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是（赤暮）》夙愿愿

3、某个时间

　　第二天，赤木一如往常，早早地来到了训练场地。
　　晨光从窗口倾泻而入，他并不是第一个走进体育馆的人。赤木一进门，同队的杉山翔太就把他拉到一旁。杉山凑近赤木，低声开口：“赤木，你看到今天的早报了吗？”
　　“早报？”赤木的心一沉，“我还没有。”
　　“你看看。”杉山把一张报纸塞进赤木手里。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等待着赤木的反应。
　　赤木接过报纸，他一眼就看到了版面的角落里，那张扰乱了他生活的照片。竟然已经登上报纸了吗？赤木的心瞬间乱了起来。他粗略地扫视了一遍照片旁的小字，却几乎什么也没有记住。唯一清楚到刺眼的，是那一段小字中，赤木刚宪这个名字。果然，这件事就是冲他来的，它已经以一种难以摆脱的方式，与他产生了联系。
　　“赤木，这是……”杉山沉着脸，半是责怪半是不解地看着赤木。他不明白，如果报导属实的话，这个向来认真努力、踏实刚正的后辈，怎会会做出这种有损个人名誉的事？又或者说，在感情方面显然比较单纯老实的赤木，是被八面玲珑、工于心计的女明星玩弄了？
　　赤木的脸亦是阴沉得厉害。他把报纸还给杉山，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前辈，以此作为对他的回答。两人无言地对视了片刻，最后，是赤木先移开了视线。他低声说，“去练习吧。”脚步随即迈向篮球架的方向。杉山微怔，在赤木的目光中，他似乎读到了更多的信息。但他无暇去思考究竟有什么，只是跟上了赤木的脚步。
　　得知这个消息的，显然不止杉山一个人。整个上午的训练中，赤木都能感受到，周遭的队友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赤木并非在意旁人眼光的人，只是那些混合着惊奇、鄙夷、羡慕、看好戏的注视实在太过直白明显。训练间的休息时，甚至还有人凑过去，阴阳怪气地感概想不到赤木你还有这一手，或者嘿嘿笑着低声问芦冢小姐的滋味如何。赤木一律以沉默不语回答他们。这支队伍的主教练虽然暂时什么也没说，可赤木想，教练心中一定对自己颇为不满。
　　其中，唯二如常对待赤木的，是他的队友杉山与河田。
　　中午结束训练时，赤木独自走出了体育馆。他没想到，竟然有娱乐记者在门前蹲守着他。那是个身材矮小、穿着花衬衫的男青年，见到赤木后，青年快步跟上了他。“赤木选手，你好。我想采访一下，你和芦冢琉璃女士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怎么看待圈内前段时间传出她即将结婚的消息？”一连串露骨的提问直直朝向赤木而去。赤木强忍着想要一拳挥开这个记者的冲动，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让他不要跟着自己。赤木的话奏效了，记者果然没有跟上来，或许是慑于赤木魁梧的体格、威严的面孔、警告的语气，又或许仅仅是跟不上这个运动员加快了的脚步。
　　午餐，赤木食不知味。他回到了为国家队成员午休提供的宿舍，在属于自己的床铺上躺下。赤木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那些来源不明的目光终于被暂时地阻隔在外，赤木感到了少许可以放松下来的安全感。
　　然而，他的脑内依然被杂乱的情绪充斥着，完全无法入眠。昨天虽然对木暮说总会有办法，可实际上，他现在仍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赤木第一次产生了被生活摆布的感觉，他一如往常训练比赛，甚至不怎么关注娱乐圈的新闻，可意想之外的麻烦事却自己找上门来。他想再对什么人讲讲这件事，杉山前辈吗？河田吗？教练吗？也许他们能够提供什么有用的建议。
　　想起队伍中的人，赤木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更是沉了一沉。赤木知道，从前的亲友提起自己时，总会带着一种佩服、歆羡、与有荣焉的语气，“那可是国家队运动员呢。”可赤木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替补，是个冷板凳的常客，远远不似乍一看去的那般光彩与荣耀。奥运会这样的盛事根本轮不到他，1998年的亚运会上，他上场了两分半钟，而这已经是他难得的高光时刻了。在这个没有职业篮球的国度里，大型篮球赛事少得可怜，看似无足轻重的、技术含量不高的比赛，才是赤木活跃的主要场合，就像上周的JBL——当然，也只有少数喜欢篮球的人，才能关注到他的动向，比如木暮。昨天，听木暮说，他经常把自己讲给周围的人，赤木为此既感激又羞惭。
　　……加入国家队以来，自己的发展本就不算顺利，不知道这件事还会产生多少负面影响。赤木闷闷地想。
　　代表大学校队出战时，赤木是队伍里的明星选手，这个名叫赤木刚宪的篮球新星，很快就为大学篮球界的众人所瞩目。正因如此，他在大学毕业时应召加入了男子篮球国家队。在这支国内最高水准的队伍里，他见到了仍在为此效力的杉山翔太，还有两年前就加入这支队伍、现已成为首发主力的河田雅史。
　　赤木与河田就读于不同的大学，在大学篮球联赛上，两人自然以对手的身份见面。高中三年级的比赛上，被河田全面压制的记忆仍历历在目，接下来，赤木用整整四年的时间，一次次地领悟到他们始终存在差距。平日训练时，赤木从未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可随着他的技术渐渐提高、全面，河田的球技也越发精进，“日本第一中锋”这个本就属于河田的称呼，至今也没有易主。赤木想，他似乎体会到了鱼住在高中时的感受——这还是鱼住后来讲给他听的。进入国家队后，赤木与河田成了队友，而他与河田的竞争也换成了另一种方式，那比河田更多地上场比赛。虽然直到现在，这个目标也没有实现。派遣哪个球员上场，总是要考虑到很多因素的。
　　大学四年间，赤木与河田在私下的来往并不算多。赤木觉得这个家伙的话比自己多，嘴巴又总是有些毒。大学三年级时，进军决赛的两支队伍在赛后进行了一次聚餐，酒足饭饱后，一群大男孩围着桌子零零散散地聊天。赤木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就在他即将推开包间的门时，他意外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赤木那家伙啊，总是把河田当成最大的对手呢。”“是啊，可惜他一次也没有成功过，听说他在高中时就是河田的手下败将。”“就是说啊，人家河田已经是国家队的成员了，赤木怎么可能胜过他？真不知道该说他是死心眼，还是有点可怜。”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你们几个啊，这几年上场过一次吗？连赤木的脚后跟都碰不到，却妄自议论这个你们根本就不明白有多强大的人，你们还真是可怜。”河田的嘴巴依然不饶人。赤木的手还停在门把手上，那一刻，他暗下决心，今后如果会有自己能帮上忙的时机，他一定会尽全力帮助河田。
　　杉山是国家队中另一个担任中锋的选手。这个头发微长、戴着眼镜的青年，似乎有种与勇猛的篮下霸王不甚相符的雅气。赤木最初在这里见到他时，杉山朝赤木主动伸出了手：“赤木，我们虽然错过了四年，好在现在依然有做队友的机会，呵呵。”赤木在大学期间没有和杉山交过手，他对他的印象还停在杉山和唐泽教练去他家里找他的那次。杉山留给赤木的第一印象多少是有点傲气，他后来才发现，杉山是一个很可靠的前辈。自从河田来到国家队后，他在各类比赛中逐渐取代了杉山首发球员的位置，杉山却始终很从容，认可河田的强大，一如既往地努力，从未有过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的情绪。赤木很敬佩杉山，他也想向着杉山的心境努力靠近。很奇妙的，每当见到杉山时，赤木总会想起另一个人，那就是木暮。
　　……至少，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还像往常一样。想到这里，赤木的心中充满了对这两位队友的感激。他们俩的反应，连同木暮昨晚说过的话一起，成了赤木目前仅有的安慰。

　　蝴蝶轻轻扇动翅膀，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也掀起了风浪。
　　早晨，吉永刚一来到工作室，就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木暮老师，你看报纸了吗？那个赤木竟然和芦冢琉璃有那种关系，真想不到啊！”
　　“我看到那篇报导了。”木暮抬起头，忧愁地望着助手的脸，“阿一，我觉得赤木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啊……说的也是呢。”吉永愣了两秒，他没想到木暮会似乎毫无理由地维护赤木。吉永随即想起来，木暮老师说过自己很喜欢赤木这个球员——就在上个星期还主动提起过他。吉永在中学时参加过棒球社，对篮球本身没什么兴趣，正是给木暮当助手的两年间，经常听木暮讲关于篮球的事，他才开始渐渐了解这项运动，并且不时观看篮球赛事。
　　赶稿的过程需要全神贯注，两人埋头于钢笔、墨水、美工刀、网点纸之间，赤木的事情被暂时搁置到一旁。中午，两人一同吃了午饭，饭后吉永提出要回住处拿些东西，木暮则独自步行回工作室。
　　中途，木暮注意到街角新开张了一家漫画书店，他怀着偶尔偷个懒也没有关系的心情，走进了这家店中。老板在店门口专注地阅读一本漫画，木暮进来时，他也没有抬起头。书店不大，小小的房间被几座高高的书架分割成了几个更小的空间，一本本漫画单行本按类别摆放的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木暮的视线依次掠过当月新作、轻改作品、少女漫画的分区，他有些紧张地寻找着什么。最后，他在某座书架倒数第二层的角落里找到了。远远望上一眼，他便在一排花花绿绿的书脊中认出了它们。木暮轻轻走上前去，怀着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温柔与羞赧，爱怜地低头望着属于他的作品。木暮没有蹲下身，更没有抽出一本来翻阅，他对它们已经太过熟悉。书架上陈列着木暮的前几部漫画，摆在一起，也只有短短的一小排。其实木暮明白，它们都是半成品，可那终究也是属于他的作品。
　　木暮转过身，继续在一排排书架中慢慢踱步。他的四周，都是他的同行们思考与灵感的结晶，指尖绽放的花朵。最后，他回到了店门口，门前的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上，摆放着这个国家最最杰出的几部漫画。木暮依次扫视过书脊上作品与作者的名字，高山仰止般的敬慕、憧憬、向往在他心中油然而生。直到回到正午的街道上，这种感觉依然没有消失。木暮明白，时间的大浪淘沙过后，这些作品是可以留下来的，是可以被人们长久地记忆、喜爱的。
　　他真想留下些什么。虽然直到现在也没有做到。

　　下午，木暮的工作仍在继续。他的手指沾满了墨水，T恤也甩上了几个黑点，眼睛和颈椎都有些疼痛，可是握笔的手仍然没有停下来，他必须在泽城编辑到来之前完成原稿的绘制。虽然常怀形而上的憧憬，可漫画于他，也意味着职业，意味着谋生的手段，意味着工作的本分。憧憬和爱，与这些是同等重要的。
　　四五点时，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房间的沉闷。木暮放下笔，有些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按下接听键。泽城编辑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泽城告诉他，上周的顺位结果出来了，木暮的作品在第十六位。
　　又下降了一位啊。木暮心头一凉。他向泽城道谢后，放下手机，缓缓地靠在椅背上。按照以往的经验，如果顺位继续降低下去，这部漫画就要重蹈他前几部漫画的覆辙了。木暮想起自己中午时短暂的心潮激荡，他忽然觉得很可笑：连保持连载都做不到的人，竟然妄想去“留下些什么”？
　　“木暮老师，顺位怎么样？”吉永小心翼翼地问。他看到木暮的神色很低落，心想大概是不乐观。木暮告诉他结果后，吉永连忙打起精神，笑着安慰自己的雇主兼师父：“没关系，现在的剧情正好在平缓期，排名下降也是难免的。等到接下来的剧情发展，排名肯定就会上升了！”木暮自然明白这些道理，但现实情况往往是非线性发展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朝吉永笑着点了点头，表明认同他的推测。
　　晚饭后回到工作室时，木暮带回来了一份报纸。他仍然惦记着赤木的事，想看看有没有后续的消息。木暮紧张地翻找着，果然找到了他关心的内容。这次，照片是赤木穿着训练服的背影，那模样与上一张双人照片上的男子简直一模一样。木暮快速地浏览着内容，看到“赤木选手拒绝了记者的采访时”，木暮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他想，真不知道那些追到训练场地的记者都问了些什么，也真不知道赤木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木暮老师，怎么了？你在看关于赤木选手的事吗？”听到木暮的叹息，吉永问。
　　“嗯，是。”木暮点点头。
　　吉永凑了过来。年轻人低下头，第一眼就注意到的内容让他忍不住惊呼了起来：“什么？！芦冢琉璃竟然怀孕了？现在放出来这种消息，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木暮也看到了这里，他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睛。无疑，这个消息只会使赤木的处境更加不利、更加糟糕。木暮的心沉了下去，他很早就明白，自己无法不去关注赤木的情况，无法不为他的境遇而喜悦或忧心。此刻，赤木的事和自己的事一同压在心头，他有种难以挣扎的烦恼、疲惫与无力。
　　就在木暮出神的片刻，吉永接着看了下去。“哦……原来上次那张照片是8月6号晚上九点拍摄的，想不到竟然会有这么详细的时间。”
　　木暮看向报纸，吉永所说的时间印刷得清清楚楚。8月6号晚上九点，确实很详细。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等等，8月6号晚上九点？
　　木暮的身体轻轻一颤，一个想法不可遏制地涌现出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