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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一回 槭叶为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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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庭芝府内。李庭芝一脸惊艳的表情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慕容子衿,然后看看邱士瑜:“这就是慕容小兄弟的女公子?”见邱士瑜笑着点头,他还是有些难以相信,左看右看了一番,摸摸胡子笑着叹道:“和我那小兄弟不太像啊。”
慕容子衿笑笑:“李爷爷,我长得像娘。”
“李爷爷?”李庭芝一愣,随即开始哈哈大笑。慕容子衿一脸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邱士瑜,却见邱士瑜脸上有些尴尬。
李庭芝笑了一会儿便渐渐止住了,然后和颜悦色地对慕容子衿道:“你父亲和我以兄弟相称,你应该叫我李伯伯!”
“李伯伯?”慕容子衿微微一愣,心中却一动,忍不住往邱士瑜脸上看去。邱士瑜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慕容子衿扭过头来看看李庭芝,灿然一笑:“李伯伯!”
李庭芝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又往邱士瑜那边看去,乐道:“叔琰,你这个女学生不错,是个痛快人!这一点倒不像是你教出来的!”
邱士瑜摇头笑笑:“叔琰惭愧!其实就叔琰所知,在慕容家,青青的性格可谓独树一帜,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
李庭芝乐呵呵地看着有些窘迫的邱士瑜,戏谑道:“我倒觉得贤侄女见识非凡与众不同,比你那个得意弟子刘奕更得我心!”说完却见邱士瑜脸色一沉。李庭芝觉得有些异样,回头却见慕容子衿也有些黯然神伤,便知其中有内情,于是正色问道:“怎么?刘奕出事了?”
邱士瑜默默地点了点头,却听慕容子衿开口答道:“他……不在了。”
“不在了?”李庭芝大吃一惊,不由得想起贺翼贺修两兄弟在李府墙外丧命的事,一时间也伤感起来,向慕容子衿询问道:“怎么回事?我记得他一年前才来过扬州,怎么就不在了?”
邱士瑜有些担心地看着慕容子衿,生怕她再度伤心哭泣,却没有想到慕容子衿径直答道:“我的好姐妹被人害死了。刘奕为了帮我调查此事,被凶手杀人灭口了。真凶……逍遥法外了……”
李庭芝想起一年前一群年轻人在这里相聚,一时唏嘘不已。他见慕容子衿神情豁然,眼里却透出坚毅,想必是个坚强的女子,便微带赞赏地点了点头:“贤侄女没有一味悲伤,反而懂得放下,这是个明智的选择。”
慕容子衿和邱士瑜都微微一愣,不明白李庭芝何出此言。
李庭芝淡淡地一笑:“死者已矣,他的生命不该成为活着的人的包袱。因为人固有一死,若不懂得放下,包袱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死去的人已经解脱,活着的人却生不如死,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学会放下死亡。不是遗忘,反而是更深刻地铭记,也不是不悲伤,而是不能沉迷于悲伤。毕竟,生命是沉重的,一个人又怎么能同时承受两个生命的重量呢?”
邱士瑜和慕容子衿听完他这一番话,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慕容子衿看着眼前这位开朗的老者,忍不住微笑道:“李伯伯,您是打了多少场仗之后悟出的这个道理?”
李庭芝看着她一笑,捋了捋胡须:“这个啊,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已经记不清了。”他说着又开了个玩笑:“不过,今天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讲出来。说起来,叔琰还是借了你的光才能听到我这番教诲,你爹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喽!”
慕容子衿听他跟自己开玩笑,完全没有官家和长辈的架子,心里越发觉得他可亲可敬起来,便笑道:“父亲若是运气不好,又怎么认识李伯伯?那样的话,青青也听不到这一番高论了。追本溯源,我还是借了父亲大人的光,回去少不得要将李伯伯的话转述一番,好弥补父亲的遗憾。”
李庭芝见慕容子衿言辞犀利,说得头头是道,却又故意忽略邱士瑜在此事中起到的作用,似乎是有意逗他。见邱士瑜只是在一旁看着这个女学生微笑,他便也微微一笑,心里越发称奇。
慕容子衿扭头看看邱士瑜,想起此行的目的,忙对李庭芝行了个大礼:“几乎忘了正事了!李伯伯,谢谢您送来两位能干的姐姐照顾我,还有那些衣物,特别是那件漂亮的红色斗篷!青青初到扬州就病倒了,不及上门拜访,反而麻烦李伯伯打点了这么多事情,心中实在不安,所以今日特来拜谢!”说完又拜了一拜。
“区区小事,贤侄女无须多礼!”李庭芝微笑着看看慕容子衿,突然对邱士瑜道,“叔琰,我这下看出来了,这丫头确实是你教出来的!”
邱士瑜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李庭芝的意思,只好无奈地笑笑。
当天,慕容子衿和邱士瑜在李庭芝家里一起吃了午饭。午饭后,李庭芝和邱士瑜到书房讨论鄂州被困一事,慕容子衿便独自在大厅里坐了一阵。待二人出来,李庭芝去城门上巡查,慕容子衿便跟着邱士瑜回沁园去了。
回到沁园,邱士瑜让慕容子衿回房间休息,自己则独自到书房去了。
慕容子衿走在回房间的路上,经过那个雪人身旁,忍不住停下脚步来。
天气尚未转暖,天空灰蒙蒙的,白天几乎看不见太阳。慕容子衿想起邱士瑜前两天说过,最近淮南可能还要下雪。而此时,除了各个房屋之间的通道,其他地方的积雪都没有清理。花圃和墙角等处仍是一块块白色,路边这个雪人也原封不动地站在这里,手中拿着扫帚,却像一个兢兢业业的士兵,守护着慕容子衿的房间。
慕容子衿看看它,伸手在它脸上戳了戳,却不小心弄掉了一粒麻子。慕容子衿忍俊不禁,弯下腰去捡起那颗火棘,重新镶在雪人的脸上,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向雪人道:“不好意思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麻子也是……”
可是,没说几句她就闷了。沁园里静悄悄地,连老袁和那两个丫鬟也不见了踪影,慕容子衿不禁感到有些无聊,忍不住怀念起当年四家的孩子一起外出郊游的日子来。可惜,自从那个方曜轩出现后,除了那次中秋晚宴,她似乎就没有再好好和大家聚过了。慕容子衿感怀旧日时光,忍不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想了想,她还是去邱士瑜的书房向他要本书来打发时间算了。
慕容子衿走到书房门口,却见邱士瑜正坐在里面撑着额头,好像有些苦闷的样子。她有些迟疑地站住脚步往里张望,却见邱士瑜身旁的窗户外,屋檐下挂着她送他的生日礼物——那只风铃。不过,因为大雪,风铃上的绳子似乎都冻硬了,玉片上可见点点残雪。慕容子衿心中有些激动,便移步向邱士瑜面前走去。
也许是门口的光线被她挡住的缘故,邱士瑜觉得眼前暗了一下,便抬起头来,却见慕容子衿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他眯起双眼疑惑地看看她:“什么事?”
慕容子衿笑笑,没好意思再去看那只风铃,便开门见山道:“我闲着没事做,想来找本书消磨时间。”
邱士瑜有些迷糊地点点头,顺手指向身旁不远处的一只书架:“书都在那边,自己去挑一本吧。”
慕容子衿见他似乎精神有些不好,估计又是被衙门或者军营的事所困扰,自己便不去打扰他,安静地走到书架前找书去了。但没过多久,她就失望了。满架子都是兵家的著述,这些她都在邱士瑜留在临安的那些藏书里见过,也都翻阅过,如今已经不觉得稀奇了。她只是希望找一本诗词或者笔记,结果却一无所获。
慕容子衿有些失望,费力地搜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本不算兵书的——《墨子》。打开一看,却发现是手抄的。字迹很明显是邱士瑜的,抄写的篇幅却是从全书的第十四卷《备城门》那一篇开始,上面不少圈圈点点,有些地方还做了标注。慕容子衿读过《墨子》,知道最后两卷的内容主要是教授各种各样的守城方法。她看看眼前的手抄,又扭头看看扶额打盹的邱士瑜,虽然钦佩不已,却又生出一丝莫名的心疼。
找了半天不得其所,慕容子衿只好耸耸肩,拿着这本手抄往外走去。经过邱士瑜书桌前,她突然眼睛一亮,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邱士瑜的书桌右上角摆着一本书,她在临安的那些藏书里并没有见过。“鬼谷子?莫非就是他专门带到淮南来的那本?”慕容子衿有些好奇,便伸手拿了起来。然后,她便发现中页好像夹着什么东西,一翻就翻到了那一页。
再然后,慕容子衿就愣住了。眼前是一片红艳欲滴的槭叶,已经彻底干枯了,上面题着四行小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一时间,慕容子衿觉得自己的思维完全停滞了,连呼吸都要跟着停止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看邱士瑜,又看看书中那枚槭叶,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突然间邱士瑜动了一下,慕容子衿心一慌,急忙将《鬼谷子》合上放回到桌角。但她还来不及将自己的手从书面上移开,邱士瑜就睁开了眼睛。一眼瞥见慕容子衿的手放在那本《鬼谷子》上,邱士瑜几乎是跳了起来,然后不假思索地一把将《鬼谷子》从慕容子衿的手底下抽了出来别到背后。
慕容子衿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邱士瑜,从来没见过他动作如此迅速。邱士瑜也意识到自己的异常,一时间愣在那里。
两人僵持了半天,慕容子衿总算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是什么书?”
邱士瑜一听,估计她还没翻看过,应该是刚想拿就被自己拦下来了,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然而,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强忍住解释道:“就是本普通的兵书。”但话一出口,就忍不住后悔了,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了,连撒谎都毫不犹豫的?
“哦!”慕容子衿心中激动不已,又想哭又想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她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试探地问邱士瑜道:“我可不可以看看?”
邱士瑜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低头却见慕容子衿手中已拿着一本,就像找到了救星似的说道:“你不是已经选中了吗?贪多嚼不烂,一本就够了!”
慕容子衿见他遮遮掩掩的样子,拒绝的时候竟有种孩子般的幼稚,便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虽然她强迫自己表现得毫不知情,但声音还是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哦,我知道了!”
邱士瑜听出了她声音中的异样,心中不禁起疑。他不敢让慕容子衿再多待片刻,生怕她察觉了什么,又或者是自己情不自禁露出了马脚,急忙开口催促道:“既然已经拿到书了,就回房间去看吧。我要单独处理些事情。”但说着说着,自己的声音居然也颤抖起来。邱士瑜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顿,却只是对慕容子衿勉强微微一笑。
慕容子衿此时已经快要克制不住自己,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牙关在颤抖,四肢就快要摆脱大脑的控制手舞足蹈起来了。她急忙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然后飞快地跑出了邱士瑜的书房。
看着慕容子衿飞奔而去的背影,邱士瑜立刻瘫坐到椅子里,总算松了一口气。然而,当他打开收藏槭叶的那一页,却愣住了。槭叶显然被人动过,叶柄的指向由原来的向下变成了现在指向书页中缝的模样。邱士瑜想起慕容子衿颤抖的声音和逃跑似的背影,一时间茫然失措,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只是呆呆地盯着那片槭叶,口中如呓语般念道:“她已经……看到了?”
慕容子衿一路奔回自己的房间,却见一个丫鬟正在床前整理床单被子。慕容子衿一句话也不说,上前将那丫鬟拉开,往床上一扑,拉过被子蒙住头,然后就开始呜咽。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变成哭泣。可是,没哭多久,那声音又似乎变成了笑声。丫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见她十分反常,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转身将房间门关上,然后伸手去拉慕容子衿蒙在头上的被子。
刚扯了一下,便听到慕容子衿怪里怪气的声音:“你……你别打扰我……我……我一会儿就好……好了……”说完又是一阵呜咽,然后是抓着被子一阵抽搐。丫鬟虽然觉得古怪,但听她说话似乎还算清醒,便顺从地没有再去打扰她,就走到一旁站住,安静地陪着她。
慕容子衿拿被子死命地蒙住自己的脸,却依然阻止不了那些心思如潮水般涌上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以为邱士瑜对自己再好,那也是出于一个叔叔对侄女,又或是先生对学生的心意。可是今天,在她看到那枚槭叶的时候,她就什么都明白了。一切话语都变得多余,那枚槭叶和那上面的题诗是最好的证明。她慕容子衿不是一厢情愿,她的邱叔叔对她也不是无动于衷的。原来,他们两个一直都是两情相悦的。她以前从来不敢想,以为那是奢望。如今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事实,她却更加不敢想了,仿佛那就是不能触及的梦幻,一想就会想泡沫一样破灭。
可是,她情不自禁地一遍遍回想那片槭叶,回忆那上面的四行小字。一时间,她忘了甜蜜,也忘了愁苦,只有满心的激动,一种无法言喻的激动,像沸腾的炉水一样在她心里翻滚着,噗噜噗噜地冒着气泡。慕容子衿激动得有些抑制不住地抽搐。
可是,当她稍稍平静了一点,甜蜜和苦涩便一起泛上了心头。她终于知道了邱士瑜的心意,知道他们两个是彼此相爱的。她纠结了很久,如今总算有了回应。“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如果可以,她当然也想这样。可是,她和邱士瑜的辈分关系,几乎成了他们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就算是开明的李庭芝,就算他称呼她为“贤侄女”,只怕也未必能接受邱士瑜和她这个学生在一起。三纲五常,自古以来,又有多少有情人在它面前望而却步黯然分手?慕容子衿自认是个平凡的女子,却不知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成为一个例外。
屋子里的熏香一点点燃尽,丫鬟一直静静地守着慕容子衿,看着她在被子里颤抖着,一时开怀大笑,一时又放声大哭,一时哭声里夹杂着笑声,一时连哭声笑声都难以分辨。丫鬟看着她几欲癫狂的样子,心里干着急,却又忍不住好奇,不知道慕容子衿到底是为了什么。
半晌,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小了下去。丫鬟瞪大了眼睛,看着慕容子衿松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感觉空气中有一种甜味弥漫开来。丫鬟惊讶地看着慕容子衿起身走到桌旁坐下,然后开始梳头,表现得和正常人一般无二,好像刚才的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屋子里一片安静,丫鬟不禁有些迷惑了,难道刚刚的那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镜子前,慕容子衿挽好发髻,然后对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不论结果怎样,她决定努力争取一次。毕竟,邱士瑜已经成为她幸福的唯一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