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无墨不成书》kreep

57、缘自龙茔，冥冥相续（四）

　　将打昏的人放回到石床上，璃瑛爬下床，顾不得腹上的伤口，首当其冲，先将衣服裹紧穿好。

　　肩头红了一大片，璃瑛皱着眉，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心想，下手真狠。

　　又或者说，这柔千香之蛊才是真的恶毒。

　　不敢再耽搁，将盆里的方巾打湿，也不弄干了，索性来了个狠的，直接就往少年的身上招呼，几轮下来，颇有攀升之势的体温再次被强行压了下去。

　　独留着伤口所在的靠近肢端的半条腕臂，放任它的温度扶摇直上。

　　很快，一道偏深的红色自少年的心口浮现，似是对现有的生存环境开始感到不满，那条约莫拇指粗|长的深红色隔着皮肤，在原地转绕了几圈，过程中，甚至让少年心口的皮肤隆起了一道异痕。

　　它在不安。

　　失去了原本湿热的环境，让那蛊虫肉眼可见的开始变得焦躁起来，它的一端在不断地试探，直到仔仔细细对着四面八方都探过了一遍后，终于将目标锁定在了某个方向上。

　　……很好，起效了。

　　璃瑛蹲守在旁，目光锁在那道缓缓前行的深红之上，似是因为温度大片的骤降，连带着体内的蛊虫也一并受到影响，动作也跟着慢了许多。

　　璃瑛盯着它，目光专注，直到深红之色完全没入那截滚烫的小臂，他才微松一口气，将湿漉漉的方巾搭在了冰火交接之处，然后，缓缓朝着肢端推进。

　　那道深红因为重拾了适宜的暖意，颜色开始变淡，却不料又是一阵凉意逼近，顿时红了一瞬，缩着身子继续往肢端残存的火热游去。

　　直到蛊虫快接近手腕的伤口处时，璃瑛抓起早已在冷水中候了多时的另一条方巾，裹扎在了少年的手掌上。

　　璃瑛长长呼出一口气，两手端起那条手臂，放到眼前，用嘴覆上了那道尚在淌血的伤口。

　　两个少年的眉头几乎同时一皱……

　　柔千香之蛊一旦种下，再次接触空气便会消亡，故而此蛊狡猾异常，若是没有接替的热源，它是断然不会冒头的。

　　腥甜的味道顺着唇瓣渗进口腔，染过舌尖，璃瑛眉头紧拧，闭上了眼睛，仔细感受着即将到来的那道异样的碰触。

　　许是温凉的触感对于这具因为中蛊而变得敏|感至极的身体来说过于刺|激了，石床上的人皱了皱眉，竟在这紧要的关头醒了过来！

　　此刻的二人看不见的是，那已然攀上脖颈高处的大片绯红，在这唇腕相接的过程中，开始悄然褪去。

　　石床上，少年醒了几分，意识回笼了不少，他侧着头，睁大双眼，看着这个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面容清致的少年。

　　瞳孔蓦地一缩，他猛然看见对方褶皱衣领紧裹着的白皙的脖颈之下，是一片不自然的淡红，几道像是抓痕一样的痕迹没在其中，若隐若现。

　　少年齿间微颤，眉头皱得更紧，难过地闭上了双眼。

　　石床的另一侧，那只空着的手带着颤抖，缓缓发力，攥成了拳……

　　手腕上的温凉在下一刻剥离开来。

　　那一瞬，少年发紧的心头一下子就松了。

　　他半边眼睛悄悄撑开了一条缝，看见跪在床边的人身子一转，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水。

　　不可思议的是，血水落地的同时，竟从中升起一缕焦烟，还没等焦烟蔓开，口鼻便被拧干的方巾掩住了。

　　他慌忙地闭上了眼。

　　感觉到方巾上的力道离开，片刻后，便是一阵隆隆的低响，像是石门打开的声音。

　　他没敢睁眼去看，也没有听到石门再合上。

　　像是等待着什么一般，身上也没了折磨已久的燥热难耐，渐渐的，意识开始飘忽，还没来得及等到什么，他便沉沉睡了过去……

　　……

　　翌日，仍是那阵石门的低隆声，将他从那一夜乱梦中拉了出来。

　　睁开双眼，少年望着头上灰暗的石壁发了一会儿呆，将发直的目光分了些许给壁边烛台中的火光，才堪堪将记忆一点一点地拢回了脑中。

　　他昨晚……都做了什么……？

　　缓缓抬起手，腕上已然不见那道骇人的伤口和濡淌的鲜红，只有一道干净的绷带乖巧的缠在上面。

　　“……你醒了？”一个稳淡的声音从一侧入耳。

　　带着从容和些许微末的凉意，这声音听上去不卑不亢，不疾不徐，竟叫他莫名觉得十分悦耳。

　　少年循声，侧眸看去。

　　只见昨夜那人站在门边，两手端着一块简单的木制托盘，就连上面的汤碗汤匙也是木制，表面磨得平整光滑。

　　走近些时，一股清淡的汤药味便飘了过来。

　　少年默默地看着他将托盘放在了近处的石台上，又端起碗，对他道：“喝吧，好得快些。”

　　少年不动，就这么看着他，眼底不带任何表情。

　　他看见那张血色偏淡的薄唇无奈一般抿了抿，执着汤匙在碗中舀了一勺送入嘴中，似是因为汤药苦涩，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你看，没毒，喝吧。”

　　少年垂下了眸子，默默咬着嘴唇。

　　他不是不想接，而是他方才抬手间才发现，他十根手指皆是发僵发硬，根本使不上劲……

　　他怕接过来，将碗打翻了。

　　但不接又像极了不承他的情，无礼至极。

　　左右为难着，便就这么耽搁了。

　　身旁传来一声叹气。

　　对方在石床边坐下，用汤匙搅了搅碗中的汤药，舀起一勺，仔细吹了吹，送到了少年的嘴边，他道：“抱歉，是我疏忽，你的手，应该还不是时候。”

　　少年望着他，眨了眨眼睛，竟十分的乖巧，将那张起皮干裂的嘴唇微微打开。

　　汤药灌进去，毫不意外的，少年皱起了眉头，几乎连眼睛都快闭上了，却又死撑着，强装镇定。

　　“……是有点苦。”璃瑛说着，又舀了一勺小心喂下去，“但这里没有甜的东西，你且忍忍吧，实在苦便缓缓再喝，若是吐出来，我便算是白喂了。”

　　少年不说话，牙齿咬着嘴唇，望着他，眼底竟是泛了些红。

　　思量了片刻，决定还是先不喂了，璃瑛将汤药放到了一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按下了门边的机关，起身出去了。

　　石门隆隆合上后，躺在石床上的人才爆发出生生憋了好一阵的呛咳——

　　石门外，璃瑛默默低头，心想：“死犟。”

　　放眼整座龙鸣山，别的没有，草药倒是富足，遍山皆是，托这座“灵山”的福，自己身上的伤好得倒比在宫里时还要更快一些。

　　但相对的，良药苦口……

　　能忍到这种程度，已是很厉害了。

　　若不是他早已习惯汤药的苦味，怕是喝不了几口就该吐干净了。

　　不过这倔强性子，倒并不叫他讨厌，相反，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救他了。

　　这个少年在最后一刻，都在给自己谋求生路，不惜拉上敌人的一条性命，作为陪葬。

　　中了柔千香还能这么犟的，这大概是头一号吧。

　　若照书中所述，当柔千香所致的绯红之色蔓至腰际时，宿主基本上就已经动不了了。

　　在门口站了一会，掐着时间，他拍下机关，走了进去。

　　少年一如他方才进来时的样子，一脸平淡，不带任何表情，只是看着他进来。

　　连眼眶里的红意都消得一干二净。

　　璃瑛端起放在石台上的木碗，执了汤匙，缓缓搅匀，递到少年的嘴边。

　　这回，汤药还没入嘴，少年的眉头便先皱了。

　　璃瑛轻笑：“怕苦？”

　　闻言，少年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眼底竟是有了些不甘，将眼神别到一边，片刻后，张开了嘴，狠狠含住了汤匙。

　　汤药一路苦到了脚底。

　　不多时，一整碗汤药便一滴不剩，全入了少年的腹中。

　　喝完药，他当即将整个头都别了过去。

　　将空碗放在了托盘上，嘴角不觉抿出了淡淡的一抹笑，璃瑛端着托盘，转身出去了。

　　这一碗下去，怕是要哭了……

　　在幽闭的石室中，分不清昼夜，捏不准时间，就仿佛入了棺材一般，将人闭锁在这当中，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但相对的，外面的人也找不到他。

　　虽然一时觉得不适，但适应了之后，似乎……也并不坏。

　　石门开了，少年摆头看去，余光瞥见，这间石室的外面，似乎还有一间石室？

　　不出意料的，进来的还是那个人。

　　是他的恩人……

　　这么想着，目光便在他的身上多留了半刻。

　　恩人身上的衣服还和昨天的一样，衣着发带，皆是深色，肤色偏白，一握黑发束在脑后，似是为了方便，又将那握黑发整握盘起，用发带扎紧。发式虽古板，却架不住那张清致的面庞，五官单看，虽不很出挑，但同时放在一张脸上，味道就完全不同了。

　　若是一直这么看着，便会莫名的让人感到……有些醉人。

　　加上他举手投足，矜贵稳淡，从容清致，便更是让人看着觉得越发的赏心悦目起来。

　　主观忽略了少年一瞬不瞬的打量，璃瑛自言自语一般，淡淡道：“现在戌时，外面已经入夜了。”

　　少年微怔，收回了目光，别向一旁，不敢看他了。

　　他怎知自己心中所想……？

　　石门又是一阵隆响，少年一愣，忙回过头去。

　　……又走了啊。

　　少年垂下了眸，他本来，没想过还能活……

　　可不知怎么，许是本能驱使，当身体燥灼难耐，深感死亡逼近之时，他的身体就这么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才得救。

　　记忆虽然模糊，但还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

　　他隐约记得，在山中的某块巨石旁，自己发狠了一般掐着对方的脖子，起初对方还会挣扎反抗，可到最后，他好像是……自己将手放开了？

　　望着头上的深灰的石壁，少年双眼渐渐放空，就这么呆呆地望着……

　　……他想活，可救他的人，却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