想到苗苗会醒,催眠已经进行过数次,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醒来,我怀疑他没有吃我给的药。他一定觉得我背叛了他。我按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神让我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那么痛苦,那么无助。我很少在人前哭,可他的样子,我怎么忍心?我不该骗他的……
      “八月二十七日,中雨。苗苗愿意跟我说以前的事了,虽然是在停运的电梯里。他很怕黑,在电梯里一个人关着,会害怕吗?但我真的很开心他能告诉我那些。他的过去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我明白那使他扭曲的是什么了:不是外力,恰恰是一种内因的驱动力,使他不能接受自己。最痛的不是被爱人伤害,而是被伤害了,却还爱着那个人。这不是斯德哥尔摩效应可以解释的,内外双向归因合力将他推向深渊,他需要帮助。我得托人问问现在哪里还能买到杨梅……
      “九月二十九日,阴。导师知道了苗苗的事,他觉得我为这个孩子花费的时间太多,耽误了课题组的研究……我向他保证不会出问题,出了事我会独立承担……
      “十月十三日,小雨。师兄也认为情况恶化了,让我换方案。哪有那么简单?……苗苗不愿配合治疗,他没有吃药我知道,可我不想逼迫他去做什么……
      “十月二十八日,多云。今天大吵了一架。笑话,包庇?串联?我会随便为一个杀人犯背书吗?苗苗看上去恢复正常了,但我知道他现在每况愈下,这样的他回到少管所,只会变得更糟……
      “十一月七日,晴。他的痛苦,我束手无策。我念过的书都是白念,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他吗?或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这么软弱,怎么能妄想在他这里建立权威……他现在是好好的,未来呢?我能保护他到什么时候?”
      一片金黄的树叶在我眼前飘然下坠。那是我送给苏迟的银杏叶,就夹在这页日记里。
      “十一月二十三日,小雨。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做了一件蠢事。我救不了他,也救不了我自己。我该放弃了。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但结果就是——我没能救他。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苏迟没有错。
      是我错了。

      9、
      我终于吃到了一直想吃的杨梅。就放在冰箱的最里面。反季的水果若要茂盛好似当季,总得显出一种别开生面的不合时宜,那硕大赛过婴儿握拳的个头、艶红更胜浓紫的色泽、饱满丰厚仿佛一触四溅的体态,无不表明了它的身份:这是一颗于瑟瑟清秋里突兀上市的杨梅。
      它不是一颗正常的杨梅。
      它不该这时出现在这里。
      或者这样说更合适:从一开始,它就不应该存在。
      就像含笑花与杨梅,根本就是两个季节的东西。
      我反复扣着喉咙,吐到最后呕酸水。
      满地浓艶。
      后来我再也没有吃过杨梅。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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