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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回 悠思邈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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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在夜幕降临之前,邱士瑜是不会醒的。可是肩头阵阵的酥麻,让他不得不睁开眼睛。他扭过头去,却看见慕容子衿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难怪肩膀会这样的酸痛。然而,邱士瑜好像忘记了肩头的感觉,只是呆呆地看着慕容子衿。
见过她小时候趴在书桌上睡熟的样子,小小的惹人怜爱。可是如今,她是个大姑娘了。虽然此时穿着男装,却难掩她那女子的风情。邱士瑜看着她弯弯的柳叶眉,还有她那俏挺的鼻梁和樱桃小口,忍不住凑上前去。但是,他脸上瞬间蒙上了一层严霜。
邱士瑜遽然伸直了脖子,让自己的脸远离了慕容子衿的脸蛋,然后伸手在自己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其实,比起内心所受的责备和煎熬,这一把算是最轻的惩罚了。邱士瑜深呼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了心神,然后伸手抓住慕容子衿的肩膀将她扶正。
慕容子衿的睫毛动了动,然后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见邱士瑜一脸复杂的表情看着自己,她却冲他一笑,伸手揉了揉眼睛:“邱叔叔,你醒啦。”
邱士瑜原本打算严厉地斥责她一番,好让她以后注意自己的言行,可是见到她清澈灿烂的笑容,突然间就没辙了。他叹了口气点点头:“嗯。”
慕容子衿笑得有些没心没肺,让邱士瑜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轻快地跳起来,拍去自己身上的尘土,然后对邱士瑜道:“那我们回去吧。要是晚了,爹娘又该骂我了。”
“他们骂过你吗?”邱士瑜想起上次自己和慕容子衿在这条路上走了许久,回去的时候天色都暗下来了。
“差一点就开骂了,不过被我的聪明才智化解了。”慕容子衿笑笑,“你徒弟我才不会束手待骂呢!”
邱士瑜听她这么说,总算脸上有了些笑意。慕容子衿见他终于有了笑容,便也放心不少。她上前拉了邱士瑜的袖子便往前走去:“走吧。”
邱士瑜愣了一下,便跟上前去。慕容子衿带他到梓树下,将枣红马的缰绳解下来递到他手里,然后又唿哨一声。邱士瑜往旁边一看,却见慕容子衿的那匹黑马慢吞吞地往这边走了过来。
慕容子衿跃上马背,当然,她没忘记穆桑柔嘱托的事,顺手扯了几把槭叶。邱士瑜也跨上马背,二人便并驾齐驱往城内赶去。
这一次比先前回来得早。邱士瑜将慕容子衿送到慕容府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廊里,这才离开。慕容子衿蹦蹦跳跳地回到房间,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书,将手中的槭树叶一片一片夹到书里,又搬来厚厚的一沓书压在上面。然后,她便跳着甩了两只鞋子,一头倒在床上做起梦来了。
邱士瑜回到家的时候,程澈正坐在房里安安静静地做婴儿的小衣服。见他进来,她只是抬头微微一笑:“回来了?”
“嗯。”邱士瑜略一点头,想了想又关照了一声,“你今天……还好吧?”
“好,我和孩子都好。”程澈温柔地笑着答了一句,又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活。
邱士瑜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便走进书房去了。程澈听到他的脚步声离去,抬起头来,眼里却闪动着一层泪光。
走进书房,不出所料,邱士瑜看到所有的东西都恢复了原样,除了那只打碎的笔洗,此时已被另一只白瓷笔洗所取代。邱士瑜叹息一声,其实他并不需要程澈做这些。也许,让他自己来收拾会好的多。
来到书桌前,他坐到椅子里,一眼便看见书桌上那本端放的《鬼谷子》。邱士瑜取过来捧在手中,一翻就翻到夹着红叶的那一张。他将红叶小心地捏在手指间,眼前这片红色渐渐地模糊了。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当年。
当年,慕容子衿将这片火红的槭叶送给他,当做送别的礼物。
当邱士瑜带着这份礼物回到家乡的时候,发现父亲的丧事被处理得井井有条。他正纳闷,却见里正程老儿带着自己的闺女来到了他的面前,随后递给他一张长得像契约似的文书。他呆呆地看了半晌,这才明白手里的这纸文书就是父亲留下遗书。遗书上说,父亲已经和程老儿攀了亲家,要邱士瑜脱孝以后跟程老儿的女儿程澈完婚。
看完遗书,邱士瑜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的丧事办得这么体面。他的两个兄长早在保卫襄阳的战场上牺牲了,而他自己远在京城,连父亲临死前的一面都没有见到。他见程澈披麻戴孝,显然是以媳妇的身份为父亲料理的后事。
邱士瑜心中感念程老儿和程澈为他和父亲做得这一切,可是想到这门婚事,他却不无犹豫。犹豫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书中那枚红叶的主人。可是,他再三思量,意识到自己和这位主人是没有什么可能的。就算两情相悦,还有伦理纲常摆在那里,而他身为朝中大臣,又是探花出身,绝不可能罔顾伦常。何况,她还只是个懵懂的女孩。
其实,除此之外,邱士瑜再没有犹豫的借口,因为百行孝为先。作为一个孝子,他理应无条件接受父亲的安排,更何况这是父亲的遗命?
于是,邱士瑜接受了这门亲事,并遵照父亲的遗命,在脱孝之后就娶了程澈。他虽然不爱程澈,但却不得不承认,程澈有着充分的资本成为贤妻良母。他欣赏程澈身上那种大家闺秀的淡定的气质。作为一名京城官员,他需要这样的贤内助。而那枚红叶的主人,他却舍不得用这样的身份来限制她,因为那对她来说会是一把沉重的枷锁。
所以,邱士瑜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他常想,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对三个人都是最好的安排了。他给程澈名分,给程澈一个丈夫一个家。而慕容子衿,她还懵懂,她甚至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可是,邱士瑜是清醒的,他对自己的感情非常明了,也尽量要求自己理智地来处理这件事。懵懂的人也许会烦恼会失望,却不会痛苦。而他这个清醒的人就不得不独自承担所有的痛苦。不过,为了这个他最珍爱的学生,他却是甘之如饴。
想起那年春天他带着程澈回到京城,想起慕容子衿看自己的眼神和表情,他却忍不住有些神伤。她还是懵懂,却也渐渐开窍了。他不敢说这种开窍是好事,他只是见不得慕容子衿眼里失落的神情。他自然知道慕容子衿对那把碧绦剑有多重视,但是他自知不该再给她幻想的机会。他是先生,她是学生,从此以后,仅此而已。让程澈把碧绦剑作为夫妻俩共同的礼物送给慕容子衿,只是为了告诉她,他这个先生已经有了自己的夫人,探花夫人。
可是,就像朝政之事不如他意那样,感情的事也一向不如意。在家乡的时候,他时常会想到慕容子衿,回到京城见到慕容子衿以后,这种思念反而越发浓烈起来。当他看到慕容子衿和刘奕他们谈笑风生,他心中就不免生出一丝苦涩,可是当慕容子衿跑到自己跟前逗自己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心又忍不住战栗了。他自知年纪也大了,理应对这些儿女情长看开了才是,却不知为何依然如此牵肠挂肚。
有时候,他的负罪感是那么强烈,强烈到他恨不得拿一把剑将心里的那股思念当做一头野兽刺死。可是,他每次都狠不下心来,只是对着那头野兽挥一挥剑。那头野兽很知趣地跑了,但换来的却是更加频繁的出没,让邱士瑜自己都觉得不胜其烦,却又无可奈何。
有时候,邱士瑜也会绝望,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只野兽了。摆脱不了,他就要一辈子都受到良心的谴责。身为儒家弟子,他所学习的礼义告诉他,这种感情是违反天道伦常的,是淫邪之念,是会引火烧身的。可是,在感情面前,邱士瑜是软弱的。慕容子衿不断地出现在他面前,微笑着,一点一点地引着他往火坑里跳。他犹豫,迟疑,甚至恐惧,却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他知道,他已经身不由己。
邱士瑜长叹一声,轻轻翻转着手中那片红叶。红叶是慕容子衿送给他的红叶,叶面上却多了几行小字,那是邱士瑜后来在思念慕容子衿的时候写上去的。
那是曹孟德《短歌行》里的四句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是不是在为慕容子衿取下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注定了会有这么一天呢?邱士瑜找不到答案,他只能苦笑。如今他该怎么办?白天,慕容子衿的出现像一根救命稻草,让他突然又有了支撑下去的力气。所以当他看到熟睡的慕容子衿,他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
可是,他终究是探花邱士瑜,是儒士中的佼佼者。
邱士瑜摇头,是不是只能像慕容子衿说的那样,凡事顺其自然?他呆呆地看着手中那枚红叶。这么多年了,这片叶子依然像火一样绚烂,叶子里的温度依然灼热。邱士瑜叹息一声,喃喃地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莫非,这其实是一种诅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