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壁风流》若缺

88、第八十七回 前尘莫追

　　客栈里，饭桌前，吉先生沉默着，慕容子衿也沉默着。饭菜早已被小二撤下去了，现在两人面前都是清茶。慕容子衿看看这位吉先生，突然觉得他心里好像很凄凉，有种说不出的苦楚。慕容子衿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觉有些同情。她也不主动开口相问，只是端起茶杯，静静地抿了一口，等着吉先生自己开口。

　　半晌，吉先生抬起头来看她：“慕容姑娘，你既然是明蕙的女儿，当年的事，她应该都跟你讲过吧？”

　　慕容子衿想了想，微微摇头：“我娘从不主动跟我讲这些。不过，我从爹娘和姑舅等人嘴里多少听过一些，大概能将当年的事串联起来。我只知道，原本两家打算让爹和姨娘定亲，不过因为姨娘早逝，才改让爹娘成亲。这件事你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那你可知道你姨娘是怎么死的？”吉先生问得有些小心。慕容子衿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答得也是小心翼翼：“我听说，是被蒙古兵害死的。”

　　吉先生脸上神情有些痛苦：“是。你可知她为何会遇到蒙古兵？”

　　“据说是跟踪蒙古人派来的奸细，被发现了。蒙古人想杀人灭口，所以……”慕容子衿意识到不对，反问道，“难道，你知道为什么？”

　　吉先生并不回答，只是端起茶杯饮了一大口，然后放下茶杯道：“你可知，你母亲曾经差点嫁给别人？”

　　慕容子衿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不过仔细想来，父亲和姨娘的婚事确实奇怪。明明是刘明蕙和慕容雪音的年龄相当，两家却为什么要跳过她将年龄更小的刘青蕙许配给慕容雪音呢？如果照这位吉先生所说，刘明蕙曾经和别人定亲，那就能说通了。可是更奇怪的是，就算刘青蕙早逝，两家也没有必要拆散另一个女儿的姻缘才结亲吧。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隐衷？

　　吉先生见慕容子衿一脸懵懂，显然是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他笑着摇摇头，也不再说话。可是，慕容子衿却不能不好奇。她见吉先生似乎不打算再说，忍不住开口道：“先生似乎知道整件事的经过，可否告诉我？”

　　吉先生苦笑：“这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你为什么想要知道？”

　　慕容子衿想了想，道：“其实我也只是好奇。我对我的这位姨娘没有一点印象，但是所有人都说我和她很像。先生既然认识我姨娘，可否跟我说说她是什么样的人？”

　　吉先生笑笑，视线渐渐飘移开来，好像有什么场景在他的脑海中展开。慕容子衿坐在他对面，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笑意，不知道那是因为他想起了刘青蕙，还是因为同时在场的某些人。

　　吉先生慢慢收回神思，对慕容子衿点点头：“青蕙，她是个泼辣的姑娘，平时大大咧咧地，喜欢女扮男装到市井上乱逛。她是个直肠子，个性很开朗，有些天马行空，不喜欢受束缚。所以，她偶尔会抱怨自己没有生作男儿身，因为她很想要外出闯荡一番。她就像田野上的一阵野风，忽而起忽而落，让人捉摸不透。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来到你身边逗逗你，但当你想伸手捉住她，她却已笑着跑远了。”吉先生说着，好像想起什么，嘴角浮起一丝迷离的微笑：“明蕙就不一样了。明蕙温柔贤淑，给人的感觉就像春天的阳光，明媚煦暖，不论你走到哪里，她总是照耀着你……”

　　慕容子衿懵住了，怎么听都觉得，这位吉先生实在形容自己的恋人吧。可是又听不出，他心上的那位究竟是灵动多变的刘青蕙，还是沉静温柔的刘明蕙。而且，慕容子衿发现，他所说的刘青蕙和自己并不算非常相像。如果不是他说的不对，那就是以前说她和刘青蕙相像的那些人说错了。慕容子衿想了想，笑了。也许大家只是觉得她长得像刘青蕙，于是就希望在她身上找到刘青蕙的一些特质。久而久之，大家其实已经不记得刘青蕙有什么特点。但因为将所有感情和思念寄托在她慕容子衿身上，反而将她的那些特质当做是两人的共同点了。于是大家潜意识里不断地自我暗示，最后就觉得她们两个很像了吧。

　　慕容子衿耸耸肩，问吉先生道：“先生，请恕我冒昧，你……你是不是喜欢我那位姨娘？”

　　吉先生一愣，笑着摇了摇头：“青蕙是个特别的女子，特别得，让和她在一起的男子都难免感到压力。我对她只能欣赏，谈不上喜欢。”

　　这么一说，慕容子衿就明白了，想必吉先生心里喜欢的是她母亲刘明蕙。那他后来自杀为张弘范所救，难道是因为母亲要嫁给父亲？不至于吧，会有这样懦弱的男人？慕容子衿满心的好奇，却不敢问出来。

　　吉先生看看她，点了点头。慕容子衿莫名地睁大了眼睛，却听他道：“我喜欢你母亲！可惜她最终还是嫁给了别人。”

　　慕容子衿瘪瘪嘴，本想问问差点和母亲结为夫妻的男人是不是他，但终于还是忍住了。这些都是上一辈的私事，本来就不应该再挖出来。慕容子衿想了想，换了个问题：“你当年为什么想不开？”

　　吉先生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继而笑笑：“我不是因为你母亲嫁给别人才想要轻生的！”说完顿了顿，神情有些黯然：“至少，不完全是。”

　　“那是因为？”慕容子衿眨眨眼，觉得自己再问下去就有些失礼了。如果他不愿意回答的话，自己也会就此打住。

　　吉先生沉吟片刻，摇头笑笑：“算了，前尘往事，我也不想再提。”

　　慕容子衿有些失望，但也不想表现得太无礼，想来那些事对吉先生来说不堪回首，于是很体贴地闭了嘴不再追问。

　　吉先生看看她，笑笑：“从刚才开始一直是姑娘在问我问题，眼下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姑娘，不知道姑娘可愿意让在下讨个明白？”

　　慕容子衿蹙眉笑笑，原来他跟来还是有目的的。不过，他为自己安排了歇脚的客栈和这一顿晚饭，若是那几个问题不过分，回答一下也是理所当然，反正自己也不至于知道什么军国大事政治机密。慕容子衿微微点头：“不知道先生想问什么？”

　　吉先生略想了想，道：“不知令尊令堂向来可好？”

　　慕容子衿松一口气，原来只是想知道故人的近况。但想了想，她又摇了摇头：“不好。”

　　“不好？”吉先生当即紧张起来，满脸担忧的神色，“怎么个不好？莫不是生了什么重病？”

　　“那倒没有。”慕容子衿摇头，“只是经历了亡国之痛，任谁都好不了吧，何况我父母又是那样正直的性子。眼看这大好河山落入鞑子之手，不免心中忧愤，身体也难免受些影响。”

　　吉先生看来有些释然，哦了一声默默点头。慕容子衿看着他，无所谓地笑笑：“这种心情先生想必无法理解的。我看，你和方曜轩张弘范那些人都一样，虽是汉人，但被蒙古人熏陶久了，已经忘了自己的民族，又怎会明白我们宋人此时的心情。”

　　慕容子衿这话明显带着讽刺的意味，那吉先生倒也不以为怪，反而笑道：“你一个小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受别人的影响吧？看来景舆说的不错，那邱大人对人很有些手段的！”

　　慕容子衿一听到邱士瑜的名字，立刻警觉道：“此话怎讲？”

　　“景舆对你的感情如何，再也没人比我更清楚了。自一年前他回到军中，心心念念都是你，时常魂不守舍，甚至要毁掉小时候与齐大人的千金定下的婚约。他对我这个师父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因此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对你心思的人。”说到这里，吉先生笑得有些无奈，“我这学生文武双全，虽然为人难免偏激，在大元不失为一名难得的人才，对你更是一片真心。但你却不为所动，一心只念着你那位邱叔叔，想必除了对宋廷愚忠，他还有些其他的过人之处！我听景舆说，他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今日的才学，大多也是拜他所赐！”

　　慕容子衿觉得他语气中对邱士瑜有些不敬，心中便有些不快，哼了一声：“这是我的事。”

　　吉先生轻叹，好像很惋惜似的：“说起来，景舆确实有些配不上你。只是，你不觉得你这一辈子就是为邱士瑜而活吗？这样有意思吗？”

　　慕容子衿觉得这话听来十分惹人生厌，有些没好气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吉先生淡然一笑：“我事先申明，我不是为景舆当说客来的。不过，你这一身本领是邱士瑜教的。他是你的师父、叔叔、恋人、丈夫。你不觉得，你从小到大就只是为了他而活，你的人生不会太单调了吗？他比你大那么多，哪一天他不在了，你岂不是没了活下去的理由？”

　　慕容子衿一听，觉得此人明显是在诅咒邱士瑜和自己，忍不住怒目相向。正要反驳几句，却听吉先生已经笑出声来：“好了，在下话多了，慕容姑娘请不要见怪。”想了想又道：“其实，你们不愿意成为大元子民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大元虽是蒙古人治下，对□□的惩罚甚至比宋朝还要严厉。就算邱士瑜真的愿意改投效大元，如果哪天景舆就你们的婚事向朝廷参上一本，只怕你和邱士瑜还是在劫难逃。不过我很奇怪，宋廷怎么会允许你们师徒结为夫妻？”

　　慕容子衿有些恼火，没想到方曜轩这人还喜欢在别人背后嚼舌根子，心里越发感到不屑。她瞥了一眼吉先生，冷笑一声：“我们夫妻的事，你倒是知道得不少！我本来以为方曜轩只是自以为是不择手段，原来他的为人根本就有问题。就这一点，想必你这位师傅是居功至伟了！”

　　吉先生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了：“可惜牝鸡司晨为国之不祥，否则宋廷派你夫妇二人一起出使的话，和谈会更有意思一点。那位邱大人虽然能说，但终究抛不开一个理字，不识诡辩，不像姑娘你懂得绕道而行。可惜理屈的恰恰是宋廷，也难为他，被我家大人辩驳得哑口无言，居然还能勉强维持住宋使的体面。”吉先生想了想，又道：“记得和谈过后，景舆为了你又去找过他，威逼利诱地要他还你自由。这位邱大人明知道你们俩的结合于礼不合，却偏偏不肯放手。说实话，我还从未见过那样不识趣的人……”

　　慕容子衿脸上一白，觉得这话再也说不下去，倏地站起身来，冷道：“吉先生，多谢你今天的照顾，但这不代表你就可以随意说我夫婿的闲话！你既是方曜轩的汉学老师，想必还是有些学问素养，请你自重！”

　　吉先生怔了怔，笑着点点头：“姑娘放心，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还有，我出来时并没有事先禀报张大人，所以待会儿就要回大营去。姑娘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可自行上路，我也不会多做纠缠。”说完立刻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行出不远，还没到客栈门口，吉先生又回过头来，对慕容子衿道：“姑娘若是想要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的，还是不要南下的好。我知道大多数爱国志士都会南下追随益王广王，但朝廷也绝不会容许这样的政权继续存在，马上就会派兵围剿。以大元如今的实力，别说是这个流亡政权，就是十年前的大宋也未必有能力抵抗。我劝姑娘，还是不要去趟这趟浑水。你也不如劝劝你家那位邱大人，其实浙西是个好地方！”

　　慕容子衿越发觉得话不对盘，冷笑一声答道：“多谢吉先生提醒。听吉先生这一番话，看来你现在为元朝效力已经不是报恩这么单纯了。以后的路该怎样走，我们夫妻心中自有取舍，不劳你费心！”

　　吉先生没有因为慕容子衿言语中的蔑视而恼怒，反而笑得越发真诚起来，连声叹道：“谁说你像青蕙？你分明就是像明蕙，特别是你们决绝的样子，真像！真像……”说完笑着走出了客栈大门，转眼就溶进了浓浓夜色，再也看不到。

　　慕容子衿静立片刻，突然意识到，他方才好像是告诉自己，元军不日便会南下围剿。慕容子衿一惊，不由得担忧起来。

　　然而此时多想无益，最重要的是她要养足精神，明日好早些上路，快快与邱士瑜会合告诉他这一切。想到这一节，慕容子衿收敛了心神，也不再去想这位来得莫名去得也莫名的吉先生，转身上楼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