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夜半酆都（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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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庆开幕——
雕花的檀木屏风旁，乌鸦头蒙了白翳般的两眼勾勾发直，枯瘦的双腿不时发软，腿一软，宽袖中，黑漆的羽毛便跟着簌簌落下几根。
他心想：活着不好吗？紫烛大人，那可是青爷的人啊……！
小庆开幕后，紫烛便从秋千上轻身飞下，坐在了夜影身后的屏风顶上，摇着羽扇，好不悠哉。
乌鸦头用力抖了抖袖子，脚边的片叶黑羽当即变成了两堆，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打起精神的同时，也薅下了脸上的几搓软羽。
它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
在长桌前站定，乌鸦头心里嚎得可怜，却又欲哭无泪：不过主持个游戏，谁来不行？为啥选我——？？？
但饶是它心里头再挣扎不愿，顶头便是紫烛泛寒的目光，它除了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外，根本别无他法。
几句简单到位的寒暄贺词后，乌鸦头朝身侧的椅子抬手示意，准备逐一介绍，然而刚要开口，却突然语塞了。
夜影就坐在离他最近的排头。
乌鸦头不安的冷汗涔了一身又一身，心中念头已然百转千回，却仍不得解。
这该怎么介绍……？
青爷的人，直接问名字？……若是青爷回来，枕边风呼啦一吹，会不会直接过来，取了我的鸟命……？
“……”
乌鸦头默默回头，望了一眼屏风上泰然自若的绝色佳人，意料中的，不待那双狭长的眉眼给出回应，它便十分自觉地又将头摆了回来。
短短一瞬，竟叫乌鸦头有了一种在生死间挣扎了数度的错觉。
他只好将目光投向了夜影，勉强挂笑，颤着声：“这位……爷，敢问您……贵姓？”
夜影也颇为不解，前后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乌鸦头的态度和之前大相径庭，看他的眼神就跟看瘟神似的战战兢兢。
夜影想不通，便索性不想，用了在客栈时随口拟的名字：“阿黑。”
乌鸦头：“啊……这、真是……好名字！”
夜影：“……”莫不是酆都城魔气太重，惹得他连听力都变差了不成……？
二楼，观览间。
在椅子上坐没个坐相的人一个没忍住，一口雄黄酒喷散而出，化作无数酒珠胧雾，随即消失。
抬手在眼前随意扇了扇，修长的手指勾起肩后松垮委耷的麾披，嘴角挂着意犹未尽的笑，似是觉得方才浪费了一口没能尽兴，便将半个身子趴在了前栏上，以头枕臂，提壶又灌下一口酒。
……有趣，有趣极了。
坐在屏风上的人摇扇的动作优雅，漫不经心往上一瞥，便不再理会。
疯子罢了，不砸场子就行。
逐一将座上四个介绍了一遍并未花费多少时间，乌鸦头在这期间，一口嗓子清得不可谓不频繁，此刻又清了一喉咙，郑重道：“咳……现在，让我们开始小庆的第一个游戏，有谁想上来，和座上哪位相搏一番？”
魔群安静了一瞬，却也仅仅只有一瞬，便有一只手高高举起——
“我来。”
夜影仿佛听见了乌鸦头上下喙猛地对磕的声音。
“额……这位……勇士，您……是否确定要挑战？”乌鸦头问得小心，再三确认。
“当然！”来者信誓旦旦，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咳，那行……那我说一下规则啊——”乌鸦头用力闭上眼，又睁开，上下喙磕得厉害，短促地呼出一口气。
我已仁至义尽，能帮则帮，帮不上的……命该如此，死就死吧——！
乌鸦头振作了一番后，说话也跟着利索了不少：“规则很简单，挑战者需在我身后的这张长桌上挑一样道具，在座上四位中指定一位作为对手，具体玩法可以由挑战者自定，也可交由我们随机，除多人游戏外，一对一挑战，一局定胜负。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这是游戏，请诸位务必谨记——禁止舞弊，一经发现，直接驱逐，再不得入店，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切磋竞技，不得伤人，点到即止，手下留情！”
乌鸦头深感自己尽力了，它特意在最后十二字上把语气咬得极重，只希望座下的大小魔物们能够听懂他的良苦用心。
“放心，不就是点到即止吗？死不了就行了呗。”
乌鸦头：“……”老鸦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自求多福吧……
夜影打量着这个举手挑战的魔物，从外形看，他几近完美地将何为“怒发冲冠”表现了出来——个子不高，身形矫健，一头通红的乱发高高竖起，鼻翼一侧镶着一圈不大的金环，脸上的表情就跟直接在脑门上刻了四个字无异——“别惹老子”。
他走到长桌前，直接略过筛选的过程，捏起道具堆缝中精巧得近乎被忽略的骨镖，抬了抬下巴，毫不犹豫，面带不屑冲着最靠里的那个位置道：“就他。”
乌鸦头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带着语气也轻快了不少：“不知这位勇士可否方便报个名来？”
“方便，你记好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壮士！”
乌鸦头：“……”啥？
夜影：“……”这位壮士大概对名字有什么误解……
乌鸦头默默握拳，努力克制了一番，正色道：“那，这位壮士，你是有自己的玩法，还是需要我们帮你随机？”
冲冠壮士不屑嗤了一声，抬手一过，下一刻，半空中凭空现出了几块圆靶：“我玩的很简单，打骨镖，命中靶心最多的就算赢，怎么样，算是基础中的基础了吧？”
台下众魔物一半起哄，一半唏嘘。
倒不因为别的，而是这位壮士比的是打骨镖，却选了一个披着红盖头的对手，这不就是明摆着占便宜来了吗？
“咳咳，诸位安静——安静——”乌鸦头恪守本职，维持秩序。
“那按规矩，挑战者先手，请开始。”说罢，他转头看向座上被指了名的魔物，稍稍点头，“您请稍待。”
披着红盖头的魔物似是听进去了，盖头的红摆微动，对着乌鸦头，缓缓一点。
虽说座上座下在场地上并无体现阶位的区分，但既能入得了紫烛的座，必然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省油的灯，恭敬一些总没错。
想到这，乌鸦头又一次将余光放在了这个满脸绷带的人身上。
不得不说，它初见这人时便觉得他身上的魔气分布得十分奇怪，但因为之前不是没见过阶位大凶魔气却少得可怜的主，所以也并未深究。
若不是闲爷大发慈悲，他到现在都不会知道这竟然是个人类。
还是青爷的人……
好险，好险——
乌鸦头心中忐忑，放眼现状，这个人类虽说有青爷护着，可现下青爷不在城中，身在魔物遍地的酆都城，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猎魔人，都难保能够全身而退。
几道锐利的锋啸将乌鸦头的思绪拉回到场上。
不得不说，虽然猜到这个叫壮士的高傲家伙玩镖厉害，却没想到这普通的骨镖还能整出这么多玩法。
似是为了提高难度，壮士将难点都放在了悬在半空中的靶上，接连命中两靶后，自第三下开始，圆靶开始变形，方正圆角，三角梯状，各式各样，不仅如此，原本在原地静止的靶子在形态转变的同时，位置也开始没有规律的在半空中闪荡了起来，时快时慢，看得一众魔物目瞪口呆。
又是两枚骨镖掷出，速度之快，眨眼的功夫都不到，便赫然钉在远处的靶心上了。
一阵寂静后，魔物们爆发出了浪潮般汹涌的欢呼！
骨镖共十枚，壮士共分五次掷完，镖镖命中。
欢呼喝彩一浪接一浪，久久不止。
见浪打得差不多了，乌鸦头清了清嗓子，示意安静：“接下来，有请应战者——红丧人。”
夜影盯着这个竹竿一般瘦长的魔物打量了半晌，也没有看出些什么门道来。
只觉得十分诡异。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意外地叫人大跌眼镜。
只见红丧人挪步上前，宽大的素色袍摆随着步伐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拖曳，袖口更是宽敞，夜影还未来得及好奇这般宽大的袖口到底该如何掷镖，便赫然发现这只魔物连摆在面前的十枚骨镖都摸不到。
这般举止，活似盲人。
店内的空气分明地滞了一瞬，继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乌鸦头：“……”
夜影看着那双惨白的手在桌上茫然摸索着，不禁皱了皱眉。
他突然有一种不大可能的猜想。
若真如此，这魔物，可不得了……
摸索了半天，乌鸦头看得也颇为着急，恨不得干脆把十只镖一股脑全塞到他手上，然而规则明确，一旦游戏开始，旁人不论出言出手，凡是相帮，便是犯规，直接落败。
在魔物的世界里，意外的，规则大于天。
大约摸索了近一盏茶的功夫，围观的魔群都笑累了，懒得再将注意力放在那边，索性捧起瓜子，自顾自地边嗑边闲聊了起来。
瓜子早在百年前就异变了，异变的东西，人吃不得，现下这群魔物倒嗑得欢快。
冲冠壮士在一旁看着，咧着笑，得意得很，只道自己果然聪明，不过盲猜，对方竟还真是个瞎子。
直到十枚骨镖一枚不落地攥进了手中，一些魔物才从闲聊中回过神来，吐去嘴里的瓜子皮，将注意力分到还在进行中的游戏里。
反正这家伙是输定了，左右也没什么好看的。
然而这些魔物全然不觉的是，当红丧人将十枚骨镖悉数入手后，身上的气场便发生了质的变化。
夜影抿着唇，看得认真。
前排的魔物显然也感受到了些许不同，纷纷抬眼望去，不待目光落定，便被一宽素色晃了眼睛，还未待它们回过神来，果决利落的中镖声便直躯入耳了。
——只有一声。
乌鸦头惊呆了。
魔物们听见这寥寥一声，唏嘘一片，连看都不稀得看，便又是一阵哄堂嘲笑。
“哎呀——可惜了可惜，才中了一镖，干脆别坐着了，回去练个三五年再来呗。”
“就是说啊，壮士，你捡便宜了啊，眼光运气都不错，叫你挑到个瞎子，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自己名字的壮士浑身一颤，他慢慢收回落在靶上的目光，回过头，一脸惊恐地望向那个红盖白丧袍的瘦长家伙一步步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默默落座。
夜影勾了一抹笑。
果然……
有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看着笨拙，惹人笑话的家伙，弄不好，才是最可怕的那一个。
乌鸦头上下两喙无声地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胜者……红丧人。”
一阵诡异的寂静代替了满场嘲嗤的哄笑。
一魔物咽了咽唾沫，不可置信：“……乌鸦，你别是太紧张，断没断错啊？”
乌鸦头一言不发，目光一挑，示意它们往上看。
众魔物抬起头。
“……”
——十枚骨镖，一击全中！
不仅如此，这个红丧人，连手感都不带熟悉的，开局就上手，射|中的全是变形乱晃的靶子！
“哈哈哈。”屏风上，紫烛发出一阵柔和的轻笑，赞道，“甚好，精彩。”
众魔哗然。
连紫烛大人都出口称赞了！
可这红丧人到底什么来头？之前好像也没感觉城中有这么一号魔物……？
“额咳——”乌鸦头重咳一声，“接下来，还有谁想挑战的？”
这次，倒没了最开始的一瞬寂静，全都变成了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快半盏茶过去了，也没见到有哪只魔物主动举手。
在魔物们的眼中，方才那个瘦长的红丧人应该是这四人中看着最弱的，孰料一出手就震惊四座，如此看来，另外三个，岂不是强得更离谱？
见此情况，乌鸦头已经在心底里盘算是不是该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挑战者，而就在此时，魔群中又举起一只手。
“……我来。”
这声音文文弱弱，看着不像是自己要上来，倒像是被谁欺负了，硬逼着才上来的。
而和这文弱声音十分契合的是，来者的形象也是十分的儒雅，一副书生模样。
乌鸦头问了名字，得到的回答是：文生。
相比前面那位壮士，这个名字总算是正常了。
许是因为文生的文弱模样，说起话来更是斯文，影响的结果，便是连乌鸦头的音量都跟着调小了几分，耐心了起来。
乌鸦头：“这位文生，你要选什么？”
文生有些羞怯，薄薄的嘴唇抿了又抿，这才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摆在角落的金壶金杯指了一指，轻声斯文地问：“我……能拼酒吗？”
乌鸦头溜圆的眼睛撑大了一轮。
就这文弱的小身子，拼酒？
然而乌鸦头惊讶之余，并不忘本，眨了眨眼睛，迅速找回了状态：“……行，当然可以，那，你要和谁比呢？”
和乌鸦头对话的过程中，文生便一直低着头，看着十分怯场，闻言，他犹豫了许久，这才抬眸，在座上四人之间，目光不时闪躲，来回扫了又扫。
“那个……”
乌鸦头反应过来：“哎，您说。”
“若是方才应战过，还能点吗……？”
乌鸦头耐心解答：“当然。”
文生点了点头，眼神仓皇，只叫夜影感叹果真是披了一副极好的皮囊，乌黑的眼睫像这般不停地轻颤，虽是男子的皮相，却也不妨碍他显得柔弱和楚楚可怜。
连夜影看着都不禁心头一软。
文生抬起眸，淡琥珀色的眸中似有水光流连，惹人惜怜，手指纤细，缩在袖口处，小心翼翼，探出了一根，声如蚊呐：“……我选他。”
乌鸦头傻了。
这一瞬间，所有的斯文耐心连同那颗小心脏，尽数分崩瓦解，震了个骨粉身碎。
“……你说谁？”
文生像是被这突高的音量吓着了，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猫，原本露在外面的手指猛地一缩，找不见了。
然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他再度抬眸，目光落在夜影的身上，紧咬着唇，巍巍轻颤：“……我选……阿黑。”
夜影闭上眼，绷带下的唇角抿成了一道直线。
……还真会选。
“……诶嘿？斯文书生对孱弱小娘子——拼酒！哈哈哈哈哈这下有戏好看了哎——”
“这把有的赌啊——！来来来，买定离手啦——！”
“你赌哪个？”
“不知道啊，小娘子吧，毕竟是有座儿的呢，弱不到哪儿去吧？”
“哎呀谁知道呢，看看刚刚，不到最后关头，鬼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个瞎子啊！”
“……你现在也不知道吧？”
“哎反正能赢就行！我押书生！”
赌局开到后面，不等二人开比，下面就热成了一锅大粥，个个摩拳擦掌，纷纷下注。
屏风上的人换了个坐姿，摇着扇，心下满意得很。
要的，就是这效果，图的，可不就是个热闹？
乌鸦头一连清了数遍嗓子，退后两步，离排头的位置更近了些。
“……那个，爷，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这酒，您……行吗？”
魔物好刺|激，吃的酒，自然也比人吃的要烈上许多。
夜影轻声无奈：“我能弃权吗？”
乌鸦头顿时如遭雷殛。
“规……规则上……是……不行……”
夜影：“那直接认输？”
乌鸦头：“……”这位莫不是滴酒都沾不得吧？！
见这一盘黑面上两只溜圆的眼白生生憋出了一圈红色，不用它多说，夜影也知道结果了。
夜影低眸，思衬片刻，问：“在这店里拼酒，你是根据什么来判定谁输谁赢？”
乌鸦头答得飞快：“要输简单，喝得慢，或者喝倒就行！”
看这文生弱不禁风的样子，夜影几乎不寄希望在喝得慢之上，但喝倒的话……
夜影想了想，试探道：“一口？”
乌鸦头为难：“这……”
夜影：“半杯？”
乌鸦头：“……”
“一杯总不过分了？”
乌鸦头：“……”我觉得我待会出门有被众魔群|殴的风险……
“您这是……不能喝吗？”乌鸦头斟酌了片刻，小心问道。
夜影也不多解释，直接了当：“嗯，不能。”
“……多一杯都不行？”
“……”夜影不答。
乌鸦头见状，上下喙一磕，横下心来：“……行吧，一杯就一杯了！”
绷带下，夜影唇角微弯：“多谢。”
乌鸦头仰天庆幸自己今儿裤腿儿穿得宽，可怜自己这一身乌亮的黑毛，单就今晚，怕是几近光秃了……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作孽鸭！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夜半酆都（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