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壁风流》若缺

86、第八十五回 惊弓

　　方曜轩铁了心，抬头直视张弘范的双眼，丝毫不在意他责备的目光：“舅舅，景舆喜欢她，要将她留在身边，此生非她不娶！”

　　慕容子衿的告谢被方曜轩一番不知廉耻的说辞噎在喉中说不出来，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两人。张弘范意外之后是愤怒，看着这个外甥居然为了一个女子冒天下之大不韪，竟要行夺人妻子这样不仁不义之举，心中真是恨铁不成钢。他劈手夺下身旁侍卫的剑，倏地指向方曜轩：“景舆，我平时是怎样教导你的？你就是这样做人的吗？”

　　方曜轩豁出去了，脸上没有一点羞愧的神色，屈身下跪向张弘范哀求：“舅舅，景舆是真心喜欢她。求您成全！”

　　张弘范哭笑不得地看看慕容子衿，却见她一脸漠然，视线根本就不在方曜轩身上。张弘范摇头叹息，扭过头来对方曜轩斥道：“不争气的东西，人家根本对你无意，你在这里自作多情地争取什么？”

　　方曜轩摇头：“舅舅，只要你别将她送走。我要将她留在身边，她总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张弘范无语，这个外甥显然已经被爱情冲昏头了，这件事哪有这么简单？邱士瑜已经回临安了，要是知道他的夫人被拐带到元军营中，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张弘范心中暗骂方曜轩糊涂，正要训斥几句，却听一旁的慕容子衿开口争道：“方曜轩，我不是你的俘虏，你凭什么想扣押我？”

　　张弘范心中感慨，这丫头要是不要处处都显得那么出挑，也许方曜轩还不会这样执迷不悟。他看看半跪在地上的方曜轩，突然冷笑一声：“景舆，你可知道强抢民女是什么罪名？”

　　方曜轩惊讶地抬头，想不到张弘范会认真计较。张弘范看看他，眼中带着笑意，看得他心里一阵战栗。只听张弘范又道：“何况，她还不是一般的民女，她是宋廷的御史夫人。虽说宋廷已然称臣，但丞相已下令暂时保留前朝官员，她现在还是御史夫人。你一个小小的昭信校尉，竟敢拐带御史的妻子，就是以下犯上！再者，人家不愿意，你却强迫她，甚至不经我允许擅自将她带进军营，你可知你已经触犯了军规？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想着娶她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识时务了？”

　　方曜轩抬起头来，平静地注视张弘范。张弘范一看他那眼神，只得在心中默默叹息。方曜轩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一向将他视为人生榜样，做什么都有意地学着他，连为人和性格都刻意模仿。但不知何时，方曜轩和自己偏离了，心机变得深沉，为人也变得偏激，性格更是执拗起来。张弘范淡淡地瞥了一眼一旁的慕容子衿，似乎开始明白方曜轩转变的原因。看来是自己宠坏了这个外甥，只告诉他怎样争取，却忘了教会他如何放手。如今，他已经泥足深陷欲罢不能，看来，只能自己出手逼他放弃。

　　张弘范微微俯身，向外甥的眼里看去，带着一种逼视的神情：“景舆，你还执迷不悟？”

　　方曜轩愣了一下，随后斩钉截铁地答道：“请大人成全！”

　　张弘范见他如此不受教，彻底火大了。自己一向对这个外甥视如己出，一心希望他有所建树，不想他竟在儿女私情的事上为难自己，何况还是这样一件“丑事”。张弘范冷哼一声：“好，好得很！你是我外甥，但我也不会偏私。我一心望你成才，你却耽于儿女私情。也罢，我今天让你看看你执迷不悟的后果！”说完对旁边的士兵一招手，指着慕容子衿道：“来人，将这女子拿下！”

　　方曜轩一愣，慕容子衿也吃了一惊，眼看着那队士兵拥上来，转眼将她双手别到身后。慕容子衿肩上有伤，两臂轻轻一动，刚刚勉强止住的鲜血立刻又流了下来。方曜轩看着心疼，只得拽着张弘范的衣袍求情。张弘范狠心一脚将他踢开，指着慕容子衿道：“邱夫人，莫怨我无情，怪只怪你不守妇道。景舆的为人如何我很清楚，若不是你主动勾搭，他也不至于沉溺于此不能自拔。你用意何在本官不想知道，但你一介平民擅闯军营也是死罪！”张弘范说着，对架着慕容子衿的那两名士兵挥挥手，示意他们将人带下去。

　　眼看人就要被带走，方曜轩不管不顾一跃而起拦在了慕容子衿跟前。张弘范一伸手握住他的胳膊，方曜轩再大胆也不敢和他动手，只好任由他拽开自己。他正要跪下求情，却听慕容子衿冷笑一声：“张大人好口才，说的好事实，在下佩服得很哪！”

　　张弘范微微一愣。他本是要用慕容子衿的性命威胁方曜轩，却不想这丫头自己开了口。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他惊讶，竟是讽刺他扭曲事实。张弘范听她不再自称“奴家”，而是“在下”，显然已经不是以邱士瑜夫人的身份说话。他心下好奇，不知道这女子想说些什么，便挥手让士兵停下，然后含笑看着慕容子衿：“姑娘想说什么？”

　　慕容子衿暗自松一口气，从士兵的手中抽出胳膊，轻轻翻动手腕，然后用力捂住肩头的伤口止血，目光冷冷地瞪了一眼方曜轩，转而对张弘范笑道：“张大人，你若存心偏袒方曜轩，大可以直接赦免了他，不要拿我当幌子。小女子才疏学浅，也不想当红颜祸水。你说我不守妇道，你哪里来的证据？我对方曜轩并无情爱，只有仇恨。他害死了我两位好友，我恨不能手刃仇人为他们报仇！你既然清楚他的为人，就该知道一直是他自作多情。你不能令他回心转意，便拿我出气，欺负一个弱质女流，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至于擅闯军营，是方曜轩带我来的。守营的士兵又不是瞎子，若我触犯军令，为何不当场将我拦下，而令我留到现在？”慕容子衿想了想又一笑：“抑或是，张大人所谓的不守妇道和擅闯军营都是借口，只是因为方曜轩触犯军规，张大人想要保住他便拿我当替罪羊。其实，张大人想要徇私枉法，又何必多次一举。我如今孤身一人在元军大营，无力自保，还不是任人鱼肉？”

　　慕容子衿一番话说完，大义凛然地直视张弘范的眼睛，却见他渐渐露出笑容，笑得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一旁的方曜轩却早已吓得不行，没想到慕容子衿竟敢顶撞张弘范，更要命的是居然敢说张弘范徇私枉法。在这元军军中，甚至整个大元，谁不知道张弘范忠信仁义，谁不称赞他的才学敬佩他的为人，如今竟被慕容子衿一番话否决。眼下虽是仲春，方曜轩的脑门上却已细细密密地渗出汗来。

　　张弘范扭头看看一脸诚惶诚恐的方曜轩，心中只觉惋惜。他笑着看向慕容子衿：“姑娘是说本官徇私枉法？”

　　慕容子衿冷笑：“我说了当然不算。不过，大人为人如何，后世自会有公论。大人今日若不能为我伸张正义，反而蓄意污蔑，那么，今日大人冤杀我之事便会成为你人生中的一大污点。大人以后越是想保存清名，这一点便越是刺眼。到最后，所有人都会怀疑你，不单这件事，别人还会怀疑你平时是否是伪装成忠信仁义的模样，然后，别人就会怀疑你的为人。哪怕是你做的好事善事，别人也会怀疑你动机不良。人是最经不起推究的。到最后，不论大人再怎样努力，也会被后人说成是个假仁假义颠倒黑白的人。”慕容子衿说着一笑：“也许将来，史书上不会有我慕容子衿的名字，但却会记下大人如何假公济私冤杀御史夫人，不知道史官会怎样评论这件事呢？”

　　张弘范心中一凛，脸上浮出冷笑：“夫人觉得本官会在乎这些虚名？”

　　慕容子衿笑笑：“没人不在乎自己的声誉。何况大人位高权重，什么都不缺，现在最稀罕的也就是这些虚名了！”

　　张弘范依然冷笑：“夫人这样自信？”

　　慕容子衿闻言，突然叹息一声：“我不是自信，我是相信我的夫君。我夫君曾向我提过你，说你是元朝汉人中少有的文武双全之人，虽然各为其主，但仍不愧忠信仁义四个字。他说话素来中肯，我想他不会看错人的。我既是相信他，也是相信大人你。”

　　慕容子衿一番话说完，现场有片刻沉默。不久，响起了张弘范响亮的笑声。慕容子衿平静地看着他仰头大笑，耐心地等他的回应。一旁的方曜轩却早已按捺不住，眼看慕容子衿不是被冤杀就是被送回临安，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张弘范点头叹道：“我若是不放你，岂不是辜负了邱御史一番盛赞？可是我这个外甥对你痴心一片，看来没你是活不下去。这你打算怎么办？”

　　慕容子衿听他口气松动，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舒缓，突然对刚才那些大胆的说辞感到有些后怕。她顿了顿心神，瞥了一眼方曜轩，指了指一名士兵身上的弓箭，问张弘范道：“可否借来一用？”

　　张弘范挥手示意，那士兵急忙取下弓箭递给慕容子衿。慕容子衿想了想，架上弓箭对准天上的云朵，将弓慢慢拉开。这弓是一般兵士用的，力道足有两石，却已被慕容子衿拉了半满。张弘范见她拉弓的姿势标准，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心中感慨，这可不是什么弱质女流了。

　　慕容子衿忍着肩上的疼痛，慢慢将弓拉满，不知道对着天上的什么东西，突然一个转身，箭头瞄准了方曜轩的额头。方曜轩见她那弓弦紧绷，好像随时都能将这一箭射出来，心下大骇，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子。张弘范等人在旁一看，也大惊失色。张弘范勉强冷静下来，紧紧盯着慕容子衿那双手，准备一有异动就将那箭截下来。

　　慕容子衿看着面露恐惧的方曜轩冷笑一声：“原来你也会怕我！我是很想就在这里杀了你，可惜若杀了你，我便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你还不配我这样牺牲自己。”慕容子衿想了想，笑道：“方曜轩，我现在不想杀你了。而且我告诉你，其实我曾经对你动过心，在你第一次带我去看范园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你害死了桑柔和刘奕，说不定有一天你真能打动我。可惜，是你自己葬送了这样的机会。现在我已经是邱夫人了，以后也永远只是邱夫人。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多行不义！”

　　“青青！你说真的吗？”方曜轩似乎没有听明白慕容子衿的话，反而生出些许希望，急忙道，“可是，我后来再也没有杀过一个汉人了。我甚至放弃带兵出征的机会，都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杀人。你……你不是鲜卑后人吗？其实你没那么在乎的对不对？青青……”

　　慕容子衿觉得这话听着耳熟，只是冷笑一声：“迟了！方曜轩，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就是因为我要你生不如死。你聪明的，就该放下执念，那么还可以不用受罪。你再执迷不悟，也只是你自己痛苦，我一点儿也不会难过，我只会高兴！这样的惩罚，可比直接杀了你好玩多了！”

　　方曜轩惊讶地抬起头来，居然在慕容子衿的脸上看到一丝邪魅的笑容。他心神一颤，一时乱了方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慕容子衿哼了一声，手突然一松，那弦上的箭立刻飞了出去，擦过方曜轩的肩头，深深地钉在了他身后的木桩上。方曜轩没想到她真的放箭，竟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张弘范被她方才那一番话惊住了，竟没来得及反应。如今见她并没有射伤方曜轩，总算松一口气，心中却又是一阵感慨，只怕方曜轩此刻心里比受了那一箭还要伤痛吧。慕容子衿故意说自己曾经动心，是想让方曜轩自责吧。人生中最令人遗憾的事，莫过于费尽心机后一着不慎自毁长城。张弘范暗叹，这女子也不是省油的灯，竟用上这样恶毒的心术！

　　慕容子衿将弓还回去，看也不看沉默不语的方曜轩，只是对张弘范一笑：“大人，我已经尽力了。我想你也不是不清楚，一切都是方曜轩自作多情。如今，恐怕也只有大人你能解开他的心结，小女子可要先行离开了！”

　　张弘范愣了一下，恍然。既然慕容子衿已经挑明是利用方曜轩的感情来折磨他，那么聪明人都会识趣地放下了。但偏偏方曜轩执拗得很，他这个舅舅也未必劝得动。劝得动劝不动是一回事，答应了要放慕容子衿离开却是另一回事了。张弘范在这一点上还是分得很清楚，便对左右道：“放她走！”

　　左右得令，纷纷退至一旁。慕容子衿走到不远处牵过自己的坐骑，然后又转身拱手道：“张大人，不知你营中军纪如何？”

　　张弘范一笑：“夫人可以放心离去。”

　　慕容子衿点点头：“多谢大人！”说完便一抖缰绳，策马奔出大营去了。左右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看看张弘范，见他神色凝重不发一言，也没人敢上前去追，便都静静地垂手而立，等待张弘范的吩咐。

　　张弘范看看垂头丧气的方曜轩，开口道：“现在清楚了？你一向聪明，应该知道怎样做！”

　　方曜轩愣了半晌，居然还是摇了摇头，喃喃开口道：“我不能！”

　　张弘范叹息，又道：“反正这边的事情就要告一段落，回京之后跟齐格儿完婚吧，人家也等了你好几年了。”

　　方曜轩只是苦笑着摇头：“我没那心思，也没那力气了。我这一辈子，只爱青青一个！”

　　张弘范见此人如此固执，不由得勃然大怒，道：“你要做痴心汉，就别投生在我张家！”说完对一旁的士兵道：“去叫周先生过来，让他好好管教一下他的学生！”

　　岂料，话音刚落，一个士兵小跑过来，向张弘范报道：“启禀将军，周先生刚刚出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