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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善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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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的殷如墨侧目看他,眼神点了点烛台旁的砚台:“可会研墨?”
可刚一开口,殷如墨便愣住了。
有些担心若为求的那双手,是否能有力气替他研磨,可话已经说了出去,再收回来未免太刻意,依照若为求这机灵性子,定然也能猜到他的意思。
若为求心不在焉的压根没察觉出殷如墨的心思,点了点头说:“你要写什么?”
殷如墨嘴角笑意淡淡:“写什么倒不重要。”
若为求立身在他身侧,手中缓慢的推着墨条:“那什么重要?”
殷如墨笑而不语,只是提笔沾墨。
风潇长灯,旧笔素纸,夜下双人,岁月静好。
殷如墨:“昔年曾在太子府中,有幸见过林先生的字,临摹过几回,要不你替我瞧瞧,写得如何?”
笔墨如歌,昏黄烛光下映照着素纸上的十四个字: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说实话,殷如墨的字的确写得十分的好,力透纸背,字劲虽够,但却没有犀利般的棱角,一撇一捺,皆透着柔锋,都说字如其人,可见殷如墨是个十足温和的。
若为求倾身细看,挂在身后的墙影,正耳鬓交织。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故作深沉道:“写得挺好的。”
殷如墨笑了一声,将笔搁置在一旁道:“那便送你了。”
外头的风似乎小了点,殷如墨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但愿自己在这耽搁的一会儿,尚且能叫若为求宽一宽心。
世事无常,他的那双手如今便只能如此了,他只是担心若为求不肯轻易放过自己——
他拿起烛台往外走,那烛光随着身形移动,在整个屋内挂上了一个硕大的人影,如鬼魅般随烛火摇晃:“一个人住在这害不害怕?”
这儿离人烟远,几乎无人,他当他是孩子,孩子总是担小些。
“害怕什么?”若为求跟在他身侧。
殷如墨知道是自己多虑了,笑颜浅淡:“不害怕便好。”
走到床边,殷如墨轻抬手,微扶着让他好坐,正准备将烛台放在一边,好让他夜里容易视物,但眼一瞥,这才发现这床边的木桌上,竟还放着一碗药。
已经没了热气,静静的沉着。
殷如墨无奈:“这个春安,叫他办事,真是没个上心的模样。”
接着侧头道:“把药喝了再睡吧。”
他端起药碗,摸了摸,侧着身子坐在床榻边,温声道:“还是温的。”
烛台静静的立在桌边,墙边倒映出一对正微微靠近的影子,一个低头垂眸,一个抬眼仰看,倒像是一对情深意重的有情人正耳鬓厮磨。
药碗边缘正抵着若为求的唇,殷如墨道:“喝吧。”
那药味儿直冲脑门,呛的若为求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神情十分不好受,但却还是一声不吭,正要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因着担心这刺鼻的药顺着唇缝漏到脖子里,他下意识将手轻轻的搭在殷如墨的手腕上。
他的手腕并不热,甚至透着一股清凉感。
若为求忍不住心想,他的身体真的这样差吗?
若为求垂着眸,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串串可怕的念头,这些念头一打开,就像开了闸的水,从脑海的四面八方涌入。
若为求想到他时常流露着苍白的脸,咳得气喘微红的脸……
想着想着嘴里的动作也顿住了,抓着他的手腕的手也不经意的抓得越来越紧。
“是不是太难喝了?”
殷如墨柔声轻问,他是喝惯了这个药的,自然也清楚这个药是怎样的难喝。
若为求回了神,抓着他的手,唔唔的摇了摇头。
他眼底全是那沉黑的药汁,但在那黑成一糊的药汁里,透着烛火里的光,依稀看见殷如墨的脸。
他侧着脸,正盯着自己看。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像是在同情,可怜?
若为求好像看不太清,又好似觉得他并不是在看自己。
药汁越喝越难以下咽,若为求干脆猛地一灌,将药全部吞完,这才抬起头来。
看殷如墨笑笑的将碗放在一侧,忍不住问:“静王爷是日日喝这药吗?”
“怎么了?”殷如墨不以为意。
若为求想开口问,又摇摇头:“没什么。”
殷如墨了然的笑:“想问我是怎么喝下去的?”
若为求看着他,颔首。
殷如墨淡淡道:“喝惯了自然也就不苦了。”
他嘴角温和,慢声又道:“不必担心,这药至多再喝上个十天半月,便可停了。”
若为求一脸菜色的“哦”了一声。
屋内静谧,殷如墨走后,阖眼半天的若为求怎么也睡不着。
殷如墨说这屋里寒,可他却觉得热的要命,蹬开被子,浸着寒意,他这才觉得好受许多。
突然想到了什么,费力磨蹭的起来,踩着暗淡的烛光,走到里头的书案前,这儿几乎暗得看不着影,若为求凭着记忆,往桌上摸索,好半天才摸着东西,拿着往烛光里走。
将东西一摊开,对着烛光一照,竟是殷如墨先前,随意写得那“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他脑子里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对着烛火端详了一会儿,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笑来。
*
夜里突然下起了雨来,雷声轰鸣,时而有闪电划过,透过窗户似是劈在黑暗的四处。
若为求这一觉睡得并不好,浑身似浸泡在了水里,他迷迷糊糊的看见了若家众人浩浩荡荡的迈过生死桥的模样。
他们一个个的形如走尸般的木然,双眼无神而空洞。
领头的是他的叔父和亲娘,若为求拼了命拉住他们,好像只要拉住了,或许就不用死了。
他拼命的拉拼命的喊,可是没用,一点用也没有。
*
腊月里的天好似直把人冻死才算干休,屋里加了不少炭火,可对于殷如墨虚弱的身体来说,不过是将将好罢了。
雨声里,正听见门外猛烈慌乱的敲门声:“王爷,王爷——”
殷如墨睡意很浅,刚敲便已经醒了,起身去开门,正看见门外沾着雨意的傅春安:“怎么了?”
傅春安面有急色,慌慌张张说:“我方才忽然想起忘了给那个小屁孩喝药,我就想这药是华先生的方子,若是少喝了,万一耽搁治病可怎么办,可外头又下雨了……”
傅春安废话啰嗦的说了一堆,却还没说到点子上,殷如墨知晓他有这毛病,心里一着急便找不着北似的,也没出声问,心里清楚,必然是若为求出了事。
殷如墨回屋换上外衣,又套了件大氅,迈步出来,目的明确的直往若为求那走。
傅春安跟在后头,还在那罗里吧嗦:“我思来想去的,还是去瞧了,那雨好大,路也滑,我差点还摔了个跟头……”
一直到进了若为求的屋里,他还没罗嗦完,嘴里正说:“我看他闭着眼,以为他睡着了,本想叫醒他,可我手一伸,只觉得烫人……”
屋内的灯光暗淡,若为求正眉头紧锁。
殷如墨静坐在床侧,伸手试探的握住他垂在床榻边的手。
倒真是烫人。
“王爷,这可怎么办啊。”傅春安神情担忧。
殷如墨温声安慰他:“好了春安,别害怕,他不会死的。”
傅春安吓得脸色都白了,小眼睛也慌得皱成了一道弯勾,他一向相信殷如墨,听见他说若为求不会死,顿时又好受了半截。
傅春安:“可他还昏着……”
殷如墨轻声耐心的唤他:“归廷醒醒,归廷,归廷……”
他一边轻拍,一边喊。
若为求阖眼丝毫不动,神色狰狞的弥漫着浓烈的戾气。
看样子是梦魇了。
见叫他没结果,殷如墨也不耽搁,转头和傅春安道:“去将华先生请过来吧。”
傅春安脸色为难:“可,可是华先生午后不是已经出去了吗?”
殷如墨神色微顿,侧身看向床榻上的若为求,浑身烫的烧人,明显是高烧。
华先生不在,若为求的这张脸,又没法叫人来给他瞧病。
殷如墨瞥了瞥四周,吩咐道:“去打些凉水来。”
傅春安应了声,慌忙跑了出去。
看着若为求那张红扑扑的脸,殷如墨轻声叹了口气,伸手轻摸着他那张滚烫青涩的脸,别烧糊涂了才好。
“娘,娘……”
若为求双眸紧闭,嘴里轻声呢喃着。
殷如墨知道他最惦念的便是他的娘,想了想,他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谁知下一瞬,昏迷的若为求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揪住殷如墨的手,将它攥进掌心里。
那炙热而温热的手,殷如墨愣了好一瞬,他不知道为什么,恍惚间忽然想起了贞妃娘娘,想起了从前在冷芳院,只有他和贞妃娘娘相依为命的日子。
贞妃娘娘并非他的生母,殷如墨也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据说是个并不受宠的婢女,诞下他没多久,因宫中闹瘟疫,感染死了。
殷如墨甚至都不知晓她的姓名,因为生母出身卑劣,他自然也从不曾被人待见过,哪怕是他的父皇。
小时候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父皇连个笑都不愿意给他?一见到他,总是冷得像把刀,有时候竟连他的名字都记不清了。
如墨……
这一辈的皇子袭的是“承”字,个个皇子皆按祖制赐名,只有他,像个私生子般,随意赐了个这么个名字。
如墨……
似墨般的黑吗?
殷如墨想不明白,也曾似若为求一样怨念,悲愤,痛恨过。
但还好,在那冰冷阴寒的宫门里,还有个贞妃娘娘,是真心待他好的。
即便已经被父皇打入冷宫,可她对皇上,对这宫门里的所有人,都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怨念。
她眉眼常常是带着笑意,可看向殷如墨时候眼眶里总会浮现出伤痛般的氤氲,甚至让彼时脆弱的殷如墨生出一种错觉来,好像下一瞬她便会与自己分别。
这么多年,她时常如此,但不能忘记的是,她的善良,她的好意,像乌云蔽日前,仅剩的一缕曙光,它直挺挺穿过万丈云层,倾泻照耀在他的身上。
她教导殷如墨待人良善,可也是她,因为旁人对他的一句“贱种”而大打出手,似乎即便违背原则,不顾生死,她也仍然会为他维护身为皇子的名誉与尊严。
也正因如此,在这满腔恶意的宫门里,无数阴寒的夜里,这微末却又强大的暖意,足以温暖当时的小少年整个人生。
殷如墨低垂下眼看向若为求,有时候心想,或许命运的劫难各不相同,可结果却神奇般的一致。
他在苦海里挣扎多年,虽没有强大到能够快速治愈伤痕的能力,但他也盼望着,盼望着他这微末的力量,能够让眼前的小小少年,如当初的自己一样,即便堕入地狱苦海,也能够拼尽全力的挣脱。
自愈和善良也许并非能力,但倘若不得已而委身选择,并非是坏事。
既然结果相同,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他低头,望着若为求揪住自己的手,他指骨微张,回扣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