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冤相报何时消》兹游九生

2、第二章

　　又过了好些日子，京城终于有了点雨水的痕迹，林苑推开窗，都有几串露水连连砸在她的头上，这是不同于汗水的清爽。轻轻一闻，鼻尖一阵泥土芬芳香。

　　她平日就睡在小厨房的干草堆旁，王婶年轻的时候就碰到过陈老太爷“夜访”婢女住所这遭子事，幸亏她去了趟茅厕，不然也会被一并带去他那昏暗的院子里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听说他还有这臭毛病，婢女们上了锁都没用，林苑就决定老老实实睡在这里。

　　还没收拾好厨房，王婶就早早赶来，环顾四周后，将一蓝碎花包袱塞进林苑睡的那堆干草里头。

　　再抬手抓起一堆厚干草叠好，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才快步走到林苑身边，轻声道，”方才采买我偷听到的，秦家昨夜通敌叛国欲图闯宫刺杀皇帝，昨夜皇上就下旨诛三族。陈家似乎会受牵连，我们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出来讨生活本来也不太需要关心国家大事，不过林苑从小就被父母安利看新闻，所以早在半年前她就主动从王婶口中理清了这个朝代的基本关系。

　　这代统治者跟她也算得上同龄人，当今皇上是亲政不足三年的志学少才，他的皇叔三王爷肖影也才正值弱冠。

　　这肖影算得上是耳濡目染的大英雄了，先帝在时他已经出战镇敌过三回，为君平息过多次宫袭。先帝本想让他承袭皇位，可后来是先帝的小儿子肖笙登上宝座，这其中的恩怨情仇是民间不敢多加揣测的。

　　除此之外，还有鼎立京城的三大家族——秦赵魏。

　　秦家是当之无愧的至高家族，当今宰相、先皇后以及前朝皇后都是出于此，算是沿袭百年的世家了，哪有一夜之间说灭就灭的道理。

　　若真灭了秦，那这皇上抑或是三王爷，怕是把早年心血都花在这件事上了。

　　诛三族更甚诛九族，九族总统也是纯父系血统，三族包括的是父族、母族和妻族。

　　饶是林苑还理不清秦家和陈家的关系，单看陈家老爷做个散朝大夫就能在京城买到五进五出大宅子，摆个寿筵还这般不知张扬，细想也能捋清一二。

　　她们二人想要离开还是很容易的，王婶也算府里的半个老人了，出去采买也不会有人拦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王婶的卖身契。

　　若是陈家存亡，后者接上拿到了那份卖身契，很有可能会给王婶带来横祸。而她的卖身契本就是伪造的，可要可不要，当初也确实是找不到好出处，这里起码有王婶，她才愿意留下。

　　“婶，咱们的卖身契是放哪的呀？”林苑即刻问道。

　　听她说起王传芳才记得这茬，忙道，“在陈老太爷那！这事一般人不知道，他就喜欢收集卖身契，听闻还是用铁制盒子装满的。”她又思索一会，紧皱眉头，”是我冒进了，看来这事得等到他寿筵那天才有机会办妥。”

　　“王婶，你怎么还在这啊，太太那边的早膳还没上呢。”太太身边的小翠碎步赶来，满脸刻薄样细着打量屋内两人。

　　王传芳向来是受不惯这种眼神，嚷起嗓门就道，“少爷的我还没准备呢，太太急什么？”

　　“你！”小翠甩起帕子又不敢骂她，咬牙切齿的样子看着滑稽。她眼骨碌瞥了眼门旁，又耐着性子说道，“那烦请您抓紧功夫，耽误太太本就误了事，少爷们是千万不能耽搁的。”

　　王传芳只是冷哼一声，从怀里拿出个红布带，不紧不慢地交到林苑手上，“你别嫌热，戴着方便多了。”她又轻声叮嘱厨房卫生，就摔着小翠肩膀直行离去。

　　林苑无奈地叹口气，王婶本是个客栈老板娘，炒得一手好菜得陈老爷赏识，就有好几个人牙子连番上门劝着她去陈家厨娘。

　　后来时过境迁，她也遇上点事，不得已才来了这陈家。但她开了多年客栈也不是胡闹着玩的，知道陈家老爷喜欢她做的菜，在他面前都是逆来顺受的模样，对其他向她吆喝的主子却是摆足了架子。

　　老爷曾为了太太将王婶关禁闭，后来发现陈老太爷也吃惯她做的菜，立刻又将她放出来，待遇比以前更甚。这一下，包括太太，也不敢轻易与她杠了。

　　这看着是好事，不过也有几分投其所好的幸运，如果卖身契落到别人手中，还是个抓不到喜好的，王婶这性子指不定会受更多折磨。

　　林苑正准备继续打扫，看了眼手上的红布带，绵绵的质感摸着没有绒的热意，戴上也是适宜的尺寸。她还不清楚王婶什么时候给自己量好了，心头一阵暖意。

　　“来个人，”没过一会小厨房又来人了，林苑放眼望去，刘妈妈肥硕的身体近乎挡住门外的光线，只留下深深的黑影，“就你，去前厅招待贵客。”

　　林苑不禁蹙紧稀疏的短眉，干瘪的小嘴还想说点什么，刘妈妈立刻放大声音，“没听见啊！失了礼是你一个脑袋赔得起的吗？”

　　话落，刘妈妈走上前想揪她耳朵，林苑轻身躲闪，就留她独自卡在灶与火炉之间，冷冷回道，“刘妈妈快些来，别失了礼。”

　　“死丫头！”刘妈妈抓起个器皿就想摔，后又看到林苑头戴着的红布带。很好，她还担心陈老太爷看不到这枝小花骨朵，想不到她自己还妖艳起来了。

　　出了小厨房的林苑倒是一直没想起布带这事，心里想着是王婶刚叮嘱她的不要随便出门。她从未去过前厅做什么端茶倒水的事，刘妈妈来这多半是太太想打压王婶又或是被妙儿挑唆过来整她的。

　　整她还要亲自出马，看来这次是下足功夫了。那她说的贵客，会不会就是，陈老太爷？毕竟陈府上下，这是人们口中最可怖的一个人了。林苑不禁抿着嘴，有些迟疑但还是继续往前走去。

　　“妙儿妙儿，我刚刚看到了！是三王爷！”翠儿快跑回太太院里，激动地抓紧妙儿的手。她们这辈子还能有机会看到三王爷，真真是死而无憾了。

　　妙儿看着比她更急，“快跟我说说他是什么样子。”

　　“特别好看，看着比你我还清瘦，但是很有精神，穿件白袍，他还戴着个皇冠呢！”翠儿没念过书，形容人也是断断续续地说着，手还忙着比划起来。

　　“噤声，皇冠是皇上才能戴的。”妙儿轻拍她肩膀，翠儿才恍然捂嘴。瞧她这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妙儿打算自己去一趟。

　　小跑到正厅，她看到林苑正端着一叠茶点往厅内的方向走去，额头上还戴着块布带，宽大的红布倒衬得她脸小了三分。这就是刘妈妈想出来的阴招？

　　离开小厨房那晚，刘妈妈说有法子整林苑，让她别管这些，只负责多进出厨房盯着王传芳的错处，毕竟她之前找过林苑几次茬，频繁出现在那也不稀奇，妙儿这才应了此事。可若只是这样这样整她，还能让她近距离接触三王爷，妙儿难免不甘心。

　　相比起三王爷这棵参天大树，陈家顶多算棵苹果树，用来暂时乘凉和解渴尚可。

　　爬上参天大树，什么琼脂玉露可谓是享用不尽，她可要多为自己做打算啊。妙儿眼观四方，确认是林苑只身前来，她正走到侍卫站立处，妙儿忙上前拦住她，“哎，你一个帮厨在前厅招摇什么？这里交给我。”

　　几名侍卫站在一旁置若罔闻，陈家的前厅不似旧式传统陈设，与其说是厅房，它更像是花团锦簇的一阁亭子，总统由六根朱红色圆柱支撑，周身通风，花香时刻沁人心脾。

　　肖影是练武之人，这点小动静很快收于他的眼里，他左瞥的方向正好能看到戴着红色布带的林苑。

　　只见她弯身递玉牒，嘴角扬上轻弧。

　　那顶红布带是极衬她的，弯起身来已经遮住了大半边脸。

　　肖影确实能在远距离清晰观察事物，但他发现自己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过久，即刻转眸，陈老太爷正似笑非笑地对着他饮茶。

　　高大的花草在间隔处能及时通风，也能很好地遮挡视线，肖影算着，以陈老太爷的视角，最能抓住他眼球的估计是穿水紫短袄的那个丫鬟，不过红布丫头一身灰白布衣还真是素净，饶是陈老太爷看到了，也不一定会瞧住她。

　　接住林苑手里的玉蝶后，妙儿快步穿梭在茂植中。很快她就要走到里头了，妙儿屏住呼吸碎步垂眸走进来，她先是瞄到右席随意飘动的玉白色袍角，脚步不知不觉往这边移动，刚想献上茶水，就听温和一声，“自然是先向陈老太爷奉茶。”

　　妙儿手一颤，一则是被这声温意酥了心窝，二则是听说坐到主位上的，竟是陈老太爷！这才是刘妈妈让林苑进来的原因！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觉左手臂被一双苍老枯瘦的双手贴紧，身旁那人站起身来沙哑说道，“何为奉茶？就是端茶敬客，第一杯茶，第一份羹先予客者，是我们陈家的规矩。”说着，妙儿的手顺着陈老太爷的力道又再次递向肖影。

　　肖影也不拒绝，笑着道谢便一饮而尽。这杯茶他喝得极慢，慢到妙儿低眸偷看的速度也逐渐变慢，慢到陈老太爷将这些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