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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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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燕苏时并没有陷入完全性的昏迷。
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终日都是昏昏沉沉的。不过楚慕在身边的时候,燕苏时都尽可能的让自己保持清醒。
“辰奕,对不起,那日没有陪你把灯挂上去。”燕苏时枕靠在楚慕膝头无力的笑笑。
“别说傻话,来年上元节再挂,也是一样的。”楚慕抚摸着燕苏时的脊背,清瘦的人隔着寝衣都摸得到凸起的骨骼:“允南就好好睡,宫中的御医们已经在制药了,允南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是么?”燕苏时虚弱的抬手,抚摸着楚慕棱角分明的下颌:“辰奕,我很害怕。我不想死,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可是我还是想陪着你,我很怕我做不到。”
“不会的,朕不会让你有事的。”楚慕握住了那只无力的手,紧紧的贴在自己的侧颊上,那只手的掌心几乎已经没有任何温度了,冰凉的像一只没有生命的瓷器。他感觉得到,燕苏时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的消逝,就像一盏已经烧过一夜的烛台,油尽灯枯,就是他的宿命。
楚慕强装镇定的哄睡了燕苏时,发了疯的把自己埋进了那些医书里。
这些日子,楚慕一直与太医院的群医一齐寻找着有关“逢春”之毒的解法。
十几天下来,一无所获。
所有有关“逢春”的记载,都只有只言片语,连成型的药方都没有,更莫说是解法了。
就在楚慕一筹莫展之际,温双双入宫了。
原本已经在江南境内安家的她听闻了消息,火速从江南赶回了都城宫中。她告诉了楚慕一件事情,是有关燕苏时手上的“逢春”的来历的。
五年前,临燕未灭国前的一年,燕苏时曾经以士人的身份游历陈国。那时的陈国正在与大楚交战。连天的战火之下,燕苏时救下了一个名叫沈秋和的侠士,且一直照顾到那人伤势痊愈。
沈秋和伤势痊愈后觉得无以为报,便将其恩师所制的灵药“逢春”,赠与了燕苏时。
得知此事的温双双留神查过一次,那位沈大侠的恩师便是传闻中可使白骨生肌的九黎山门主,玄胥先生。
此时若是能寻到这位玄胥先生,大约能有八成机遇拿到解药。
楚慕拍着桌子也不管对方是谁,歇斯底里的喊道:“既是报恩!那为何给人毒药!为何啊!”
“大约...大约是...逢春此药若是本里无伤之人用来,可以延年增益的。”温双双缩着脖子,明显被近乎癫狂的楚慕吓坏了。
楚慕捂着擂鼓一般疯狂起伏的胸腔,不知是因为刚刚的嘶吼还是因为痛心太甚,楚慕的喉间已是一片腥甜。
送别了温双双,楚慕颓然的靠在了龙案后的椅背上。
他已经连吩咐传旨的力气都没有了,连日的忧思过虑让他的鬓边甚至生出了几丝白发。他太累了,心力交瘁的累。
温双双的到来,给他送来了解药的方向。
他本该千恩万谢的厚赏温双双,但是他就是打不起精神来。他是个罪人,他应该去死,他应该被唾弃,所有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是他造成的,他怨不得任何人,也怪不得任何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一厢情愿的偏执,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温双双走后的第三天,燕苏时的病情再一次的恶化了。太医说,这是“逢春”毒发后期最严重的时刻,所有被“逢春”压制的伤痛都会一齐爆发,剧烈的疼痛会进一步的损伤病人的心脉,加速病人的死亡。
那种痛,没有任何人可以忍受。
燕苏时在痛得不能自已的时候依旧舍不得咬楚慕伸过来的胳膊,只是抓着人的衣襟喃喃的重复着:“辰奕,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束手无策的太医为了保命,只能给燕苏时灌下大量的安神汤药,让他陷入昏睡之中。
拥着在睡梦中还在喊痛的燕苏时,楚慕知道,这个人再也等不了了。
***
九黎山,在旧陈国土境内。
从古至今,已有数百年历。
一向是与世隔绝,与世无争。
直到五年前楚慕歼灭陈国后,陈国的小皇孙在一位托孤老臣的护送下逃了进去。楚慕率领一万大军围攻,整整一百七十日连九黎山的山门都没有摸到一点。
一万大军,就只剩下了不到两千人。
不得已,只好作罢。
为了此次求药,楚慕在两天的时间在旧陈境内集结了三万人的军队,又亲自率领亲兵前往九黎山外与大部队汇合,准备以强攻之势拿下九黎山,寻到解药。
就在楚慕即将进攻的前夜,一个身穿道袍的少年指名要求见楚慕。
当着楚慕这个九五至尊的面,少年一未行礼,二未下跪,而是开门见山道:“您的来意恩师已知,不过恩师劝您最好放弃强攻此地的念头,毕竟两败俱伤,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若是不想朕强攻,那便把朕要的东西奉上来,朕也不会再扰九黎山中清净。”
“回阁下的话,数年前您也曾来这九黎山中走过一遭,您也该知道这山中的情形。除了天然的雾气屏障,群山之间还有三千六百余道机关,每一道都可致千人丧命,山中更有活水曲引,连山火都奈何不得。”小道士拂尘一抖,扬唇道:“恩师还说,既然您是来求药的,那求的就是人命,三万大军强攻,山中虽不能保证全胜,但拖上两三个月的本事还是有的。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您想要的那条人命不知还等不等得了?”
“你!”楚慕攥着拳头,强忍着要把这个颐指气使的小道士拆碎了的冲动,出语诘问道:“你说,你们九黎山的规矩是什么?”
“阁下诚意尤甚,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无论您是何身份,都不能免俗。”小道士面带从容的微笑道:“如您真心想求得解药,那么便请您明日黎明时分,独自一人前往九黎山脚下的四角凉亭。一不可穿甲胄,二不可带兵刃,三不可损伤山中的人兽草木,若是您能在黄昏时分到达山顶,便可取到所求之物。若是您心存疑惑,或是不愿冒险,那么您大可不去,也只当小道今日没有来过。”
次日,黎明即起。
小道士穿着新作的月白色道袍,漫不经心的走到了约定的四角凉亭跟前。
见到了已经早早等候在此的楚慕。
今日的楚慕没有金冠蟒袍,也没有玄甲战盔,只穿着一身银灰色的交领窄袖长袍。发髻也只用最简单的木簪束起。
当真就只如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平民,一个虔诚且卑微的求药人。
“阁下,您来的这么早,看来您想要的命对您来说当真很重要。”小道士轻拖拂尘,伸手做了个指示方向的手势:“您随我来吧。”
楚慕跟在小道士身后,一路走到了九黎山进山的石阶跟前。九黎山的地势崎岖,山势陡峭,蹬高约一尺的石阶自下而上一直延伸至山顶,每隔数蹬阶梯,两侧便会站着一个与那小道士衣着相同的人。
目之所及的那些人中有妇孺,有少年,还有老者,青壮年人没有几个。
他们的手中有人握着齐眉的木杖,有人举着毛竹大板,有人拎着荆棘纽结而成的藤鞭,还有的甚至拿着磨尖的铁条。
小道士指着那些手持棍杖的人十分平静的解释道:“他们是九黎山的守山人,同时也是旧日陈国的百姓,他们都因为五年前的战乱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最终逃亡到了这里。恩师也是陈国人,所以您若是想求解药,就要先把在昔年在陈国欠的债先还了。不过,您若是觉得不想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您现在便可以自行离开了。”
楚慕看了眼根本望不到边际的石阶,以及那些于他而言有血海深仇的守山人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直接踏了上去。
小道士无谓的摇了摇头退到了一边,他并不打算观看这种事不关己的血腥场面。更不想看一个舍生忘死的痴人。
楚慕刚刚踏到第三级石阶的位置上,一记木杖带着风声直接抡到了他的脊背上,打得他身体前倾,险些摔倒,裂骨的疼痛随之席卷而来。
他没吭声,也没回头。
因为这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第二下,第三下分别落在了楚慕的左肩和右腿上,一处闷痛,一处尖锐,很明显来自于不同的工具。
楚慕强撑着自己,没有倒下,继续迈着双腿向看不到边际的山顶进发。
第五下,第六下,第七下,一个女人痛苦的呼唤着自己丈夫和儿子的名字,挥动着手中布满倒刺的藤鞭抽在了楚慕背上,藤鞭上的尖刺隔着衣服刮破了楚慕的皮肉,在楚慕身上绽出了第一道血痕。
楚慕闷吭一声,额前浮起一层细汗。
他脚下刚一迟钝,更多的棍杖竹板接踵而至,逼得他不得忍着剧痛向前。
在挨了接近五十余下的时候,楚慕似乎找到了通过这条地狱一般的石阶的办法。
他把供那些陈国百姓泄恨的身体不再当做是自己的,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与燕苏时之间美好的回忆上。
“你真的喜欢吃葵菜羹么?我尝着苦苦的。还是红豆软糕好吃吧?”
“你看你,又哭了,真是个小麻烦。别哭了,要不要吃梨花糖?”
“经史古籍都要学,不可只读兵书。”
“今日怎么老老实实的练字了?是不是知道我带了好东西给你?”
“你怕雷声么?别怕,以后雷雨天我来陪你如何?”
“啧啧,你这个小麻烦,又闯祸了?伤在哪里了?让我看看。”
“我为什么不信你?辰奕说的话,我都相信。”
“你这是吃醋了?好了,大局和你,我选你还不行么?”
“你冷么?冷就抱着我。”
“那个,鸡汁包子有点糊了,要不别吃了。”
“不行不行,做好之前你不许看,等上元夜里你早些回来,陪我挂灯。”
“睡不着?我抚琴与你听吧?”
“这个怎么了?我看着挺可爱的啊。跟你一模一样。”
“辰奕...对不起...到你没有陪你把灯挂上...”
“辰奕,我好痛,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日尽黄昏之时,楚慕终于在距离山顶只有不足三十级石阶之时倒下了。
他的衣衫已经被打成了破烂的布条,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都被大片的血迹染成了鲜红。肩背臀腿上,一些伤痕的交界处表皮都被撕扯下来,嫩肉也已经暴露在外。
守山人们没有停下,沉重的木杖依旧接连不断的落在楚慕那百孔千疮,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住手!别打了!”楚慕在双耳被打得短暂失聪后,忍不住咆哮着朝四周大喊:“别打了!我求求你们了!我知道你们恨我!恨我把战火烧到了你们的国土上!我罪该万死!可是他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如果我拿不到解药他会死的!他救过你们陈国人!救过你们陈国人!你们难道就忍心看着那样一个无辜的人去死吗?!”
楚慕喘息着捂着自己伤重的肩头,绝望的看着渐渐偏斜的太阳声音颤抖的恳求道:“求求你们了,我真的没有时间了......”
雨点一般的棍杖终于停了下来,剩余的守山人神情冷漠的看着楚慕,将手中所持的鞭板棍杖朝楚慕丢了过去,砸中还是砸空,听天由命。
随着那些木杖碌碌的棍下阶梯,这场积怨已久的报复算是告一段落了。
“多谢...多谢你们...”楚慕艰难的抬起双手朝那些守山人施礼致意:“你们死去的亲人,我换不回来,但是我会给陈国一个更加富足的疆土,会让你们的同胞...安居乐业...”
楚慕拖着不知是否已经断骨的双腿,艰难的往上攀爬。
每爬一步,都会带出一段拖行的血迹。
在距离山门只有两三级石阶时,两个守山人把楚慕架了起来,一路抬到了九黎山的山门之上。
终于在日月交替的一瞬间,将楚慕带到了玄胥先生面前。
完全站不起身的楚慕只能暂时屈居自己趴在地上,做惯了上位者的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仰人鼻息了。
“想不到,阁下还当真上来了。”须发皆白的老者带着目空一切的清高:“没有死在守山人的手里,不知是您命大,还是您会收买人心呢?”
“少废话,朕要的东西呢?”楚慕抬起肿痛的手臂,擦了把嘴角溢出的鲜血:“如果你不想天下大乱,就最好言而有信。”
“阁下要的东西,自然已经备好了。”老者拍了拍手,晨起的小道士端着托盘走了过来,俯身将托盘放在了楚慕面前。老者虚抬手臂,指着托盘中一红一黑两颗药丸道:“现下这里有两颗药,红丸是逢春,黑丸是解药。按九黎山的规矩,一命换一命,阁下服了逢春,解药便归您......”
老者话音刚落,楚慕已经把赤红色的蜡丸咬破,整个嚼在了嘴里。
速度快的让老者都有些难以置信。
“阁下便不考虑考虑么?”老者轻抬眉峰道:“阁下伤势沉重,若服逢春,至多只能再活三年?”
“那又如何?”楚慕伸手握住了那颗黑色的丸药,感受着“逢春”入体后周身疏散的热力,遍布全身的剧痛随着药力挥发逐渐消失:“你说的一命换一命,难道你想反悔么?”
“这数十年,往我九黎山上求药之人不下一百,每当说到以命换命之时都会有所犹豫,不管所救之人是至亲还是挚友,是人都会犹豫,为何阁下不会?”
“你不是事尽皆知么?”楚慕抓着那颗丸药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站了起来:“那你就该知道,他就是我的命,我欠他的岂止是一命可偿?”
“吾虽与阁下有亡国之仇,却不得不钦佩阁下。既然命已换定,那我便遵守承诺,即刻送阁下下山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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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流水,月影穿梭。
濒死的燕苏时终于在服下解药后的十二个时辰后醒了过来。
他醒来时,楚慕靠坐在他床边的脚凳之下,垂头浅眠,领口与袖口露着不同程度缠着纱布。
燕苏时起身的动静瞬息之间便惊动了他,他回过身去。燕苏时眼中那种蒙昧的温柔,已经不复存在了。
“陛下的药,是从哪儿弄来的?”燕苏时看着颓坐在地的楚慕冷声发问。
楚慕抬头,正面对上了燕苏时冷冰冰的目光,勉强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朕是君王,富有四海,想要怎么会没有?”
“是么?”燕苏时轻哼一声:“那多谢陛下了。”
“你......”楚慕无意识的整了整手腕处裸露出来的手纱布:“饿不饿?让青团传膳吧。”
“不必了。”燕苏时别过头去看向别,一字一句的说道:“毒发前那段日子,只要想起来,我就觉得恶心,无比恶心。”
“那时候,朕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朕只是想...”
“陛下别再说了,无论是忏悔还是辩解,我都听够了。陛下不信我,今日陛下知我没有通敌,觉得后悔。来日若再有人刺杀,陛下依旧会疑到我身上,这样周而复始的恶意,我真的受够了。”
燕苏时的话把楚慕接下来要说的所有措辞都堵在了喉咙里,楚慕只能像个接受审判的犯人一样,低眉顺目的接受着来自燕苏时所有的恶意。
“允南......”
“楚辰奕,你放过我吧。”燕苏时疲倦的靠在了床榻上:“你放过我,就当你我从来没有遇见过。”
“你要去哪?想做什么?”楚慕不知所措的从榻边站起:“你就那么讨厌朕么?”
“不拘去哪里,只要见不到你就好。我不是讨厌你也不恨你,就是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到你。”燕苏时从榻上翻身坐起,赤足站在楚慕对面:“就当是你欠我的,我不要了,你放过我,让我好好活着。”
“你走可以,那去向呢?”
“去向何方与你无关,我往后余生,都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