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七十四回 石榴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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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府的庭院不算大，一小块地上却种着五六棵石榴树，将树下一张石桌围得严严实实，只在一旁空出一条狭小的过道。又是石榴花期，除了一棵白花石榴，其余的全都红红火火开了满树。花树繁茂，枝叶相交，像一堵花墙围在石桌四周。地上到处是石榴的落花，零乱的艳红铺了一地，让人舍不得落下脚去。
邱府里的人原本就少，此时又是下午，正是犯困的时候，下人们偷懒的偷懒，打盹的打盹。庭院里的琐碎杂活早在上午就做完了，一时间便也空了下来，倒显得宁静祥和起来。
慕容子衿一人独自坐在石桌旁，手中捏着一枚白子，面前摆着一盘下到一半的围棋。半晌，她没有落子，反而将棋子放回了棋盒，然后轻叹了一声。话音未落，却听扑的一声，一朵石榴花跌落下来，恰落在棋盘上，打歪了一枚黑子。慕容子衿笑笑，伸手将榴花摘去，将黑子移回原处。然后，她伸手支颐，又叹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总有些多愁善感，心里总是泛着淡淡的忧伤，看什么都好似隔着一层水雾，氤氲湿润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变得很陌生。
“感慨什么？”邱士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慕容子衿一惊，抬头来看，却见邱士瑜正站在石榴树丛中那条小路上，一袭白衣在花墙中显得格外夺目。邱士瑜见她看到自己，笑了笑，举手拨开一旁缀满花朵的树枝，向慕容子衿走来。慕容子衿觉得心里小小地抽了一下，然后就看到邱士瑜站在了石桌的另一面。他垂头看了看棋盘上的走势，伸手拈起一枚白子，在棋盘上轻轻落了下去。
慕容子衿伸头去看棋盘上的态势。邱士瑜这一落子，原本棋盘上黑白两方纠缠在一起难分胜负，如今却是高下立现，白子又多了一分赢面。慕容子衿抬头看看邱士瑜，伸手落下一枚黑子，对白子成攻势。邱士瑜含笑看着她：“你确定要下这一子？”
慕容子衿看着他，微笑着点点头。邱士瑜挑眉一笑，伸手又落一子，立刻绞杀了一大片黑子。他抬眼看看慕容子衿，却见她脸上并无惊慌的神色，反而倒有些欢喜似的。邱士瑜略微皱眉，莫非中计了？
慕容子衿没有看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又落下一子。邱士瑜看了两眼，又看看慕容子衿，忍不住笑道：“你故意将两方下成僵局？”
“对啊。”慕容子衿笑笑，“平时我都是自己跟自己下，求输赢太容易了，只要我稍稍偏心一方即可，还是下成和局比较好玩。”
邱士瑜闻言笑笑，略一思索，抬手又放下一颗白子，然后却看也不看棋盘上的走势，到慕容子衿身边拉她起来：“我们到那边去坐。”慕容子衿被他拉着起身，眼睛却没离开那张棋盘，刚离开身下的石凳便叫了起来：“你怎么让白子赢了？下次我可没得玩了！”
邱士瑜怜爱地笑笑，拥住妻子：“下次我帮你布局，这样可以了？”
慕容子衿看看丈夫，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女子学棋，注重的是下棋时的仪态风度；男子学棋，注重的是下棋的章法策略。你布的局，我只怕解不了。”
“这么没自信？”邱士瑜笑笑，二人已来到石榴树下的长石凳旁。邱士瑜掸了掸石凳上的灰尘，然后坐下，拉着慕容子衿坐在他身旁。慕容子衿扭头看看他：“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回来了，而且连官服都换下来了？”
邱士瑜伸手替她理好鬓角的一绺碎发，然后撑着头静静地注视着她：“没什么，只是太皇太后今天难得高兴，于是给了半日闲暇。”
“这个时候，难道还有什么喜事不成？”慕容子衿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将下巴搁在邱士瑜肩膀上眯起眼睛打量他，“可是你好像不太高兴。”
邱士瑜苦笑着呼了一口气，伸手揽住慕容子衿的肩膀，目光看着不远处的石榴树，叹了一声：“有什么好高兴的？太皇太后他们高兴是因为两淮又有几路兵马前来勤王，他们将勤王的军队全部安排好，如今大概觉得临安又固若金汤了，所以开心吧。”
慕容子衿嗯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头靠在邱士瑜肩上，想了想，道：“你不高兴，是担心两淮吗？”
“是，但不仅仅如此。”邱士瑜想起几日前朝堂之上，百官听说阮克己的军队抵达时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阮克己一来，元军就会败退似的。他苦笑了一下，心中了然。这班大臣要是真想得这么简单，那倒也还可以原谅，只怕，这些人不是因为大宋江山得保而高兴，而是因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保，正弹冠相庆呢。
邱士瑜还在走神，却听慕容子衿叹息了一声，心中似有无限感慨：“自己的事要愁，别人的事也要愁，家事国事天下事，好不好你都要往身上揽，你承受得住吗？”
邱士瑜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心里却依然是无奈。突然肩膀上一松，他扭过头去，只见慕容子衿已经坐直了身子，然后转身对他一笑：“你的压力太大了，我还是不给你增加负担。”
邱士瑜也不反对，仍旧弯下腰去，手肘搁在自己膝盖上，手掌托住下巴，歪着头打量慕容子衿。慕容子衿看着他眨了眨眼：“看什么呢，没见过吗，看得这么出神？”
只见邱士瑜扬起嘴角：“青青，你不是我的负担，你一直在帮我分担！”
慕容子衿不禁动容，突然有一种想要撒娇想要软弱地依赖他的感觉。她抿了抿嘴唇，重新将头靠在了邱士瑜肩上。邱士瑜放下手来坐直了身子，任她依赖自己，原来可以被她依赖，也是一种幸福。
“千里关山共月明，知无情有情？”慕容子衿突然说起，微微仰头看他，眼带笑意，“有情！”
邱士瑜静静地坐着，嘴角带着笑，却渐渐变得有些无力，好像有一丝困倦缠绕着心神慢慢爬了上来。他微微摇了摇头，却觉得眼皮突然跳了两下，然后有些无力地垂了些下来。庭院里还是寂静一片，只有一两只麻雀偶尔停在石榴树梢上，叽叽喳喳唱了两声之后便又飞走了。四周是茂密的花墙，穿红缀绿，只有身旁的那一小段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白。身旁是他最深切的眷恋，耳中是她清澈幽亮的声音，像被施了咒语的银铃，声声叩击着他的心门，却又催人入睡。眼前的颜色越来越模糊，好像是被大风吹乱了，乱得像是随意涂抹的水彩。邱士瑜看花了眼，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慕容子衿见他一脸疲倦，知道是前几天讨论派张世杰出兵的事累着了，心里不禁一阵疼惜。她轻轻伸出手去，慢慢抚过邱士瑜有些憔悴的脸颊，觉得他近日又瘦了些，颧骨上的皮肤紧绷绷的，脸上的线条又比以往凸显了一些。手摸到邱士瑜唇边，却感到下颔有些扎手，看来胡渣又长出来了。她微微勾起嘴角，却想象不出邱士瑜蓄须的样子。一直以来，他都尽量保持脸上的洁净，慕容子衿有些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按理说，邱家的长辈们都已经过世，邱士瑜已经可以蓄须了，隔三差五地净脸也是件麻烦事。难道，是觉得留着胡须会有些不修边幅？或者是觉得胡须会让他显得颓废没精神？还是他只是害怕自己看起来太老？
慕容子衿淡淡地笑着，手轻轻地托住邱士瑜的下颔，指肚缓缓抚过。虽然有些扎手，但是她却有种奇特的感觉，那种有些粗糙的触感沿着手指渗透到她心里，轻轻触碰到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引起一丝震颤。她脸上的笑意有些淡褪，眼睫轻卷，慢慢地直起身子，两手扶住邱士瑜的肩膀，让他慢慢地躺到了自己的怀里，枕在她的腿上。
邱士瑜似乎是真的睡着了，又或者他并不反感这个姿势，总之，他安静地躺在慕容子衿的怀里，双眼紧闭，许久都没有出声。慕容子衿垂下头来看着他，凝视他熟睡的侧脸，看到他鬓角一丝星白，感到一阵揪心。白发离太阳穴太近，慕容子衿不敢贸然去拔。她只能沉默着伸出手去，一遍又一遍轻抚邱士瑜的鬓发，好像那样就能将那一丝碍眼的星白重新染上黑色。
半晌，就在慕容子衿也要迷糊起来的时候，突然觉得怀中抽搐了一下。她立刻惊醒了，意识到可能是邱士瑜睡梦里哆嗦了一下，便伸手搂住他。女子天生就有一种母性。而慕容子衿虽然比邱士瑜小了十六岁，但眼下这情形，她那沉睡已久的母性仍然被激发了出来。邱士瑜被朝政之事折腾得心力交瘁，无力地躺在妻子怀里，仿佛只有这里是他唯一可以放松下来安心休憩的地方。她的怀抱很温暖，还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好像不论什么大事难事，只要到了慕容子衿的怀里，都会化为潺潺的溪水从他心头缓缓流走，一路上还有晓风淡云和沁甜的花香相伴，也许隐约还能听到悠扬的歌声。
慕容子衿看着怀里的人静静地笑了，这种感觉，她曾经在邱士瑜的肩膀上深深地体会过，原来她也拥有这种力量。她和邱士瑜其实一直在依赖彼此，谁也不会成为谁的负担，因为在他们心里，谁也离不开对方。
“青青！”一声温柔的呼唤将慕容子衿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她惊讶地发现邱士瑜已经醒了，笑了笑：“这么快醒了？”
邱士瑜依然偎依在慕容子衿怀里，虽然已经清醒，却没有睁开眼睛。此刻，他突然觉得很安定很满足，一时间舍不得离开。他伸手拉过慕容子衿的右手，紧紧握在手中，嘴唇轻轻一点，问道：“总是将你一个人撂在家里，你会怪我吗？”
慕容子衿低头看看丈夫，感觉似乎是他那软弱的性子又犯了。尽管知道邱士瑜看不到，她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成亲的那天我不是已经回答过你这个问题了吗？为什么又问了？”
邱士瑜叹息一声，终于坐起来，然后敛了敛衣角，忧心忡忡道：“我觉得，不久以后，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日子。”
慕容子衿扭头看向丈夫，见他脸上有惆怅，有疑惑，但更多的则是不甘。她不懂，他不是说最近朝中诸事顺利，太皇太后和百官都是开开心心的吗，为什么他总是担惊受怕的样子，是因为悲观吗？慕容子衿轻轻靠了过去：“你要去哪里？”
“可能，是元军大营吧。”邱士瑜苦笑一声，转眼就沉默了。
“什么？”慕容子衿吃了一惊，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既然临安可守，他还有什么理由要去元军大营呢？她轻轻拽住邱士瑜的胳膊，眼里有些惊惶的神色。邱士瑜扭头看看她，看到了她眼中的异样。
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想要安慰，但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满满的忧郁。想了想，他解释道：“这一个月太顺利了。两淮那边勤王的军队越来越多，但元军却没有什么大的动静。伯颜北上觐见忽必烈，朝廷打算趁机收服失地，要张世杰和两淮那边同时出兵，夹击驻扎在瓜洲一带的元军。可是，四月里还战报不断，但如今却风平浪静，我只怕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觉得要去元军军营呢？”慕容子衿还是不明白，怎么听都觉得朝廷是在借机反攻，想来是不打算谈和了，又怎么会派邱士瑜出使元军呢。难道，邱士瑜是觉得朝廷没有胜算，和谈的事迟早还是要进行？
邱士瑜苦笑着摇头：“我是文官，不代表我就应该对眼前的战局盲目乐观。大宋已经失去了反击的最佳时机，如今，连江陵也降了。我虽然不愿意相信，但也知道，大势已去。朝廷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太皇太后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保住身家性命和赵氏血脉。所谓的和谈，连乞降都算不上，只是在和元军讨价还价，想要最大限度保住自己的利益罢了。可是，一旦亡国，他们皇亲国戚尚能保全性命，那些无辜的百姓却要成为亡国奴任人鱼肉。万一朝廷真的派我出使元军，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些百姓，我不知道……”
慕容子衿看着邱士瑜，见他一脸痛苦，眉峰纠结得几乎扭在了一起，只觉自己的心像绞衣服似的被心疼扭曲得不像样子。她一时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样为邱士瑜解开心结。他的心思是这样深沉，忧思是这样刻骨，连慕容子衿也不小心被感染到了。可是她不能眼看着他被自己的情绪吞噬，她要想些办法暂时转移他的注意力才行。
慕容子衿晃了晃丈夫的胳膊，小声提议道：“你就算这样忧心也无济于事啊，还是先不要想了。何况，你忘了你我的婚事是太皇太后成全的吗？就算你再怎么不想去，太皇太后他们只怕是不会同意的。而且，既然有的说，也就是有争取的机会，你别这么快就失去希望啊。让你去谈和，你就有发言权，可以尽力为大宋的百姓争取。无论如何，总比默不作声待在临安被动地接受和谈结果要好！”
“青青，我真庆幸有你在身边！”邱士瑜无力地勾起一抹笑，伸手轻轻拥抱了她一下。
微风轻轻吹过，顺手拂落几朵石榴花。慕容子衿和邱士瑜坐的地方恰在那唯一一棵白石榴树下，只听扑扑的两声，一朵白石榴落在慕容子衿的衣裙上，另一朵却砸在了她头上。石榴花不够轻软，慕容子衿觉得脑袋上有些细微的疼痛，正要将那朵白石榴取下，却感觉邱士瑜已经先她一步伸出手去了。
他将那朵白里微微泛黄的石榴花拈在指间轻轻转动，眼神茫然地端详了一阵。这院子里的红石榴都是单瓣的，虽然花长得丑了点，但既然是专门食用的果石榴，那也就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唯一的一棵花石榴白花重瓣，一朵石榴花开得千重万卷，挤得连花蕊都看不到，挂在枝头上又大又沉，风一吹就晃荡得厉害。花柄稍稍脆弱一点的，晃不了几下，那白花便一朵朵往下砸。
慕容子衿看看他手中的花，随口道：“这棵白石榴真是华而不实。开这样大的花朵，风一吹全掉下来了，看来是不指望它能结子。”
邱士瑜看看她，嘴角噙起一丝笑意：“你又想劝我什么？”
慕容子衿一时有些懵懂，但短暂地疑惑了一下之后，她就明白了。笑着摇了摇头，她道：“原本我是没这个打算，不过既然你说出来了，想必你自己也明白。这做人嘛，就该像这红石榴，抛弃表面功夫，放下不必要的负担，一心一意向着自己的使命前进。不要像白石榴那般放不下，背负了太多，自我束缚，到最后不但没有结果，反而会提前夭折。”
邱士瑜看着妻子微笑着摇头：“好像什么都可以被你拿来说事，借题发挥的本领一流！”
慕容子衿眨着眼调皮地一笑，随手拿过邱士瑜手中的白花，下意识地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邱士瑜见状忍不住轻笑道：“石榴花不香！”
“是吗？”慕容子衿皱皱眉头，又低下头去嗅了一口，歪着头提出了心中的疑问，“可是我觉得这朵花有点味道哎。”
“有吗？”邱士瑜笑笑，“那也许白花石榴是有香味的？”
“可是，我怎么觉得这味道怪怪的？涩涩的，有些呛鼻，根本算不上香味……而且……这味道……”慕容子衿皱起眉头，趋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又闻了一下，脸上的神色变得难看起来，“……让人想吐……”
话没说完，整个人就往前倾着干呕起来。原本还以为是石榴花这种怪异的味道引起的自然反应，谁知呕了一两下之后，那种感觉却像被激发了一样，害的慕容子衿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在邱士瑜面前呕了半天。只觉得头晕晕，内里乱作一团，大概心肺肠胃都被自己这一顿干呕搅乱了，临到头却依旧什么也没吐出来，倒是眼泪不小心窜了出来，像是作为补偿似的挂在脸上。
慕容子衿一边强忍住想要再次干呕的冲动，伸手擦掉脸上两行师出无名的眼泪，又伸手轻拍自己的胸脯，好不容易才让体内那种冲动稍稍平息下来。她深呼吸一口气，用力吞咽了一下，然后整理衣衫重新坐回到邱士瑜身边，扭头想对邱士瑜笑笑，却见他一脸紧张神情复杂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慕容子衿不解。只是一阵干呕而已，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他也不用这样紧张吧。虽然说她这样干呕是比较奇怪，她以前也从来没有过……
慕容子衿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明白邱士瑜为什么这副表情盯着自己不放了。难道……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第七十四回 石榴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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