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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魂尽泥沼因果终轮还(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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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沉黑色的手杖高举,而后蓦地落下,定定指向人群中的某一个点。
“诅咒的源头就在你们之中——世子殿下,别来无恙啊。”
少宁当即骇白了脸,对此刻的状况显然始料不及,他整个人抖了一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璃瑛。
璃瑛低眸,指尖默默攥紧。
他并不认识这个自称巫神的女子,又何来别来无恙一说?
众人惊愕,他们不知道这女子口中所指的世子殿下是谁,但他们也并不傻,缓过劲来后,表情纷纷开始由惊转疑,这女子随手一指就是一个殿下,那换个人披身黑袍再指一指,岂不人人都能是天王老子?
他说是就是,万一就是个骗吃骗喝的骗子呢?!
排头的老峰跟了自家将军多年,此刻察言观色,知道有些台面上的事自家将军不好出言,心中明朗,便大着胆子开口质问:“胡说八道!三国都灭了,这里何来什么世子殿下?”
女子低低一笑,倒也不急,轻声细语,却如诛心的毒刺一般字字扎来:“恶诅之源,璃瑛殿下,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我都说了你丫没事甭在这胡说八……”这女子避重就轻,老峰更怒,当即开骂,然话到一半却戛然而止,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世子殿下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们这大队人马里,确有一人,名唤璃瑛,因为勤劳能干,头脑灵活,心思缜密,给老峰印象极深,也极好。
……可怎么会?
老峰顿时心如乱麻,可细细一想,和璃瑛少年同住一帐的另一个少年,平日里,似乎就是唤他殿下……?
最开始,这声殿下确是叫人听着怪不习惯,但没人去当真,只道是栾洲三国覆灭,没了君主和规矩,小孩子们才随口喊来扮家家过过嘴瘾,没人会去在意这声殿下叫得到底孰真孰假。
队形开始有些乱了。
众人态度模棱,疑惑更甚,没有指责泄愤,没有喋喋怒骂,而是十分默契,不约而同地向两边的空地后撤,孤留两个少年立于原地。
少宁心里慌恐,被几十双质疑的眼睛齐齐盯着,叫他浑身如炸了蚂蚁窝,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发躁。
他默默拉住了璃瑛的衣角,咬着嘴唇,眼神不敢对焦,浑噩地投在地面,怔怔地随机放置在某颗小石头上,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用想、不用看,就能得到什么安慰一般。
“……胡闹!”护犊子心态让老峰怒不可遏,“就算他是你说的什么世子,那又怎样?你要如何证明他就是招来天罚的恶诅源头?我告诉你,你今日若是拿不出证据,我他|妈第一个不放过你!!”
“哈哈哈。”女子笑得轻盈,全然不惧,坦坦然道,“这是自然,首先,我这里有人证,只是不知道,人证在你们这里,作不作数?”
闻言,一直杵在她身后的那个人缓缓往前一步,抬起手,掀去了头上的兜帽。
少宁畏惧,却也没忘一直用余光留意着前方的动向,而当兜帽掀开的那一刻,他惊了。
这个人,正是在那间土屋里忙碌着给那些伤患上药的其中一个男人!
虽然不过三两照面,但璃瑛也认出来了。
男人脸上有一道骇人的血疤,还很新,应该是最近刚受的伤。
他两眼灰沉,声音低哑,缓缓道:“我可以作证,那个人,就是巫夷国的世子殿下,命唤璃瑛。我本乃巫夷国人,在皇宫里当差,天罚落下的那一日,我因家中有事,临时找人替了值,出了宫,这才逃过一死,幸免于难。在场各位应该没人比我更清楚,天罚前的那场大战,就是因为他——若不是他用骨血祭蛊,下令纵那蛊兵屠|戮沙场,便不会有那场无妄之灾!”
老峰并非巫夷国人,但闻及此,表情也是一变,并不好看。
……莫不是传闻属实,真是这么个单薄的孩子招来了这灭顶之灾吗?
“如若你们不信,我再说一个佐证,就看你们敢不敢试了。”男人低声哑道,嘴角挂着一抹笑,渗人至极,“这个世子殿下,是个怪物!”
语气骤然加重,引得本就警惕的众人发出一阵惊哗,本能地后撤,将距离拉得更开了些。
老峰强压着澎湃心头的无名怒意,大声驳斥:“你又有什么证据?胆敢在这里信口雌黄,信不信老子明天就让你出不去这深谷!”
“老峰。”高处传来沉沉一声提醒,“让他把话说完。”
老峰闷了一肚子火,朝地上愤愤啐了一口,不说话了。
作为过来人,他很是喜欢璃瑛这样有能的少年才干,有胆识有头脑,不浮不躁,说话一语中的,谈论问题漏洞,一抓一准,效率奇高,应对的办法也层出不穷,智囊一般,老峰是打心底里喜欢和佩服。
可半路不知打哪冒出来的这劳什子巫神,一来直接就把他们这宝贝给掐了,他能不躁吗?
只是人心不可违,说到底,他们和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半路兄弟,聚在一起也不过一年,当下乱世,人心隔阂,并不是今天我给你一口酒喝,明天你给我一盆肉吃,一来一去,那便是铁打的兄弟。
不是这样的。
或者说,已经不再是这样的了。
男人声音嘶哑,犹如锯木,灰败的双眼死死盯着对面那个被人群孤立开来的人:“他是怪物,他不会死。”
这一句话,足够让原本犹豫动摇的人们崩盘了。
若是一个人不会死,那是什么概念?
那便是异类!
异类,可不就是怪物吗……!
“你放屁!”老峰怒极呵斥。
男人笑了起来,表情却无比僵硬,笑容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让那笑容生生僵在原地,叫那张脸光是看着就足以叫人心生惧骇,四肢发凉。
“是不是放屁,你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老峰还想说什么,但身后传来的低低窃语却叫他未语先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传闻里的世子,就是他吗,竟然这么年轻……?”
“对,就是他……”
“你能肯定吗?就这么说。”
“……能,实不相瞒,我是巫夷国人,我们坊间有话本传阅,他和画里的人一模一样,我先前就有些怀疑了,但我没证据,又怕动摇人心被将军赶出去……”
“照你这么说,他真的就是巫夷国的那个世子,那个罪魁祸首了?!”
“可巫夷都灭国了……他怎么还活着……?”
“哼,灭国?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栾洲三国,哪个国家还在?朝枝国,还有我们南生国都灭了,巫夷国不灭,那不是岂有此理!”
“……可方才那巫神说,他不会死,什么意思?是长生吗……”
“就是受了伤也能愈合吧?可这世上哪来的不死之人,天黑也不能这么说胡话啊?”
“……会不会,跟天罚有关啊……?”
“不会是用天罚换来的长生吧……!”
“……可就算真是这样,我们又能拿他怎么办?”
“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这可不就是个怪物吗!他一个人的血,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还是说你们其实特愿意跟怪物待在一块?”
……
老峰越听火越大,原本这里的规矩就是不看国别,大家一起出力建设,努力生活,可这两个混账一来,叫他们所有的理想全部都付之东流,毁于一旦!思及此,老峰便更是一口气憋闷在胸中,无处可泄,气急之下,逼得他抬头去找自家将军求助,不料却他求来的,竟是一个无声的摇头。
……此事并非你我之力可控,就算我们挡下,他们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少宁颤抖得厉害,四面八方的只言碎语逐渐开始刺耳,毒针一般往他的耳朵里刺去。
而许是被逼急了,他竟不知从哪里涌上来的勇气,猛吼一声:“——滚犊子!你们都瞎叫个屁!我家殿下才不是怪物,他是好人!”
一吼落定,一干人等始料不及,顿时息声,一脸惘然。
帐前传来男人锯木般令人反胃的低笑。
他讥讽:“啧啧……是——你家殿下是个大好人啊——啊我呸——!还殿下……你一个小屁孩没见过世面,我便懒得跟你计较,可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当初是谁祭了蛊,使了卑鄙无耻的招数纵蛊兵大肆屠城?”
“若你不信,可以再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哪个人说不是你家殿下招来的天罚,让整个栾洲变成现在这副鬼模样。老子今天就告诉你!但凡有一个人说不是,我原地学两声狗叫给你听!不,让我给你当狗都行!!”
少宁气急,却找不到理由反呛,急得脸眼通红。
璃瑛垂眸,看了少宁一眼,片晌后,点了点头。
少宁蓦地一怔,积压已久的泪水顿时滚涌而出,双唇止不住地撇颤着,用力地摇头。
璃瑛轻声安慰:“阿宁,听话,我不会死,但你的命只有一条。”
少宁揪着他衣角的手猛地一攥紧,随后,动作极缓地,慢慢松开了。
他向后撤了一步。
璃瑛看着他后撤,眼神平淡,心中慰藉。
天罚降世后,再醒来时,他便觉得自己整个人没了半个。
这是一种很诡异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感觉,仿佛三魂没了七魄,一道天罚,将他的灵魂生生劈没了大半。
他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好像有很多情感,在他醒来后,就不大能理解了。
他为此想了一路,究其原因,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就像现在,看着有人口出狂言,对他肆意抹黑,听着四面八方围堵而来的妄自猜疑,看着少宁听了他的话,求生自保,步步后退……
此刻正在他面前发生的这些种种,除了叫他觉得有些疲累之外,惊惶、恐惧、焦急、愤怒……该有的情绪,他一样都没有。
在加入这个大部队的第一天晚上,璃瑛就留了心眼,给少宁指了一条后路。
……若是有朝一日,我为千夫所指,你要记得,明哲保身,马上掉头,成为那千夫中的一人。
少宁毕竟还小,十来岁的年纪,鲜少与外人交道,心性便更显稚嫩,又或许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不愿去面对璃瑛说的这种情况,觉得定不会有这么一天,便将这句话当作了一个笑话来听,甚至还不时被他用来借题发挥,拿来打趣——
“若是我成了那千夫,殿下一人岂不孤单?我是轻松了,还能多骂两句平日里骂不来的混话,殿下是觉得我人间疾苦尝得少吗,怎的这般折煞人呢?”
璃瑛知道他听进去了,笑了一笑,不再提了。
可少宁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天,竟会来得这样快!
他往后撤了一步,又一步。
他有种错觉,他觉得自己每撤一步,便是一道鸿沟划地,把他和那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生生拆开!可若是自己后悔往前,便定然要跌入这深渊沟壑,到时,就算再想抽身,也是百口莫辩,身陷囹圄,万劫不复。
……说到底,还是自己胆小啊!
人群中的高个子少年见少宁开始后撤,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直接认定自己的好友是被人诓骗,现下谎言戳破,好友定然是难过不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才会哭得这么伤心。
他快步上前,将人一把拉向了自己,一直退到身后的人群。
少宁毫无防备,只觉得若是他再不止步,这道道鸿沟他就再也跨不过去了,他抽噎着,脱口哭出了声:“……不要。”
眼看少宁心绪不稳,即将前功尽弃之际,璃瑛看向了少宁身后的高个子少年,冲他点了点头。
高个子少年怔了怔,随即了然,一把抓住少宁的胳膊,发了狠劲,用力一掐,压低了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骂道:“别白费了你主子的一片苦心!”
少宁痛苦,跪在地上,两手压地,狠狠将十指收紧,在泥地上留下指尖抓挠的轨迹,止不住地哭噎。
众人所想,无一不和高个子同样,这么一下,只觉得少宁这孩子越发地可怜,更是将所有的厌恶与恨意一滴不剩,全部发泄到了那个“诓骗”他的人身上。
于是,原本上不了台面的悄声议论,变成了光明正大的指责,最后,到义愤填膺的怒骂。
四面八方的恶意朝璃瑛劈头盖脸的掷去。
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但那一身的凛然,仿若正义的化身,却又叫人觉得他们应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甚至连一些细节都自发填补得十分到位。
巨石上,将军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他和老峰什么也做不了。
乱世之中,他们也是拼了老命才活下来的,他们煞费苦心,才辟出了这么一隙烟火,一隅之地,他们的命只有一条,加上他们一手组建的这马虎能算得上安稳的“居所”,便更不会拿这些来当做义气的赌注。
在乱世里,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他们光是活着,就已经很艰辛了,可若是有的选,即便下一刻就是末日,他们也想睁着眼,看到最后。
没人会想死……
所以,若是真如这巫神所说,这个少年拥有不死之身,就算受再重的伤,也能愈合,继续活命,而既然有着这么一副顶好的底牌,那么,就算为了他们牺牲掉几张,他也仍是那个能走到最后的人。
只需要他在指认的过程中,受那么一点点的小小的苦,就能换下他们这百来十号人的命。
将军不傻,命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即便在那个巫神女人的威胁下屈身低头,只要能换来这寸土安平,那也算值了。
故而,众人被下蛊的这件事,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也包括老峰。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说不出口。毕竟,人心一旦乱了,就会像那决堤的黄沙之水,再难控制。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个“居所”
……和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