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千

1、人造的星空

　　高二那年寒假，群青第一次看到了原版尺寸的梵高画作。
　　那是绘画班组织的参观活动，市立美术馆举办的世界名画复制品展。
　　其实并不是次成功的展览，复制品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什么话题性，加上又是工作日，所以尽管是免费展览，展厅里却也只得稀稀落落几人。放眼望去，那些个认真看画揣摩技巧笔意的，倒几乎全是绘画班上的同学。
　　对于群青来说，这样带着庄重感却又有着微妙滑稽意味的安静环境正好适合他思考一个重要问题：究竟要不要放弃已经学了十年的绘画？
　　在此之前，大大小小的青少年绘画奖群青也拿过不少，他对自己的实力还算有自信。直到高中时家人将他送进这间极富盛名的绘画班后他才发现自己那点成绩在同学间根本算不上什么，哪个同学不是功底深厚，又有谁不是随手就能甩出一打奖状。就连老师评起他的画来都只是说：群青的画，认真是相当认真的，看得出功底很不错，可惜太过匠气。
　　匠气，被套上这二字的名头，简直就是宣告了绘画事业的失败。其实也是可以坚持下去的，群青的文化课成绩相当不错，继续画画，然后像老师说的那样去学个建筑之类的专业混口饭吃，也能保证衣食无忧。
　　可也只能如此。
　　谁都不是甘愿庸碌无为的人，当然也包括群青。他是真心爱着画画，但不必老师来说，就连他自己都知道再难有突破。若是有朝一日这样热爱的东西变成了桎梏又该怎么办？这问题已经困扰群青有一段时间了。
　　就算向家人提及，完全不懂行的父母只觉得自己拿过奖的儿子画的都是好的，他说不好那都是在自谦。十年前小小的群青要求去学画，他们省吃俭用送他去绘画班；可如果他觉得无法再坚持下去不想再画，他们也支持他的决定。群青向来是觉得如此开明的家长是贴心的，可遇到难于决断的事情时，头痛之余，他其实更希望他们可以强硬一些帮他做出抉择。

　　抱着这样繁杂的情绪，群青信步在馆内闲逛着，直到来到梵高的鸢尾花前。
　　画前已经站了两人，他认得那是绘画班上最受老师赞许的杜若和苍，向来以才华横溢灵气过人著称。两人见到他来，稍微挪开身子站到侧面，让出正对画的位置给他。群青站在画前，几近贪婪地看着，他之前在画册上见过小图，极为喜欢，如今见到了真实尺寸的画，在欣喜之余，却只觉得苍凉。
　　“你很喜欢这幅画？”看到他的眼神，苍笑着问他：“觉得生机勃勃？觉得充满激情？”
　　那是很多人会用来形容梵高的话，却不是群青的：“图片上的效果，远没有大幅尺寸上来得震撼。可这幅鸢尾花，只让我觉得有无限的孤寂。”他指着唯一一朵白色的鸢尾：“尤其是这朵，你看它多么疏离，孑然独立。”
　　待他说完，一直沉默的杜若忽然上前半步：“我是杜若，你叫什么？”
　　群青顿觉难堪，他再怎么不济，好歹两人也在同一间绘画班相处了一年半，他早早便记住了苍和杜若的名字，不想人家却完全不记得他。
　　“别傻了杜若，他叫群青啦，就是黛老师常说的，那个很认真的一中学生。”苍明显是想解围，在群青听来却更为沮丧。说到底，自己值得称道的不过只有认真二字。
　　“群青啊，不错的名字。”杜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吧群青，你跟我们走，参观结束后到我家去一趟。”说完，他不待群青婉拒，抓起群青的手就继续向前走了。苍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跟在他们身后。

　　展览结束后，杜若撇下苍拉着群青上了出租车。群青的心中一直是忐忑的，他不明白之前从未和他说过话，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曾记清的杜若为何会邀他去自己家。
　　杜若也没多搭理他，除了开始报上地址后再没有说话，只是半倚着车窗打开walkman拽出耳机听音乐。见他这副模样，群青也不好再去打扰，于是稍微挪动身子远离杜若，占据了另一边的车窗，隔着中间空出的位置偷偷地打量对方。
　　一路无话。
　　杜若的家很大，至少在一家三口仍挤在两居室的群青眼里如此。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家具、浅色的木质地板上铺着洁白的长毛地毯，看上去无比的干净整洁，却和画册里的样板房一样冷冰冰的，毫无人气。
　　杜若换好鞋后拽着有点胆怯的群青继续往里走，并随手指点着：“这是我的画室，不过我想你今天大约不会想看。”还没等群青从他竟然拥有专门的房间当画室这样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杜若牵着他的手走上楼去：“这是我的卧室。”咦咦？去卧室做什么？
　　杜若不顾群青的疑惑，直接用行动作答。当他推开房门时，群青又一次被震撼了。他从没想过，竟会有这样一间房间，墙上绘着梵高的星月夜，占据了全部空白墙面，绵延到天花板，他迈进一步，凝视着漩涡状的星空，整个人就像要被吸入。
　　“太，太美了……”
　　杜若低头，略带矜持地一笑：“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倒不是自谦，他是真的觉得这样一个临摹出的房间算不上什么。而听在群青耳中，也没觉得刺耳，这样的房间，要让他来画也并非画不出来，但终究会有差距，这大约就是匠气与灵气之间的鸿沟吧？
　　“你的房间，让我想起一首歌，.”
　　“Eddi Reader那首？”
　　“嗯。”
　　杜若没再说话，只是径自躺到地板上。群青犹豫一下也躺了下来，两人肩靠着肩，一起凝视着天花板上那片人造的星空。
　　烦躁的心情逐渐放松，群青想，是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