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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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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申年十月末,金陵城的初雪比往年来得要早。点点飘雪如絮,凝在窗牅,结出凌霜的花。偶尔一点飞雪落在鼻端,转瞬即化,那沁凉却教人微微发噤。一阵冽风吹来不知是雪是雨,扑在明瓦花窗上簌簌有声。她枕在窗沿,以指尖轻抵半掩的窗,觑看细雪霏霏覆上朱雀桁旁的雕栏,薄薄的一层霜。
卯初时分的秦淮河畔,只有贡院前卖烧饼的老头子踏雪推车走过,灯火人烟随着霜雪化在前夜。远处有一团摇曳的光,她瞇眼眺望,那光愈发明晰,又闻蹄声与檐前铁马叮铃交错,原是一辆驴车冒雪赶至。
车中走出一对翁妪,拽一个着青袄裙的惺忪小儿,不迭往河畔对岸的寓居赴去。“赶紧把窗关严了,仔细冷死!”她悚然回首,但见魏九娘不知何时披衣起身,傍在门边笑语。她趿履挑灯,与老婢侍九娘篦发妆就,忽听外面一阵骚动,撅丁上楼回说:“公婆贩养媳。”
魏九娘一笑,不语良久,撅丁复来催道:“江浦李三泰夫妇求见九娘。”她从菱花镜中观九娘神色,见其笑意尽敛,镜光折出脸容上一缕不易察的凄怨,轻扶鬓畔的鎏银梅花簪,随即对镜漾出似要勾魂的笑:“走罢。”她欲同去,却教九娘止住:“修微,在此候着。”
她心中一突,眸色微黯,依言止步。楼下九娘柔声细语零星入耳,“老爷子将那曲中寓舍寻遍,方才……勿要把奴家当作了那珠市之流……我已有一养女,亦非凡品……我莫不是贪老爷子几个钱……”她到底按捺不住,悄然匿于梯间窥看,正对上梯级隙间一双乌黑的眼眸。她投以微笑,那双眸子便忽闪一下,怯怯躲开。
“前两天教你朱淑真的词,可都会唱了?”九娘拾级而上,淡绯襕裙拂过她的鞋面,那上面的凤蝶绣边栩栩如生,直要翩翩扑至目前。她仰首问道:“九娘既慈悲纳我,何不再收她一个?”
魏九娘微微错愕,脸上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当初是你这女娃合了我的眼缘,我堂堂一个花魁娘子,如今竟教你当作了那开义舍的老婆子不成?”她咬唇默默无言,在窗前俯视雪地里的驴车远去,鼻息间的雾气如同烟霭,渐渐模糊了双眼。肩上蓦然一沉,身后九娘婉转低叹:“修微,你以后会明白,世间上可怜之人太多,太多。”
许是恻隐使然,又或是终究拗不过她的偏执,九娘那日遣人使驴车返驾,以发间的鎏银簪子抵充,将那青裙龀童接回寓舍。方知道原来这小儿姓杨名玉婉,乃辛丑年生金陵人氏,少失怙恃,族人不愿收留,只能养在幼年订下的亲家中。不虞玉婉甫至李家,他家独子即罹病卧床,那李三泰夫妇由是断定玉婉晦气,恨不能早早贩之。
她在旁听罢,拊掌而笑︰“算来我比你长一岁,以后便是你的姐姐了。”九娘搁下怀中月琴,伸手在她额角点了一把,“小妮子恁般会盘算!”那玉婉含羞垂首,半晌方才低低一唤︰“姐姐好。”九娘得悉玉婉身世,虽生怜悯,究竟有些忌讳,寻了卖卦先生卜问,道是“阴盛而阳不能荣”,遂作主易其名为杨宛,起字“宛叔”。
于是妆成诗词曲赋里,酒酌清歌曼舞中,习成那百般才艺,却总是隐于人后。倚翠偎红烛摇曳,屏风高掩烛影深,夜阑中的笙歌花影醉梦,仿佛隔绝世外。更深抵足而眠,杨宛问她:“姐姐到此许久了么?”她摇首:“只比你早上三月。原先是要将我卖与扬州北里,好歹叫我挣脱,逃上一叶扁舟,辗转南下,得九娘收留。”
杨宛伏卧,支颐问道:“扬州是何模样?”她在漆黑中一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我却更爱那水秀山明,自瓜州古渡行,满眼尽是钟灵毓秀,锦绣山川。”指尖在如墨夜色里勾勒出虚无几笔,却怎也绘不尽那青山流水,又闻杨宛喃喃低语:“神仙……世上可真是有神仙?若是真有,又在何方?为何不早来救我……”言及末处嗓音颤抖起来,几欲呜咽。
她忙去执杨宛的手,温言抚慰:“宛叔勿哀。如今我俩既在一处,往后必不再叫人亏待了你。”杨宛愈加啜泣起来,涔涔泪下如滚烫烙在心头,“姐姐待我这样好,就是我的恩人、我的神仙……”她心内温暖,两手攥得更紧。
乙卯年上元节,赴秦淮观灯者迤逦不绝,灯船以草绳联系,蜿蜒有如火龙一般,绵绵灯火下鼓瑟琴笙,清歌袅袅,堪称金陵盛景。夜里熙攘似游龙,忽尔一股怪风飕飗,舫舟在江面上晃荡,那舟上的羊角灯摇摇欲坠,雀桁上诸姬钗环堕江,众人皆呼怪异。却在那日之后,得知扬州地震——元宵逢灾,似乎注定那年并不太平。五月的“梃击案”轰动京师,一桩闹得沸沸扬扬的疑案南下金陵,倒成街巷阡陌茶余饭后的啧啧奇闻。烟花巷弄里,文人士子无不因天子怠政,颛宠贵妃而愤愤然。然而温柔乡不容俗事,歌姬一曲低低吟唱,士子三杯两盏入肠,待到酒酣耳热,怎消记得家国君王?
同年春后九娘大病过一场,方愈不久,寓舍中便迎来一位贵客。那日如常习过琵琶,她与杨宛听得楼下一阵哄然笑语,不由暗暗纳罕,老婢已前来道:“九娘请王姑娘去叙。”她甚稀奇,再三探问:“徒我一人么?”杨宛却笑:”姐姐快去,莫要九娘久候。”
她缓步走去,隔着珠帘重重微睇,里头早已是一片风月笙箫,隐约有九娘巧笑曼声吟唱,身旁坐一位裹平式幞头,着玉色交领袍服的男子,手执觥盏昂首一饮而尽;她倏忽想起那一夜,与杨宛三更无眠,秉烛细谈,杨宛怅然道:“姐姐,你可知我们学成这般才艺,为的甚么?”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却是九娘半醉倚门,妩媚莞尔:“哪天你俩得遇良人,琴瑟在御,就该谢我。”心中阙疑不定,正想回身背去,不料已教九娘伺见,只听她婉转一声:“修微,快来见过汪公子。”
她由是单手挑帘,微微躬身进内,莲步缓移,施下一礼。那人端详顷刻,豁然大笑:“不想然明有生之年还能得闻九娘一声‘公子’!”她心中惊诧,原来此人便是名闻曲中的歙县富商汪汝谦。九娘使人取来月琴,她夷犹接过,拨弦浅唱一阕《望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一曲终罢,她起身为客斟酒,举手投足皆如行云流水。汪汝谦沉默片晌,开口言道:“去年有幸登瓜州大观楼,临高处眺望正是那十里青山溯碧流,当真叹一句能不忆江南!”她手上霍地一顿,盏中的梨花白漫溢出来,她忙谢罪,汪汝谦不以为意,反笑问:“姑娘亦爱望江南?”她赧然欲退,九娘却要她赋诗以谢,推辞不得,于是握笔掭墨,温婉含笑曰:“宛叔的字写得比我好。”
自那以后,但凡设宴献艺,九娘只唤杨宛去,独余她临窗对月望星。三月上巳,曲中办“盒子会”,掎裳连襼声如沸,她与杨宛携食盒赴会,于河畔赛春檠,身后遽然纵声一笑:“这不是九娘舍中的王微姑娘?”她讶异回顾,汪汝谦立于石阶之上,同行还有一人,只是她不识,杨宛却认得是登科进士竟陵谭元春。
舟行微波中,汪汝谦俯身放出一盏河灯,目送那灯渐远,问道:“姑娘志不在曲中,何不离了此地,从此天高海阔?”她欠身低鬟一哂:“修微小小女子,只身如浮萍,离了曲中,却能至何处?”汪汝谦沉吟须臾,扬眉抵掌:“既是浮萍,便如此舟,乘风顺流。天下之大,山水几重,何必拘于旧院曲中?”火里莲花水上开,乱红深绿共徘徊。风生水面皱,她眸色亦似那浮光跃金,熠熠闪灼。