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如清扬》落忧儿

8、昨夜星辰昨夜梦，画不成（2）

　　我就一直站着，直到阿妈寻了我回家去。
　　夜间的我，又开始做昨晚的梦。
　　依旧是烟雾迷蒙的样子，依旧是两片落寞飘逸的影子。
　　我看着那样的影子，忽然有些愉悦，忽然有些悲伤。
　　愉悦的是爱情，悲伤的是分离。
　　仿佛他们随时可以融为一体，不离不弃：又随时可以对望分离，无忧无虑。
　　那男子，只能看见女子的背影，他们同样的，伫立不动。
　　仿佛初遇，却已然相爱。
　　隔世般的，似曾相识。
　　我看着那个女子熟悉的背影，想着，这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只是背影，竟可以如斯美丽。竟叫人不能轻易想象她的美人颜色。浅薄的像一缕雾气，一瓣月光凝成的，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短暂的，纤细的，清似冰玉，淡若云烟。
　　世人会惊叹，会匍匐，会沉沦。
　　令人有不经意的惶恐。
　　“你是，是谁？”
　　这样低沉精致的声音，这样温柔确定的语气，有一点点骄傲，有一点点惶恐。
　　分明知道她是谁，却又不曾了解她的过往，更唯恐她不是自己要寻找的人。
　　我不经意的看向那个男子。他的面前，雾气淡去。
　　看清的那一刻，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斜飞入鬓的剑眉，透着不言自现的傲骨英气：分明是很浓重的墨色，眉宇间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又似乎把血腥、冷酷掩去，只余宛若淡墨的云淡风轻。眼眸漆黑的，阳光一瞬，便成了琥珀般的深蓝，仿佛层层叠叠的颜色，深处最浓，越近珐琅质表面越淡。他将女子的背影溶在颜色最深的地方，只余柔情。
　　那深蓝是潜伏假寐的藤蔓。
　　他水墨一样的眼底生长着藤蔓。
　　睫毛长，且密而黑，使眼睛围着云雾一般，朦朦胧胧的，显得深不可测，叫人不敢窥视。
　　可那眼中迷离的似乎有点忧郁的颜色，似有若无的冷淡沉静，灵犀一点的温柔气质，不可一世的霸气，深邃的清澈，凝成了一种蛊惑般的深海色，叫人又不愿移开眼。
　　这个男子，近乎无情，近乎多情，近乎深情，近乎专情。
　　他没有看见我，我只看见了他。
　　我觉得自己，有心跳的感觉。
　　是的，这个好看的，又不仅仅是好看的男子。叫我心颤如丝，惶恐不已。
　　似乎是一瞬，又似乎过了很久，我听到了那个女子的回答。
　　她清澈灵透的声音在空中，流转，是这样的熟悉，熟悉如同自己的倒影。
　　“你来了。”
　　仿佛她已经等了很久，又仿佛这个美丽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她会不会，一直等待下去。
　　前世的机缘，今生的邂逅，命中注定的，相遇。
　　他说，“你是，是谁？”
　　她说，“你来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似乎什么也没问，却什么都回答了，那些时光中关于爱与等待的问题。
　　你是谁，谁又是你；你在等谁，谁又在等你。百转千回，灯火阑珊处的人是否依旧？
　　那女子，轻轻的回头，落下薄薄的烟雾，洒下淡淡的雪光。
　　在看清容颜的一瞬，我惊愕万分，却又如释重负。
　　那分明是我的样子。

　　就这样，在梦中惊醒了。
　　于是，一夜无眠亦无梦，直至天亮。
　　我想，那个梦中的男子是谁，我是不是应该去找他。
　　我想，我是无论如何要离开的了，我来这里，是一定要出去闯闯才甘心的。
　　我想，我要凭借什么为生呢，或者只能当个小偷吧；转瞬又灭了这个主意，什么小偷啊，要当也要当侠盗，那种劫富济贫的女侠，月黑风高，衣锦夜行。不偷老，不偷少，不偷贫，不偷女。只偷那些达官显贵，吃喝嫖赌的男人，偷的一毛不剩。然后吃喝玩乐，浪迹天涯。
　　呵呵，只可惜上次那么大的钱包，竟白费了。不过，花别人的钱，就是不心疼啊。而且都是送了老百姓的，倒也好。只是下次花钱，一定要吃到东西。
　　我们可以奢侈，但决不浪费。
　　那么想着，天就亮了。
　　阿妈照常端了水来给我，我一边绞着帕子一边想，阿妈照顾了我这么久，第一笔钱一定先给她，算是谢谢她的照顾。想想我也真是肤浅，只能拿别人的钱来摆弄。
　　但我一直以为，钱的确是个好东西，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什么爱情，生活，灵魂：没有钱，你就是一具骷髅，还谈什么明天后天的，至少要先填饱肚子，才有远大前程。
　　我喜欢钱，但不只喜欢钱；需要钱，但不只需要钱。
　　只要饿不死，我就不会去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有些事又是即使饿死也不愿做的。
　　我是一个矛盾的人，不过，人都是矛盾的，多我一个也没有关系。
　　跟阿妈说了一声就上路了。
　　今天特地换了农夫的打扮，行事总比女装方便一些。脸上也抹黑一些。
　　走在街上，竟又看见昨天的那只肥猪，可恶。
　　就偷你的吧，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
　　我从他的身边擦身而过，手上已多了一个鼓鼓的荷包。
　　不由得笑出声来，怎么这么简单啊。
　　古人有句话是对的不能再对了，那就是乐极生悲。
　　我还没得意完，就有一只瘦瘦的小手把我的手连同钱包一并钳住了。
　　我吃痛，大叫道：“哇呀呀，痛死了，你快放开啊。”
　　他一下子放开了手，很无辜的说：“我没有用力啊。”
　　“天啊，我的手差一点就残废了，你要是再用一点力，我哪里还有命啊？”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你怎么可以偷人家的钱啊？”
　　做贼心虚是什么样的我现在总算体会到了。
　　我连忙下意识的扯住他的衣袖，“那个什么，小孩子家家的，别瞎说。”
　　“我没瞎说，我明明看见你…….”
　　“那个什么，小弟弟啊，哥哥请你吃东西好不好啊？”我特地用了哄小孩子的温柔声音。
　　“这个，我”他皱一皱眉毛，圆溜溜的眼珠子朝天上转了一圈，“我可以考虑一下。”
　　呵呵，小孩子果然还是比较好打发的，美食对于小孩和女人都有相同的诱惑力啊。
　　我乐滋滋的把他往一个小摊子拉，两腿一放，架子一摆，桌子一拍：“小二，给咱来一碗阳春面。”
　　“不对，是两碗。”他郑重地补充道，脑袋朝天，鼻翼一闪一闪，朝我点点头。
　　呵，小大人。
　　差点把你忘了。
　　他看起来真有一点营养不良，瘦到枯干的样子，看起来也只有15，6岁，也难为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难道人的气力是合人的长相成反比的？模样却是虎头虎脑的，怪可爱的。如果脸蛋可以圆一点就更好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想捏捏他的小脸的意思。
　　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眼珠子如一颗水润润的黑丸子，那黑色是真正孩子的纯净，没有隐藏，没有深沉，灵动的打转，倒使整个人从羸弱中透出异样的光彩来。
　　我忽然觉得，有那样一双眸子，真的是很幸福的事；管你是乱世还是盛世，管你是皇帝还是穷人；管你是阳光还是下雨，我就是一个什么也不懂得的孩子。我只知道吃东西，玩泥巴，睡大觉，做美梦。和我玩的是好人，不理我的一定是坏人。下雨可以玩水，晴天就去河里游泳，下雪就最好了，可以打雪仗，堆雪人。呜啦啦啦啦啦，我就是这么开心快乐的没心没肺。
　　当初这样羡慕孩子的时候，还被老师批，说我没思想：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想，社会怎么会有进步啊？
　　我不愿跟大人争辩，只是拿了本子，很宝贝的，走掉。
　　至今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如果可以，我就是不会管什么前程，什么祖国复兴，什么社会进步，只做一个永永远远的傻孩子就好了。
　　在我神游回来之后，眼前的小鬼已经吞下了一小碗面条，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好笑的把筷子拿起来。
　　命中注定我是吃不到传说中的阳春面了。
　　因为那个小鬼，已经把那碗抢过去了，边呼啦呼啦的吃边埋怨我：“干嘛抢我面，我点两碗，当然是吃两碗。”
　　吃饱喝足之后，用衣袖把嘴一擦，吐了一口气，很奇怪的看着还在发愣的我：“咦，你点的还没有来啊？”小嘴一撅，眯着眼叹道：“好慢啊”顺带着，伸了个懒腰。
　　那么无辜的理所当然的表情，我没被气的胃疼就很好了。
　　我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吃饱了吧？肯走了吧？”
　　我刚打开偷来的钱包，他的小手就搭在上面。然后，看着我的钱包，摇了摇头。掏出钱来放在桌上，很大人的说了一句：“我来付。”
　　然后又一脸严肃的看着我：“偷钱不好啊，如果你没钱的话，我可以带你回家啊，我的二哥很好的，他可以给你饭吃的。”很肯定的点点头，“把偷来的钱还回去。这样才是好人啊。”
　　“对啊，还钱去吧。”自言自语之后，就把我往街上扯。
　　我停下来，对他笑一笑，然后干了一件我一直想干的事，就是，捏他的小脸，“你好可爱啊。”
　　他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扭开脸去。
　　我就趁这个时候，溜之大吉。
　　小家伙，再见了。

　　回到家，确切的说，是被阿妈领回家。因为我从小到大，方向感就是出了名的，差。路痴一号。
　　阿妈像平常一样，做饭，洗碗，我就在一旁看着，心里一直在说，阿妈，再见。
　　以后不会遇到，像你一样善良的阿妈了，哪会有人，像你一样傻傻的把一只小狗一样的姑娘领回家，给她吃，给她喝，把你所有最好最爱的东西都给她。哪有人像你一样傻傻的疼爱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宠得她像公主小姐，更像自己的女儿；哪有人会为一个任性的孩子担心，害怕她受伤，迷路，难过。
　　呵，既然你那么好，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呢？
　　因为我很贪心，很自私，不止只希望别人对我好，还希望有很值得骄傲的人生。我知道你的不舍，却不能顾及你的不舍；因为我想要的真的太多了。你怎么可能承受我的贪心？我也不肯要求你陪我去这样的乱世漂泊，你是习惯了安稳的。所以，只好我一个人走了。
　　阿妈，我的心想漂泊，不想为任何东西停留，即使是母亲的爱，你可以原谅我的年少任性吗？或许等我累了，倦了，我可以回来，和你在这样一片柔和的阳光里，细数每一片落叶的记忆。
　　那时，你老了；我也同样的老了。
　　那么，我们都是骄傲的。
　　那么，阿妈，真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