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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酆都鬼门(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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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站定在牢笼边,似是正朝他们这边看。
而那双盈盈巧足下不断翻涌的熔岩于她来说,倒像是温度适中的洗脚水,任凭她肆意踱踩,也全然伤不了她一分一毫。
只听女子恬淡一笑,娇嗔却不任性,似是妩媚,又不失稳重。
夜影看不清女子的容貌,只片刻后,那女子便娇声笑道:“吃了我的药,腿不疼了吧?”
没人回话。
夜影悄悄看了阿青一眼,不知怎的,模糊的视线里,他却直觉眼前这人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得不说,若是作为同伴,当真会是一颗举足轻重的定心丸。
只是同青刑为伴……若被辰风知道,怕是要暴走了。
良久后,阿青开了口,眼皮抬也不抬,慵懒道:“有话大可直说,给一巴掌再赏颗糖的小孩子把戏,着实无聊的很。”
女子听了这话,也不恼火,语气依旧平稳恬淡:“其实也没什么,你把东西交出来,我便放你们走。”
阿青却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什么东西?”
“你……!”
阿青的三言两语终于还是让她恼了,夜影心道,只是现下他更想不通的是,方才那拖沓的脚步声自己断不会听错,可奇怪的是,为何脚步声到这却变成了方才的妙龄女子?
“好啊……既然你如此不识趣,那就在这关着,等着灰飞烟灭吧!哼——!”
听见两下气呼呼地跺踏,接着便是渐远的脚步声,然后就在脚步声快要淡出耳廓时,又开始一下下变得拖沓了下来,变回了夜影最初听见的,如同拖曳麻袋一样的声音。
大壮见人离开,长长呼出一口气,整个人也跟着软了下来,表情是劫后余生般地如释重负。
夜影并没有什么感觉,他只觉得不解,便转头问阿青:“这是为何?”
阿青知他所问何意,他道:“她是孟婆,但不全是。”
夜影视力受限,却不影响他脑子依旧好使,阿青虽未挑明,但夜影细品这话,很快便通了几窍,只是有些难以置信:“是……被吞了吗?”
阿青转头看他,一张薄唇似笑非笑:“是,被吞了。”
夜影继续道:“那女子是主体?”
阿青点头:“是。”
夜影:“还分得开吗?”
“……”阿青低眸,蹙眉不语。
在民间的话本中,关于魔物的故事就有这么一类:魔物相争,弱肉强食,落败则化尘入土,或为强者果腹,强者食之,汲其能力养分,纳其身形样貌。
但魔物吞鬼神的,夜影这是头一遭见。
沉吟了片刻,阿青还是跟夜影简单解释了。
原来,这女子的皮囊本是一个名唤阿莲的姑娘,家住在酆都城附近的村落中,家境清贫,那时的生存环境更恶劣些,季节不对的话,连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洗发沐浴则更是奢望。
但饶是如此,她那一头长发却是日渐乌亮,光滑柔顺,十分美丽,同村人对此都啧啧称奇,更有不少同龄少女不远万里过来求问其护养头发的秘方。
然,树大招风,在这样魔物横生的乱世,阿莲毫不意外地,被盯上了。
那是一只食发的魔物,而当那魔物取了阿莲的性命,却对着那一头黑发,犹豫了。
那头发太美,美到那魔物竟舍不得就这么将其吞食下肚。
于是,魔物换了个方法,它开始有了更清晰的意识和需求,它喜欢这一头乌亮的头发,既然吃了可惜,那么,永久保存下来便好。
所以,它吃掉了阿莲,有了阿莲的外形,也有了那一头保存完好的,乌亮的黑发。
自此,魔物习性大变,它开始以阿莲的名字自称,混入人群,寻找其他好看的头发,它依旧以发为食,但同时,它也多了一个癖好,那便是收藏。
遇到生了好看头发的人,先取了性命,再小心地剥下头皮,注入一定的魔气,作为头发的养分,让它不会变得干枯和毛糙。
而阿青所说的这些,且不说夜影心理素质超群,听得认真,反观大壮,他默默地抬起手,心有余悸地挠了挠自己噌亮的脑袋,心中狂叹,幸好幸好!
活着时被同村人频频嘲笑的一颗光头,死后竟成了一道保命符,仔细想想,倒也颇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悲凉。
人家是活着走运,死了倒霉,他是活着倒霉,死了才开始走运!
夜影细细一想,又觉得奇怪,那魔物好端端的,为何要把孟婆吞了?
阿青知道他在想什么,直接答:“孟婆有一头银发。”
夜影:“……”
大壮不解,回想当时那个站在自己跟前的佝偻老太,那一头掺杂的黑白灰,哪儿来的银发一说?
而夜影也记得当时大壮消失前,站在那里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确实不是银发。
阿青双手撑在地上,像是坐得久了,整个人往后挪了挪,然后继续靠在身后的石壁上,这石壁热烫,虽不至于到烫伤的地步,但靠得久了,难受是必然。
将赤练从身后取下,放置在身旁,又将自己最外面的外衣脱下,几下折叠后,夜影伸手,拍了拍阿青的肩膀。
阿青会意,淡淡一笑,身子微微往前,让夜影把叠好的衣服垫在了后面。
“谢谢。”阿青道。
“不客气。”夜影说。
“刚刚还没说完,你说孟婆的头发是银色,可我们所见的也是孟婆,发色为何不同?”夜影问。
阿青并未直接回答,他忽然看着夜影,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影哥哥,你再告诉我一遍,刚刚来的那个女子,是谁?”
夜影心中嘀咕,方才不是说过?
然而也并未计较这些,不过再说一遍罢了,可就在他张嘴准备将嘴边的“孟婆”二字送出去时,却发现自己如同哑了一般,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
眼底掠过一丝惊异之色,却也没慌了阵脚,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阿青,语塞道:“……这?”
阿青偏头,看向夜影身后的大壮。
大壮怕他怕得要死,被这猝不及防的一眼扫得更是虎躯一震,一时愣在原地,直接傻了。
夜影回头,见大壮吓得呆愣,转头看向阿青,哭笑不得:“你别吓唬他,他不是我,受不住。”
阿青挑了挑眉,收回了目光,不看了。
隐隐有些自己的猜测。
夜影回头道:“大壮,我问你,是谁下令把你关在这儿的?”
大壮挠挠头,一脸不知所云:“孟婆啊。”
夜影眯了眯眼:“那,方才那女子是谁?”
大壮更狐疑了,心道不也是那孟老婆子吗,还能有谁?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表情,比夜影还要精彩……
“……”
见有了结果,阿青冲夜影招了招手:“影哥哥过来一下。”
夜影闻言,往前靠了些。
阿青抬手,轻声一句:“影哥哥,坐稳,别乱动……”
只见一只苍白削瘦的手探了过来,覆在了他的头上。
夜影有些茫然。
“再试试?”
这一次,夜影很顺利地就将方才被拦堵在嘴边的话说了出来,且更诡异的是,他脑海的记忆中,孟婆的头发也逐渐变成了漂亮的银色,相比之下,记忆中原本的满头灰白此刻就显得弱势了许多,就好像是两股记忆,在他的脑海里较劲,你压我一头,我压你一丈,誓要一较高下,争个你死我活。
阿青将手拿开,夜影张口再试,就又不行了。
夜影也是无力,这魔物不简单,这么做,也并非没有道理。
孟婆是能够让她在冥界里自由行走的一张皮,相当于通行证,她料到夜影他们迟早会拆穿她的身份,这才留了一手,若她以女子的样貌出现在人前,不管夜影他们想指认她什么,只要孟婆二字出不了口,她就一定是安全的。
既然做到这个地步,想必写出来也是一样的效果。
……
他长叹口气,心中暗自估算起了时间。
照大壮所说,他睡了五日,加上第一日,一共在这已经过了六日了,按这里的时间算,他最多还有二十日不到的时间。
幸好,时间还够。
夜影坐在阿青身旁,身子往后,倚靠在了石壁上,蓬勃的热气随之烘上脊背,若牢笼外是雪地冰天的话,这倒是一个相当理想的避寒之处了。
他看向阿青,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阿青会意,打开了手掌,夜影稍稍抬手,动作隐蔽而浅淡,指尖在他的掌心里划过的一笔一划,都仿佛留下了浅浅的余温。
他写道:“我猜,你有办法。”
夜影写完,仿佛看见阿青的指尖微微动了动。
他反手,冰凉的指尖落在夜影的掌心,轻轻划了一道小小的勾。
夜影笑了,轻声道:“洗耳恭听。”
阿青嘴角微漾,仿佛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淡笑,他低声道:“离破局,还差一点。”
抬眼看向夜影,乌黑的眸光若琉璃一般盈转:“影哥哥,你是破局的关键。”
……
……
“……夜影小哥,你说……她……真的会再来吗?”
大壮战战兢兢地结巴,因为念不出“孟婆”二字,无法,只好用“她”来代称,倒不是怕那孟婆,只是因为他从夜影口中知道了若是关在这里超过十日,就会被烤连渣都不剩……
而现在,又过了两日,今天,已经是第八日了,如果那孟婆再不来,过了明日,后日就是他的死期了!
“我……我不想死……”大壮抖着声音低低喃喃着。
若是面对辰风,夜影定然甩他一个冷眼嘲讽他你都已经死了还怕死?
但大壮不行,他那脆弱的玻璃心一碰就碎,怕是任何安慰的话都要起到反效果,夜影靠坐在石壁边,双腿弯曲,一手伸直搭膝,另一只手随意地置于腹前,仰着头,望着那高耸直上的囚栏发呆。
“在想什么?”阿青忽然道。
夜影回神,垂下眸,随口答道:“嗯,我在想,冥灵花会在哪……”
阿青淡淡一笑,轻声道:“想知道吗?”
一下没反应过来,夜影皱了皱眉,不可思议地看他:“你知道?”
阿青点头带笑,“嗯,知道。”
这个回答让他瞬间提了神,刚要开口,却又迟疑了片刻,这才道:“可以劳烦告知吗……我自己去取就行。”
阿青面上的笑意十分浅淡,大概,也只有夜影会觉得他是在笑,尤其是大壮,他根本就不敢看阿青,就像是避瘟神一般,滚得老远,连睡觉都受本能的严格限制,不敢近他分毫。
此刻也不知他二人在说什么,大壮只觉得,那个令他感到全身发冷汗毛发直的叫做阿青的少年,只有在和夜影说话的时候,周身散出的凛气才会淡掉那么一些,每每这时,大壮就特希望夜影能够多和阿青说说话,自己也好喘口气。
而因为躲着阿青,背靠着牢门,所以他全然没有注意到,从身后探过来的异样……
陡然间,赤色红光一刹而过,犹如破浪之矢,自脸侧汹涌掠过,带过一阵疾风短啸之声,紧接着,霎然而止。
额角上,豆大的冷汗汇聚而落,经过脸颊时,竟带起了一阵后知后觉的烧灼,大壮惊魂未定,颤楞地缓缓转过头……
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身后数条黑色的发束,宛若游蛇,蜿蜒游曳,细细一听,便能听见发束和粗糙地面发出的细微摩擦,直叫人头皮发麻。
而方才那一闪而过的赤色,便是此刻蹲定在自己身旁,提剑来护他周全的夜影!
大壮知道夜影应该是厉害的,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厉害!
方才那一瞬间的行剑就如矫若游龙一般迅捷,而剑中力道却又极为生狠,若不是此刻亲眼所见所感,大壮是万万体会不到这个看起来比他还要纤瘦甚至可以说是娇小的身躯,竟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看着近处数条如蛇一般的黑发被夜影尽数腰斩,斩下的断口处,下一刻便薄出了一层火焰,将之燃烧殆尽。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在这些已经化作灰烬的先锋之后,还有更多的头发!
远远看去,那一条条黑色,在这偶有零星之火溅出的一道道裂缝之上穿行而过,竟是丝毫不受隙中炽热熔岩的影响。在橙红似火的光亮的映衬下,一条条蜿蜒的黑色,密密麻麻地铺散在地,悠悠自若般,不断往前。
这一幕当真骇人,大壮早已数不清鸡皮疙瘩在自己身上过了多少遍,心底凉了个透彻,一下下地失衡失重,逼得他现在只想起身用力跺脚,将这一身的惧麻悉数震落在地,然后大声狠骂一句——
“我|操这也太他妈吓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