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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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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风走进房间里的时候,南书正斜倚在榻上翻着一卷书。
见他进来,南书先是抬头露出一个笑,接着就闻到了泊风手中药碗里飘出的苦涩药味,笑着的眉眼迅速耷拉下来。
他不情不愿地喊了句:“泊风……”
泊风脚步不停,端着药碗走到南书床前,微微俯身把药递过去:“少爷,该喝药了。”
南书没肯动,泊风也不说话,二人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是南书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接过药碗,仰头一气饮尽了。
他闭着眼,将眉头皱得死紧,显然被苦得够呛。这神情难免显得滑稽,泊风脸上也不由露出一点笑意来,但他立刻将笑敛去,接过空碗跪下去。
南书习以为常地问他:“你又跪什么?”
“泊风违抗您的,强迫您喝药,请您责罚。”泊风恭恭敬敬地回答。
南书觉得好笑。
方才劝他喝药时态度强硬,一副以死相谏、誓不回头的模样,待他喝完了又可怜巴巴地认错讨罚,真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分明是打定了自己不会拿他怎么样的主意呢。
“这些话说了十多年了,也不嫌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何曾为这种小事罚过你。”南书摇摇头,伸手去拉他,他也就乖顺地站起来。
他长得高大,穿一身利落的黑衣立在床头,看着是个沉稳冷峻的青年。然而那双锐利又明亮的眼睛在面对南书时却总是流露出温顺的神情,像孤狼藏起利齿,苍鹰收起利爪,卸下所有凶猛外皮后最柔软的一面,只留给了他一人。
南书看着眼前的青年,心中有些酸楚。身为他的贴身侍卫,泊风可以说是近乎完美地尽到了他的本分,他将“主仆”这一条线牢牢恪守了几十年,各样规矩像是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从没因南书的纵容做过什么越矩的事情。
是,这自然很好。这正是南书想要维持的,这是唯一一条不会留下太多麻烦的路。然而面对这样的情状,南书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灰心。
南书摸不清泊风的心里在想什么,也摸不清他自己的。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就淡淡说了句:“只是你何苦每日熬这些药,就算喝再多又如何……总归我这条命也是救不回来的。”
“少爷!”他被惶急地喝住了。
南书有些惊诧地抬头,就见泊风正眉头紧锁地望着他,那眼里满是惊怒,还掩藏着深深的、悲凉的痛色。
“……你生气了?”他反应过来,“好了,是我口无遮拦,我的错——你别气,我再不说了。”
他好声好气哄人的态度让泊风反应过来,泊风的唇紧紧抿着,垂下头去:“泊风失态了。”
分明是认错,也颇有些赌气的模样,他还说了句:“可是少爷……您别说那种话。”
南书心里的烦闷被一扫而光,甚至还莫名地高兴起来,他说:“觉得不吉利呀?”
他是刻意在逗泊风。
但他们其实都清楚——没有什么吉不吉利的,南书说的话,都是事实。
对于自己活不过今年冬天这件事,南书看得很开。
南书还想再逗他一句,想问:“你怎么这样舍不得叫我死?”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说出口。
有些玩笑话,轻易说不得的。
他最后只是说:“我不会再说这个了。你把碗放下来,我们说会儿话吧。”
泊风依言放下碗,南书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下,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坐了。
南书拉住泊风搭在膝上的手。
这是他们很小时养出来的习惯。南书自幼多病,每每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时,他就一定要紧紧拉着泊风的手,好像这能够缓解他的什么痛苦。南书体寒,泊风的手却是常年暖热的,在生病的时候,南书是一刻也放不开他。
泊风任他拉了一会儿,就微微皱眉:“少爷的手很冷……是炉子生得不够吗?”
分明才到深秋,南书房里已点起了两个炉子。他身上总是发冷,此时一双手更是冻得不合时宜,但他说:“不冷,不用点炉子了。”
他看见泊风额上已经薄薄地出了一层汗了。
他一边无意识地摩挲着泊风的手,一边慢慢地说些闲话:“早晨母亲来看我时说起今年的大闸蟹,说是可好了……可惜我不能吃那性寒的东西,都给三弟吃了。我只记得好些年前吃过一回……”他回忆着,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泊风沉默地听他说着。
“我昨儿忽然梦见之前咱们去打猎的时候了。我还记得那回你打了好几只兔子,我呢,一只也打不着。你就把你那兔子都给我了,说什么来着,嗯,”他笑了笑,“‘泊风打的兔子都是少爷的!’”他模仿着泊风那时带着笨拙讨好的语气,乐得眉眼弯弯。
“还有先前我去学堂念书,不愿做功课的时候,都是使唤你做……被先生发现了,又加了好几篇抄书,哈,还是你给抄的……总是我在欺负你。”
他忆起这些童年趣事眼里带着怀念的笑意,字字句句都夹杂着淡淡欢乐,然而字字句句都是从前。
到底是已经逝去的时光了。
泊风听着,眼底就现出些隐忍的痛楚来。
南书说着说着眼皮就发沉,没能再说多少,就一阖眼睡了过去。泊风垂眸凝视了他片刻,把他的手放回到床上,给他掖好被子。
南书这几日愈发的嗜睡了。
泊风轻轻地叹了口气,放下了床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