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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讨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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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祁醉刚进家门,就被一阵金色的小旋风抱住了大腿。
祁苑手脚并用地缠着自家表哥,仰着一张小脸,欢快地在他膝边蹭来蹭去。
他微俯下身,轻而易举地把这个小糯米团子抱了起来,手指一点点戳着他软乎乎的脸颊,轻笑道:“阿苑,又调皮。”
“醉哥哥,今日的功课好难,阿苑一个字也看不懂,姑父姑母也不肯教我,你来帮帮我好不好?”祁苑眨巴着眼睛,嘟起小嘴,奶声奶气地撒着娇。
“这样啊。”祁醉看他这幅表情,又想起方才的画面,忍不住想逗逗他,故意露出一副很为难的神情:“我帮你做了功课,先生要是罚我可怎么好?”
小团子挠了挠头,觉得此言有理,低下头认真的苦恼了一会儿,又好像想到什么,天真烂漫地笑了起来,直言不讳道:“没关系,醉哥哥你被先生罚的还少吗?姑父说,你像我这么大时,就已经气走了三个先生了,有这样的经验,肯定已经不足为惧了吧?”
祁醉自幼便天资聪颖,对很多事情有着不一样的见解,经常把先生反问得又急又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书上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年幼的祁醉踩着小金靴,两手叉腰,一板一眼地反问:“为何不可?若是行事谨慎,考虑周全,世上没有什么不可兼得。”
先生噎了一下,很快厉声道:“胡闹!世上岂有十全十美之事?!若是自幼习武,成人后便会被册封为武将,为国家效力;若是打小习文,将来便会受封为礼部尚书,为政事出谋划策,两者又岂能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能?”祁醉无视先生气急败坏的斥责,慢条斯理地反驳:“武将并非大字不识,文官也不是废人。习武的人在闲暇时,可以读一读诗书,但用不着出口成章;学文的人在疲乏时,也可以舞一舞剑,但没必要打遍天下无敌手,说到底,只是看感不感兴趣罢了。”
先生气得全身发抖,指着祁醉,训斥他简直是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
想起这段往事,祁醉摇了摇头,笑当年的自己年少无知,把一切看得太简单。
他逗了祁苑一会儿,将他放到地上,摸摸他的头,好声好气地答应着:“乖,去做功课,哥哥有要事要与姑父姑母商讨,一会儿去找你,好不好?”
把小团子送走后,他理了理被揪乱的衣襟,快步走进大堂。
祁母正在泡茶,见祁醉回来,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回来了?你父亲出门去了,可能得晚上才得空。”
祁醉没应声,扫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剩饭,这才开口:“俞家的人来过了?”
祁母似乎早已料到,也没多问,就如实回答道:“来过了,刚走。”
祁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下回别再让他们进来了,脏了您的眼睛。”
祁母点点头,继而看向他:“你今天去于府了吧,当心些,这些人手脚不干净,圣上没有亲自处理,让你出面,必定是有蹊跷。”
祁醉笑了:“我当然知道,于国祥是贪污没错,俞浅兮可不是,他们两家暗地里做的龌龊事,我都一清二楚。放心,您儿子这绍华将军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我没什么,您和父亲要多加小心才是。”
祁母将茶叶放入杯中,轻轻用杯盖盖上,举手投足都透出高贵优雅:“我和你父亲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你,初展锋芒,根基未稳,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切勿惹是生非。”
祁醉沉默半晌,点头道:“是,儿子明白。”
“今晚为你办庆功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烦琐的东西,但人心难测,你不出席,难免落人口实。”祁母喝了一口茶,加重了语气:“去吧,好好准备。”
祁醉行了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躺在铺着锦缎的床上,看了看整整齐齐码在一边的箱子——这是今天的赏赐。
好吧,视金钱如粪土的祁将军压根没放在心上。
庆功宴……俞家应该也会来。
俞浅兮那个家伙……
操。
祁醉拿被子蒙住头,暗骂了一声。
说起国公府的庆功宴,那就是不要命地砸钱。
凡是有头有脸的朝廷官员都会到场,有时运气好,还会碰见某位皇子,总之,若是能参加这位绍华将军的庆功宴,走到大街上,都会感觉自己有了买下整条街的底气。
偌大的国公府摆满了酒菜,什么山珍海味民间小吃应有尽有,光是菜色就有一千之多。
宴席结束后,府上的下人们,城中的百姓们,都会点燃天灯,为将军祈福,保佑他一生顺遂,平平安安。
天色渐晚,官员们陆陆续续地进入国公府,一边张望一边窃窃私语。
也是,有些新晋的小官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金碧辉煌的府邸,成百上千的下人,刺激着他们的视觉神经,一度让人产生这是一座宫殿的错觉。
“嘘!祁将军来了!安静安静!”
“真真是年少有为啊!国公大人好福气!”
“不愧是史上最年轻的将军!这气度!这精神!”
祁醉还是背着双手,见到熟人就点头致意,脸上没有什么别的表情。
他不喜欢过分华丽的服饰,浮夸又庸俗不说,还重,穿在身上难受得不行。但今时不同往日,碍不住母亲的强烈要求,他纵然百般不情愿,也只好妥协。
祁醉平日里喜欢着一袭青衣,头发也用白色的发带简单扎起。再加上他漫不经心的语调,总是带笑的眼睛,不像个将军,倒像一位游手好闲的逍遥公子。
现在这身是之前赏赐的华服,比其他的轻便一些,也更简单。
浅金的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白祥云宽边锦带,羊脂玉佩悬在腰带上,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乌黑的长发也高高束起,戴着顶嵌玉小银冠。
其实祁醉说的也不全对,一件衣服庸不庸俗,浮不浮夸,要看什么人穿。
他这样一打扮,任谁见了,都会啧啧赞叹,好一个举世无双的小将军。
“世间竟有如此俊俏的男子,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快看快看!他刚才是不是在看我?!是不是啊!”
“谁若嫁祁郎,当真世无双!这话果然不假。”
就是为了今日特地打扮,穿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这人面前,竟也变得毫不起眼。
天选之人,应当如此。
当事人祁醉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不想这样被人看猴一样地盯着,挥了挥长袖:“好了,各位请快就座吧,若是想盯,也该盯着后院的厨子不是?我脸上也没有菜。”
众人笑起来,也渐渐散了,几位姑娘不舍得走,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
祁醉松了口气,正要往前,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但没等他做任何反应,就很快地松开了。
俞浅兮端着酒杯,笑脸吟吟地看着他:“祁将军,好歹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这么大喜的日子,不与我喝一杯吗?”
祁醉看着他手里的酒杯,轻蔑地笑了笑,眼神暗下来,压低声音:“要我与你喝酒,你算个什么东西?”
“话可不能这么说,”俞浅兮侧过脸,声音也压得极轻:“祁醉,当年的事也不能怪我,换作是你,在那种情况下,又能怎么做呢?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如今天下太平,你我又何必再针锋相对?干了这杯酒,我们就一笑泯恩仇,如何?”
“一笑泯恩仇?”祁醉笑得更厉害了,突然上前抓住俞浅兮的衣领,不顾他的挣扎,盯着他有些心虚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笑至极,这天下若没有我,如何能太平?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怎么?俞大人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把我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还有,你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从来没有恨过你,你要与我泯什么恩仇?”
今日有些特殊,祁醉不想把事情闹大,警告了他几句,就撒开了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俞浅兮把手里的酒杯狠狠砸到地上,清冽的酒迸发出来,酒杯也滚进了石缝中。
他两眼发红,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一手死死地抓住胸口的衣服,由于太过用力,指节都泛着青白。
“祁醉!”俞浅兮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甘心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给我等着!”
被他这么一折腾,祁醉心烦意乱,无心再应付外面的甲乙丙丁,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一关,他才觉得耳根清净了下来。
在墙上倚了一会儿,他回了神,慢慢走到床前,拉开床下的抽屉,拿出一张磨损得很严重的羊皮纸,轻轻摩挲着,最终叹了口气。
他恨俞浅兮吗?
应当是不恨的。
祁醉若是恨一个人,不可能会让他活到现在。
不恨他,只是不想再见到他罢了。
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种事,也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很快地,他又笑了起来。
所向披靡的绍华将军,居然像个娘们一样坐在床边怀古伤今,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况且,这是他的国公府,他的庆功宴,要说心虚,也是俞浅兮那个狗操的玩意儿,他躲什么?
算了,好男不跟狗斗,就当他刚才是在放屁。
打定主意后,祁醉站起身来,决定去找几位副将叙叙旧。
刚一推开房门,他就被一头,不是……一个惊慌失措的不速之客撞了个满怀。
来人依旧是一身蹁跹的白衣,锦缎一样的黑发披在身后。
于炀脑袋撞在他的胸口,不疼,居然还有点痒。
他坐在床边感伤的时候,刚进国公府就惨遭迷路的于炀急得团团转,仔细观察着这座用钱砸出来的东西。偏偏这里的房间每一间都大得令人发指,他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轻轻松松就找到将军的那间。
正当他鼓起毕生的勇气,想要敲门问路时,脚下一滑,回过神时,就落入了一个带有温度的怀抱。
然后,一个辨析度极高的,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祁醉是真的有点哭笑不得:“怎么每次看见你,都是在门外?”
于炀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离开了他的怀抱,头都快埋进地里:“见……见过将军,请……请将军恕罪!”
祁醉看着他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红色,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满脸写着“不要杀我”,嘴巴又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怎么?若不是今日于府一别,于二公子舍不得我,不惜夜闯国公府,赶着来给我投怀送抱?”
“没……没有”于炀被他说得花容失色,越想解释清楚,就越因为紧张,哼唧半天说不话出来。
祁醉觉得,自己再这么逗下去,于炀恐怕会原地爆炸,敛了笑,低声问道:“于尚书带你来的?”
于炀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死盯着地面,那架势像是要生生看出一个洞来。
他深吸一口气,涨红了脸,努力想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是,他们……不会带我……”
说着说着,他又微微抬头,飞快地瞟了一眼停在门外不远处的马车。
祁醉明白了,于国祥嫌他丢人,不愿意带他来,他那个吊儿郎当的哥哥更不可能,他就趁人不注意,钻进了某家人送礼的马车,成功混进了国公府,还阴差阳错来到了自己的门外。
他想了想于炀蜷着身子,跟一堆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贺礼挤在一个车里的画面,不知为何,心头一暖。
“这么想来国公府?”不知不觉,祁醉看着他的眼睛多了几分柔和,声音也莫名其妙软了下来。
于炀却摇摇头,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白色的小香囊。
???
他有些忐忑地看了祁醉一眼,突然把香囊递给了他。
祁醉没料到他的举动,不免惊讶起来:“给我的?”
“银……银两的谢礼。”于炀干脆闭上了眼睛,不去看祁醉的表情。
祁醉没接,刚才那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
于炀以为他是不喜欢,更怕他不收,连忙认认真真地解释:“这是……我……亲手做的,用……用了兰草……和百合,有……安神的功效……”
祁醉二话不说接过来,同时拽掉腰间的玉佩,随手扔到了一边。
“将军!使不得!”于炀急得脸都白了,伸手就要去接。
“没关系,我喜欢这个。”祁醉看他着急的样子,嘴角一勾,心生一计。
他突然表情抽搐,痛苦地捂住自己的手臂:“啊!好疼!”
“怎……怎么了?”于炀玉佩也顾不上拿,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可能是刚才扭到了,嘶,疼!”祁醉继续演戏,随即目光下移,看着他的手,试探着问:“要不,你来帮我佩上?”
于炀心下一惊,下意识看着祁醉,可他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挣扎片刻后,他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香囊。
于炀靠过来的时候,祁醉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他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与那些迷魂香安神香不同,是一种清冽的草木香。
和他的人一样,单纯,柔软。
若有若无的香气逐渐扩散开来,祁醉难得走了神。
是来自哪里呢?
他的头发?他的衣服?他的颈侧?还是……
“将军?”
被疑惑为什么这么香的于炀什么也不知道,战战兢兢地系上了香囊,见祁醉半天不说话,忍不住发问。
“啊,没事。”祁醉连续走神了两次,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只得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待在这无聊吗?”
“啊?”
祁醉看了看外面那群皮笑肉不笑的达官显贵,鬼使神差地低下头,每个字都咬得极轻,活像是勾引:“要不要跟我出去?”
他靠得很近,说话时的热气喷洒在于炀耳畔,心跳如擂鼓的于二公子除了点头,什么也不会了。
百姓们大概打死都不会想到,堂堂绍华将军,想出自己家的门,居然要靠翻墙。
“跳啊,都是男人,害羞什么?”祁醉站在墙外,毫无顾忌地冲于炀张开双手。
“不……不用,我……自己……啊!”于炀正努力组织语言,感觉身子一轻,猝不及防被祁醉抱了下来。
“磨唧什么?又不是小姑娘。”祁醉没注意于炀通红的脸,抓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跑,眼睛弯了弯:“带你去放天灯。”
彼时华灯初上,和往年一样,家家户户都买了天灯,他们到街上时,已经点了几百盏。
祁醉买了两个,挑了块空地,对于炀打了个手势:“就这了。”
于炀张张嘴,正要说什么,一个挎着竹篮的小姑娘走了过来,见他两手空空,掏出一支笔,欢欢喜喜地递给他:“这位公子,你是第一次买天灯吧?公子有所不知,这放天灯呀,就该题字!天上的神仙才能看得见,保佑我们将军平平安安呀!这样,你第一次买,没经验,我就不收你的钱啦!”
于炀拿着笔,挠了挠头,似懂非懂地道了谢。
小姑娘满意了,提着篮子走开了。
“哟,白得了一支笔,于二公子好福气啊!”祁醉在一边看着,忍俊不禁,把手里的天灯递给他:“你先吧。”
于炀接过来,有些无助地看着他。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祁醉破功了,笑得直不起身子:“你不会?”
于炀被他笑得脸颊发烫,羞愤地低下了头。
“笨死了。”
祁醉拿过他手里的天灯,无比熟稔地展开,点燃,刚才还小小的一团纸,转眼间已经变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天灯。
于炀没见过这些,不由得看呆了眼。
“想什么呢?题字。”祁醉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于炀不自在地移开眼,拿起了笔,正要写字,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抬起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祁醉心下了然,非常配合的偏过了头。
于炀一笔一划,无比虔诚地写下了一个字。
“好了。”
祁醉把天灯往前挪了一下,示意他拿着。
于炀轻轻捏住天灯两角,等它吸满气后,慢慢地松开了手。
天灯没了束缚,晃晃悠悠地往天上去了。
于炀看着它越飞越高,混进了那片灯海,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
祁醉的心跳漏了一拍。
面前少年的笑魇宛如人间四月天,被焰火一衬,是烙上他心脏一辈子也无法抹去的绝色。
今夜明灯成百上千,每一盏,都是为他。
他的这盏,也是为他。
祁醉压着情绪,把自己的天灯一点点展开,点燃。
于炀看着他,又不好意思了,斟酌着开口:“我……”
“抱歉,”祁醉眼也不眨地认错:“白天的事是我冲动,冒犯了你,那些话是我无心之过,你别放在心上。”
于炀愣了一下,把刚才的话咽进了嗓子里。
祁醉这样说也没什么,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呢,”祁醉松开了手,放飞了天灯,回过头来,眼底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也不全是玩笑话,有些事情,我是真的那么认为。”
于炀没听懂,不明所以道:“什么?”
“说你笨是真的。”祁醉轻点他的额头,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说你讨人喜欢,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