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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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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要回家了。
从停车,到上楼,到冲热水澡,到躺在床上,这消息始终无法渗入他的脑海,像浮在水上的油星。
李兆赫打开手机,和哥哥的聊天信息还停留在三个星期之前,他想和李兆微分享进入理想公司的快乐,而大哥第二天才回复一句“挺好”,糊弄学十级。
大哥没有告诉他航班信息。妈妈也没有打电话说大哥回来的事,大概连妈妈都不知道李兆微要回家。这个家不能没有大姐李兆敏,作为李先生第一任妻子的大女儿,继承了大部分家业,也继承了大部分家中信息。
经历三年风雨,李先生终于决定关闭在南美的分公司,让他的儿子回到中国。
不知道大哥回来住在什么地方。
三年前,大哥在家里公司工作,不愿意住李家主宅,回到他高中住过的月亮城住,然而大哥被李先生赶走的第二天,大姐就把房子挂牌卖掉,前后手续时间不超过一周。尽管一年后月亮城房价暴涨,大姐却没有流露出太多后悔的情绪。房子是她的,她不觉得亏,就没人能替她难过。
李兆赫不懂生意经,不知道大哥在南美支撑得怎么样,偶尔听大姐在家打电话,和财务谈起大哥分公司,语气里轻蔑又有一点钦佩,大约是不赔,偶尔稍微有点进账,居然混得还可以。
三年前,李兆微完全不懂西班牙语,临走两个月才开始从零学习。他本不用这么拼,不过是父亲和不听话的儿子在疯狂角力,只要他跟李先生服软,李先生一定不会让他离开。然而大哥宁愿熬到凌晨和西班牙语奋战,也不愿意跟李先生承认错误。所以,他顺水推舟地坐上了红眼航班。
赢家李兆敏亲自早起,凌晨三点半准时赶到楼下,将输家李兆微送到机场,并亲眼见证他的离开。
李兆赫无从想象车上的刀光剑影,也始终无法理解大姐和大哥的关系。确实,大姐和大哥,和他,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但是父母离异再婚之类的事,并不是他们兄弟俩能置喙的,妈妈毕生的努力就是嫁进李家,不高尚,却也轮不到做儿子的来指点。更何况他听说李先生的前妻离婚后远赴美国攻读法律,现在已经就职洛杉矶某律所,并于两年前再婚
人生多风雨。
幸好这一切都要过去了,大哥终于要回到他的身边,
信息框显示一个圈起来的1。李兆赫点过去,是黄义铖。
看到他名字,李兆赫全身僵硬,这才想起自己忘记报平安的事。和大姐在路上的谈话太不愉快了。大姐几乎把他当成一只金丝雀,或者是没有生命的东西。
对大姐的怨怼甚至传达到黄义铖身上,他第一次感觉黄义铖没那么可爱,早就认识他,却装作不认识为了接近他煞费苦心。
然而黄义铖是唯一一个愿意理睬他的人。
或者大姐弄错了黄义铖的态度,她认识一个人困难,不代表李兆赫认识这个人困难。
李兆赫收拾心情,告诉黄义铖他已经到家了。黄义铖的对话框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然而输入了半天,只出现了短短的一个字回复。
嗯。
李兆赫忽然有一种冲动,毫不犹豫地按下视频通话,片刻后,黄义铖带着诧异的神情出现在镜头里。李兆赫不等他表演完谈话前的社交辞令,直接进入主题。
“你知道我哥吗?”
黄义铖微一迟疑——也可能是信号的问题——说:“知道。怎么了?”
“我哥要回家了。”李兆赫迫不及待地说。
“你哥要回家了。”黄义铖重复了一遍,“怎么了?”
李兆赫向后平躺在床上,举着手机,叹了口气,又翻身把手机架在床上,拄着脸,对黄义铖说:“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哥和我家人的矛盾好多,这次他回来,还会把他对象带回来,那个对象,和我家里矛盾更大。一想到他们要回来,我现在就感觉胃里不舒服。”
黄义铖的背景变化,显示他在走,走过客厅,坐在沙发上,接着镜头不再晃动,显然把手机固定好了。
他稳定地对着屏幕,说:“我听说过你哥哥的男友。是不是那个长得非常漂亮,在精神病院呆了很久的人?”
“是。”李兆赫坦然承认。
黄义铖果然早就知道他。
他以为自己会生气,没想到浮现的情绪竟然是轻松。既然知道哥哥这对疯子情侣,就不必想办法掩饰,更不必面对他未来可能出现的惊讶表情。
带着一点好奇,李兆赫问:“你怎么看?不觉得我哥和他对象这样很奇怪?”
黄义铖沉默片刻,微微苦笑,说:“……很平常啊。”
“很平常吗?”
黄义铖叹了口气,反问:“你说的奇怪,是什么地方奇怪?”
李兆赫一怔,愤慨地一咬牙。
“……从头到尾都不正常。我哥和他,是同性恋人噢。我现在当然不歧视同性恋,但是我哥和他在一起是好多年前的事,你能理解吗?我才上高一!而且我哥为了他,这些年来,每年都是和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这不奇怪吗?而且他和我哥相处也不正常,就没有正常的地方!”
黄义铖又叹了口气,说:“你不歧视同性恋,倒是挺讨厌你哥啊。”
“……”
李兆赫从鼻子里长出一口气,咬着牙说:“我不讨厌他。但他没必要为了那个人抛弃那么多。”
黄义铖仔细地凝视着他。在他的凝视里,李兆赫后背升起一股热气,急忙切换屏幕,让自己的脸占据屏幕正中。但他无法控制黄义铖的镜头,也无法控制屏幕另一端的眼神,只好反手把手机扣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被注视的失措,黄义铖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被子里嗡嗡地响起来。
“你没体会过,被恋情冲昏头脑,想要抛弃一切的热情吗?”
李兆赫重新抠出手机,说:“那种热情是冲动,被一时的荷尔蒙冲昏头脑,属于傻子行为。如果你说我哥是一时傻子,那我倒是苟同。”
黄义铖无奈地笑了,摇摇头,仿佛嘲笑他是个傻子。李兆赫忽然想起回家路上李兆敏说过的话,垂死病中惊坐起,问:“大姐刚才说,这个实习是你帮我找的,是真的吗?”
黄义铖一时有些语塞,眼睛短暂地瞟向镜头外。李兆赫真想从镜头里伸过去手,抓着他领子用力摇晃一番。
黄义铖终于直视着他,说:“我确实问了达拉游,但我只是问问他们缺不缺人,有没有收到你的简历,怎么想你;我没有逼迫他们,没有做任何李兆敏暗示的强迫行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李兆赫向后靠在床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想回忆主美、长发对他的评价,但他想不起来他们的原话,只能记得空气中浮动的不满,记得他们不耐烦地咋舌。
“听小兆姐说,主美对你不太满意,是怎么回事?”
李兆赫摇摇头,不想提起,也不知道怎么提起。黄义铖换了个问法,柔和地说:“你喜欢这个工作吗?”
李兆赫又摇头,随即想到黄义铖可能误解自己的意思,说:“我不知道。现在我对这个工作的了解,还不足以评价。只能说,它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所以……”
他以一个轻微耸肩结束了自己的话,自己都觉得空洞无物,黄义铖却严肃地点头,继续问:“你在这里做的,和你以前做的不一样吗?”
一阵无法抑制的凄苦涌上心头,李兆赫头顶着床头,凝视着天花板,说:“不一样……总觉得我现在是在搬砖,不是在画画;项目里不是大量细碎的工作吗,全是我的。人际关系也不一样,以前的人际关系很简单,在这边变得很复杂,仿佛我听不懂别人说话,也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听懂我说话。有点累。”
“我希望你能做喜欢的事。”黄义铖严肃地说,“如果你的喜欢不足以抵消你的疲倦,那就放弃吧。”
李兆赫低下头,拿过手机,想看他的神情。
“你好像挺希望我换工作?”
“我希望你快乐。”黄义铖说。
这句话直接戳了李兆赫的hhp,他大笑出声,看到黄义铖的困惑神色,笑得更大声。这句话不应该出自一个朋友嘴里,更应该是他爸爸的台词。
手机最上方的时间马上要进入下一天,李兆赫伸个懒腰,说:“我得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继续搬砖。”
他朝黄义铖摇手再见,等对方说了句晚安,便挂断视频电话,向下一滑钻进被子里,又探出半个头,看着微信里尚未退出的黄义铖聊天页面。
我希望你快乐。
真应该让黄义铖把这句话打字发过来,他就把这句话放到最大后截图,当成桌面保存。
他倒是也希望自己能快乐,但他总觉得快乐应该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上。比如出神入化的设计水平,比如坚定不移的人生理想。然而他现在一无所有,空有一腔热到焦躁的冲动,像一个烧到了七万度的锅炉,充斥着远远超过极限的压力,徒然烧坏自己,易燃易爆,却不能向外推动一丝一毫的产出。
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然而,他只能在握着画笔的时候得到平静。反复涂抹颜色让他忘记烦恼。
只要身在业内,就能一直听到天道酬勤的鸡汤。某某是程序员,业余画画,成了插画大佬;某某从零开始苦学两年,被暴雪录取为正式员工。总有人天赋和努力并存,从激烈的竞争中胜出,成为流星般璀璨的传奇故事。他们的光芒照亮了李兆赫前进中的黑暗,他的努力还没有达到拼天赋的地步,先努力,再说其他。
找一份工作并不需要太高的天分,他又不想当名垂青史的插画师。
他的思绪又回到大哥身上,近乡情更怯,虽然他才是那个身在故乡的人。
他想念大哥,小时候妈妈总是不在家里,他和大哥相依为命,在大哥情绪稳定的时候,是非常好的哥哥。会做饭,会做功课,会看天气,在雷雨之夜会抱着他,不让他被雷公电母带走。
温柔可靠的哥哥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是代替他被雷公电母带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